郑郭氏感激地说:“你去吧,我会张罗的。”
板桥马不停蹄从兴化赶到扬州城,找到高翔,请他作陪来到野外石涛的新坟,亲手将摇拽飘拂的招魂幡轻轻插在坟头上。看着哗哗作响,仿佛人语的招魂幡,板桥哭了:
“先生,我来晚了,都怪我不好。您安息吧,您的心思板桥知道,板桥不会再惹事了,作安份事,做安份人。您安心地去吧,先生。”
说完他趴在地上叩了三个响头。
高翔轻声道:“先生临终还在说,那件事他说了你,到死都于心不安。”
板桥知晓那是指的王一姐的事,泪水盈上了眼眶:“不,若不是先生一席话,我会沉溺酒色,贻误终生。先生……”他发自内心深处地轻唤了一声,头颅再次深深地叩到了地上……
3
石涛的后事操办的很简单,按佛家的礼规办理的。乾隆以佛家居士的身份捐赠给超度法事的大明寺五千两白银,寄崇敬之意。人生云烟,拂之即逝,干戈之怨,化之即了。就石涛抑郁之怀,乾隆不免唏嘘一番,过后也就淡忘了。细心的允禧有心让乾隆从纷繁的闹事中摆脱出来,有意安排了瘦西湖游事。
画舫是临时租来的。一般的画舫长一丈多,宽约六尺,只有船头、船尾、和一个中舱。而这只画舫足有二丈多长,宽约八尺,除了中舱还带了一个后舱。中舱内摆有一张八仙桌,四张藤圈椅,游人可以在船上打麻将,也可以品茗。船上备有茶叶、炊壶、茶具,还有花生米、瓜子、点心碟儿。船头船舱里另放有四张躺椅,顺边躺下,可共赏湖光水色,也可对面躺,促膝谈心,恬静怡然。
紧挨着码头,是一条曲折迂回的茅顶水榭,半在陆上,半在水中。长长的水榭临湖开窗,隐约可见榭内坐了不少的人,凭栏品茗听曲。悠扬的丝竹声,还有男男女女的歌声曲声。
画舫停靠在码头边,船头有歌伎轻弹着古琴,幽雅舒展的琴声从她纤巧的柔指间淌出来。
掌桨的船姑娘顾水仙上身着大红印花褂,下身穿藏青细纺布裤,围一条白色绣花围裙,脚蹬绣花直贡呢单鞋,皮肤皙白,眉清目秀,额头上刘海齐眉,一条长长的独辫子拖在胸前,辫梢子用西洋红头绳结扎,顶发两边用赛璐璐半圆软梳别着,梳背上发根内别了一排红黄间杂的小绒花,人显得格外的清秀。
乾隆与顾水仙说着话,被她的美貌所倾,看着人家凝脂般的玉颈纤胸,目光竟然收不回来。
允禧走近前唤道:“主子。”
“嗯,金农他们来了?”乾隆道,眼光没怎么收回来。
“没来。”允禧见乾隆心思还在撑船女身上,暗自笑了,说:“主子,外面风大,进舱吧?”
“啊,不。”乾隆道,“风大好,湖光山色在外面看,一览无余。姑娘你接着说,这船是你家的吗?”
“哪里,我只是个帮工。”顾水仙道,那只丹凤眼朝乾隆挑了一下,笑道,“老爷问这么多干什么?”
“嗬嗬,我感兴趣的都想知道。”乾隆说着伸手到了顾水仙的后脑勺上,“别动,绒花插歪了。”他的手指有意无意地触摸了一下人家的颈脖。
顾水仙嗤嗤笑了:“老爷真是个……”
“真是个什么?”乾隆盯着人家问。
顾水仙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不说了……”
乾隆看着姑娘羞涩的娇姿,动情地说道:“人都说扬州美,确实是美,山美水美人更美啊。”
“主子,金农他们来啦。”允禧从舱里出来,指着岸上说。
湖岸上,金农匆匆往画舫这边走来。
乾隆收回目光,对允禧吩咐说:“管家,给姑娘十两赏银。”
允禧看了一眼乾隆,没多说,取了一锭银子给了顾水仙。
顾水仙作礼道:“谢老爷。”
乾隆笑道:“回家买个玉梳子别在后发稍上,人就更美了。”说完往船头迎金农,回头望姑娘笑了一下。
允禧暗自好笑,便说:“主子,天底下什么力量最大?”
乾隆不假思索地说:“水。水能载船,也能翻船。”
允禧笑了:“似也不似。”
乾隆反问道:“那你就说说‘不似’吧。”
允禧诡黠地笑了一下:“下人以为是‘女人’。”
“女人?”乾隆不解其意,“何以见得?”
允禧回头看了撑船的顾水仙,神秘地说道:“嘿嘿,女人能把龙眼锁住,女人能把龙颈子扭弯啊。”
乾隆悟了过来:“你好大胆子……竟敢戏弄主子。”
允禧笑道:“佛偈道:‘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空对空,何苦来哉。”
正说着,金农与汪士慎、黄慎上得画舫,见到乾隆作揖连连道歉道:“我等家宅离此甚远,来晚了,请仁兄多多鉴宥。”
乾隆惊道:“你们是走来的?”
“是啊。”金农笑道,“乘轿舒服,可那是我们两天的饭钱哪!”
“哦?几位师傅真是会过日子啊。”画师们这般贫穷,这是他乾隆万万没有想到的。乾隆心下暗惊之余,不露声色地打着哈哈道,“请请请。哎,还有一个高翔呢?”
“我去找了,他家的铁将军把门。等不及了,算了吧。”黄慎说。
没到高翔,画舫往瘦西湖莲花桥漫游而去。几盅酒下肚,在西园曲水长大的金农怀古之情大发:
“德隆兄弟,看见那城角和它对面的小土丘了吗?那土丘叫扫垢山。清兵攻打扬州时,明将史可法在这儿守城,多铎亲王在扫垢山上架炮,轰蹋了城墙,冲入城里,史可法在小东门被乱军杀死。多铎亲王佩服师史可法的多智饶勇,派人将他的衣冠葬在梅花书院内,这就是有名的扬州史可法衣冠冢。”
乾隆闻之点了点头。
这时,板桥与高翔从瘦西湖的河岸上经过,突然他看见了什么……
画舫上,金农与乾隆说着什么,他们身边站着允禧,还有汪士慎和黄老瓢。看见乾隆,板桥大吃一惊,脑海里浮现出皇上当堂审案的画面来。
高翔问:“怎么啦?”
板桥喃喃而语:“皇上到扬州了。你看……”
高翔顺着板桥的视线看去,画舫上的金农正与乾隆说笑着,高翔“嗨”了一声,笑道:“你发什么神经?那是京都来的商人,麻三贵家闹寿庆我们还在一起呢。”
“哎呀,你们都上当了。皇上亲自审过我的案子,看到吧,站在他身边的那个,就是我的好友,慎亲王允禧啊!我们在一起饮酒作诗,无话不说,就算皇上我看走了眼,慎亲王我不会认错啊!”板桥急得没了章法。
见板桥如此认真,高翔相信了。“那,那如何是好啊?金农他几个不知究里,和他搅在一起,迟早要惹事。”
“不就是这么说吗。”板桥道:“皇上微服出访,他金农一个大炮筒子,什么牢骚话他都敢说,弄不好在皇上面前犯了什么大忌,岂不是死路一条?”
高翔着急地:“那怎,怎么办?”
“怎么办,只有想法子把他们从皇上身边搞走。”板桥说,“你呢,到画舫去……”
“啊!让我去?”高翔胆怯地瞪大了眼睛。
“不是你去还是我去?”板桥明白高翔的心境,安慰道:“别怕,他皇上也是人,你装得跟没事一样不就是了吗?”
板桥说完推了高翔一把:“去啊!”
说着把高翔推出树丛,他害怕地又钻回树丛。板桥急了眼:“你想干什么?丢下冬心他几个兄弟不管不问了?”
“你别说了,我去还不行吗?就当我不知道这回事……”高翔壮了壮胆,讪讪地走了。
见岸上高翔姗姗来迟,金农大声嚷了起来:“阿翔,你跑哪去了?就等你一个人。”
画舫靠了岸,高翔上船,心神不宁地看了眼乾隆。
乾隆说:“就你一个人难请,来来来,罚酒三杯!”
高翔不敢多说什么:“罚罚罚,我认了。”他的膝盖是软的,傻乎乎地只知喝,他在壮胆呢。
黄慎笑他那蠢样:“阿翔,你跑到哪儿去了,我找你找的好苦。”
高翔知道了乾隆的底细,愈发不敢正眼看他,结结巴巴地对乾隆身边的金农说:“冬心,我,我跟你说件事……”
金农刚要起身走,被乾隆一把拉住了:“什么事当着我的面不好说?”
“就是。”金农应声道,“有什么事你就说吧。德隆公子又不是外人。”
“高先生,你的脸色不大好,遇到什么不愉快的事了?”乾隆体谅地说。
“啊,不不不。”高翔紧张得额头上出了汗,“我遇到一个好友,他的一幅字急于脱手,让我找冬心鉴定。”
乾隆乐了:“我当是什么大事呢,难得把你们请来玩玩,这事以后再办。”说着对允禧说,“管家,让船姑娘开船吧。”
允禧应:“是。”
高翔去了没动静,竟然画舫开走了,急得板桥在树丛边连连踅步,一边骂骂咧咧:“这个没用的阿翔,真是半个和尚拉得起放不下!”
远处树下,走来一位老者,他扛着一根钓鱼杆,竿头上晃悠着一个精致的小鱼箩。板桥的眼睛一亮,朝老者奔去。
“老人家,求你帮个忙行不行?……”
“新鲜,我能帮你什么忙?”
“你随我来,我跟你说……”
板桥说着将老人拽到一丛灌木后面去了。不一会,板桥着了老者的装束晃悠着尾随画舫而去。
此时,乾隆一行在船舱里品评着维扬小吃,画舫船头弹琴女柔软的纤手下流淌出清雅淡悠的扬州道情。高翔坐在乾隆身边如扎针芒。平心而论,不能把哥几个拽下船,怪罪不得了高翔,人家花钱费时请了你,你不明不白地就开溜,这算什么事?更何况乾隆是什么角色,什么事能逃得过他的那双眼,闹不好,小事成大事,更糟。
这时,传来了板桥的唱诗声(扬州道情调):“青山隐隐入寒冬,秋尽风冷草凋心……”
扛着渔具的板桥戴着一顶花了边的破草帽远远地随着画舫,一边走一边唱道:“……二十四桥月入房(谐音“防”)何处吹箫寻玉人。”
乾隆已经注意到了岸边的歌声,好不奇怪地自语道:“‘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他情不自禁地回头问金农道:“唐代大诗人杜牧的诗章,这个钓鱼人为什么这样改来唱?有什么说道吗?”
金农没注意岸边的歌声,很随意地说:“啊,他唱的是扬州道情,在我们扬州这地方,稍有些墨水的人都会这一手,也是抒发胸怀吧。”
乾隆闹明白缘由,觉得这种表达方法十分的别致,有斯文气,感慨地说道:“到底是文化古城啊,连垂钓的人都这么有斯文气。有趣,有趣啊。”
大伙开怀笑了起来。
高翔给金农示眼色,金农没反应。汪士慎注意到了高翔的神色,给黄慎示意。
见金农还在乾隆身边那么亲热,板桥急了:“这几个木头瓜,怎么一个也没听出来?”
他脑袋转了下,在调门上作了处理,怪声怪调地再次唱了起来。
心细入微的汪士慎听出了什么,他悄悄拉了下座边的黄慎,示意他到一边说:“阿慎,你过来下。”
黄慎随汪士慎来到船头。汪士慎说:“听出岸上唱诗的人是谁了吗?好象是板桥。”
黄慎大惑不解地说:“是他,这小子什么时候回的扬州,不来跟大伙照面,又在闹什么鬼呢。”
汪士慎说:“你注意他唱出的诗尾,他唱的是一首隐尾诗。”
黄慎经历过画市测诗,对藏头隐尾诗似乎格外地敏感:“连起来是不是‘冬心防人’?”
“正是,‘冬心防人’。”汪士慎琢磨着说:“让冬心防谁?板桥到底什么意思,有什么话不好说,干什么装神弄鬼的?”
“板桥作事不会瞎折腾,一定有什么原因。”黄慎估猜说:“高翔那模样,一准知道点什么……”
另一边,乾隆听了板桥的怪调,不免惊讶地:“他怎么怪声怪调的了,什么意思?”
“哦,这是他心绪不好。”金农说。“心绪不好,自然调门就怪异了。”
乾隆乐了,逗趣地说:“嘿,这扬州的怪事真不少。你能听出他心绪不好,也是知音了。 ”
“冬心。”高翔着急地打短说,不能把他搞下船,看着他不说过头话也是一个样啊,“我们陪德隆公子游玩,能不能说些有诗意的东西。”
“高先生不要多言,我想听冬心兄弟说说。你接着说,你凭什么说这唱诗的渔翁心绪不好?”
船头。黄慎吩咐船姑娘说:“水仙姑娘,拜托你靠下岸,我们有急事要办。”
“昏官当政,扬州迟早要家败。”金农不无讥嘲地,“知府什么德性你也见过了,哼,当今的皇上真是有眼无珠……”
允禧连忙插嘴道:“嗯,金大师,你说话要……”
乾隆暗下阻止了允禧。
“你们是皇家商人,我也不怕你们捅给皇上听……”金农负气地说。
正在这时,黄慎与汪士慎来到船舱里,听见金农的阔论,汪士慎大声地咳了一声。
乾隆惊回首。
黄慎机警地:“啊,冬心,我们叫船姑娘掉头靠岸了。”
“为什么?”
“岸上的歌声真是闹人,与德隆公子吟诗作画一点雅兴也没了。阿农,还是你上岸去说说,叫那人别再唱了。”
“就是,唱得我们的客人一点雅兴也没了。”汪士慎接腔道。
“挺好,那个渔翁唱得挺好。”乾隆说,但没有阻止更多的。
画舫再次靠近岸边。
汪士慎借机推了金农一把:“阿农你去呀!”
板桥已经知道金农上了岸,但他仍在唱。
金农一面说着:“唉咿,钓鱼的,你能不能不唱了。”一面拉了下没理睬他的板桥。
板桥草帽下的一双大眼狡黠地笑了,金农呆了:“啊?怎么会是你?你在搞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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