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了!”店老板快活地回身喊道:“伙计们,抬走!”
被同乡们从地下扶起的苗得福突然想起了什么,无力地说道:“把那首诗给我留下。”
瘫软的苗得福被扶回了房间,这时苗得福看见什么,两眼瞪直了。
蒋南沙凶神恶煞地伫立在书案边。
醉酒的苗得福勉强地挤出了笑脸:“舅舅,你什么时候来的?”
“你们出去!”蒋南沙撵走了送苗得福回房的举子们。
苗得福将手中的纸递上:“舅舅,这,这是证据……你,你要给外甥,报,报这一箭之仇……”
蒋南沙低声地吼了一声:“跪下!”
“啊,跪下。”苗得福说着扑通就跪下了,但他的酒太过量,竟一滩泥似的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
“孽子!”蒋南沙气愤地踢了他一脚,拾起那张纸,见了诗句后面的署名题款,恍然悟之,自语道:“郑燮,板桥……郑板桥?又是这个冤家对头……”
3
紫禁城太和殿,殿试由皇上亲自主持,故只设读卷官。读卷官一共八人,由皇上亲自选定。本届的读卷官除了首席鄂尔泰、副职蒋南沙之外,余下的由翰林大学士两人,院部大臣六人组成。
“监考的除了大人,还有哪些人?”这天退朝之后回家的路上,蒋南沙问凌枢道。
乾隆将凌琳贬黜之后,隔了一段日子,把凌枢安置到吏部侍郎的位置上,总算还念了一点旧情。张狂的凌枢从那以后学得乖多了,大事不敢问,小事不敢做,表面上给人一种老老实实,本本份份的感觉。
“大人你怎么问下官这些?有哪些人监考,你还能不知道?”凌枢奇怪地问。
“看你一天到晚耷拉个脑袋,瘟鸡一样,给你长点精神。”蒋南沙玩笑道:“问你这些,是让你多长个眼睛。”
“大人什么意思?”
“知道这次你的冤家到了吗?”
“谁?”
“郑板桥。”
“……”凌枢想起了自己折戟扬州的往事,心里边就出血。
“不用我多说了吧?别忘了好好关照姓郑的那小子。”
“不消大人多交待,让他落到我手里,那也是天意。”
殿试的考试地点是在太和殿。
殿试这天,应试者都朝服冠靴在丹陛排立,王公大臣也齐集丹陛之上。这时皇帝光临太和殿,鸣鞭奏乐,之后由大学士鄂尔泰从殿内黄案上捧出试卷交给礼部官员,放到方便黄案上。应试者及王公大臣齐向皇帝行礼后,礼部官员开始发放试卷。应试者一一跪受,尔后按号入座开始答卷。
“王凯——”主持发放考卷的礼部官员唱名道。
叫王凯的举子甲出列跪受试卷被人领走。
“苗得福——”
苗得福跪受,被人领走了。
“郑板桥——”
郑板桥出列,跪受试卷。
郑板桥的大名在王公大臣里可谓人人皆知了,一听到他的名字,几乎所有的人都回头相望,轻轻地窃声议论着;就连乾隆也在悄声地向他身边的安宁笑着说着什么……
王凯、苗得福、郑板桥一一被领到他们的座位上,这是一个个如同当今的酒吧隔扇包厢一般的半封闭的格子间。
板桥看见试卷中有李方膺的那幅《齐鲁清艳图》,脸上露出了欣喜的笑意。
凌枢见板桥坐定了,幽灵一般走到板桥的身后拿起他的试卷看,“你的答卷纸多了。”说着不由分说地抽走了板桥试卷中的空白纸。
板桥奇怪地几乎叫了起来:“哎,大人,你只给我留这半张纸,哪够答卷啊?”
“不许大声喧哗,要不就请你出去了。”凌枢阴阴地笑道:“你不是在巴掌大的地方就能写出洋洋万言吗?半张纸还不足够了?”
专注于试卷的板桥这时辨清了凌枢的尊容,恍然悟之:“哦,我想起来了,你是钦差林大人?”
凌枢笑了:“不错,好记性。都说名人好忘事,我看郑先生就不是这样的。不说了,做你的卷子吧!”说完扬长而去。
“哎哎哎,林大人!”板桥大声喊了起来。
旁边监考的吏部尚书包括走了过来:“喊什么?!大声喧哗要取消考试资格的。”
“大人,刚才那个大人拿走了我的试卷纸,我,我这怎么够答卷的?”他举着那不大的半张纸。
故事已经发生了,其中必有缘故,他包括一插手,后面引来的事就多了,还是暂且装聋作哑维持现状为好:“答卷纸人手一份,不多也不少。你就自己想办法吧。”临走又叮嘱了一句,“不要再出声了,免得轰你出考场就麻烦了。”
板桥捏着鼻子吃闷亏,无法再说什么了。
蒋南沙走到大殿的门口,凌枢悄悄迎了过去,给蒋南沙暗下点了下头。
板桥写完了那半张纸,再也写不下去了,急得他四处张望。
远远看着板桥束手无措的凌枢、蒋南沙对视而笑,蒋南沙心满意足地走了。一边,窥视着这一切的包括,心情沉重地摇了下头。
板桥抓耳挠腮,实在无法,用笔在衣袖上写了起来,刚写了“江山”两个字,发现太滞,无法着笔。汗水顺着他的颈脖子淌了下来,一滴汗水“叭嗒”落在平整的桌面上,他用手指去涂擦,汗水在桌面上留下了痕迹。或许是天灵昭示,“桌面”“板凳”这些可移动的平面都是可以书写的呀!板桥兴奋异常,用衣袖抹干净了桌面,一点不敢耽误地速速写了起来!
苗得福抄完了他舅舅给他窃得的方便,得意地大喊了起来:“考官,交卷!——”
包括走去收了他的卷,当他路过板桥的考间时,顺带看了一眼,没见人,奇怪地自语道:“人呢?”探头看时,板桥正一屁股坐在黑黢黢的地上,在板凳上写着答卷最后的论叙,对外面的动静,他毫无所知。
收卷铃响了!
凌枢盯视着板桥的考间。所有的考生一一交了卷,独独没有板桥出来。
凌枢催促道:“好了,全齐了!”
“不。”包括道,“还有。”
这边说着,那边板桥狼狈万分地从考间里扛着桌椅板凳走了出来。
凌枢惊诧不已地问:“你这是什么?”
“答卷。”板桥愠怒地答道。
“违反考场规则。”凌枢阴笑道:“这不是你为所欲为的地方,报废了!”说完一脚将写有答案的板凳踢飞了。
“你!”板桥瞪大了眼。
“我怎么啦?”凌枢笑道,“莫非你到今天才认识?”
站在一边的包括将板凳拾了起来,连同桌子唤人抬走了。
“哎——包大人!”凌枢喊道,“你把桌子往哪抬?”
包括平静地回道:“这份卷子我收了。”
“你!”凌枢瞪大了眼。
“本官怎么啦?”包括浅笑着回道,“莫非大人不认识?”
凌枢气得连口水都咽不下嗓子,颈脖子憋得老粗。
4
考试结束后,由专门收卷官将试卷密封,运至文华殿,读卷官开始阅卷。根据答卷的优劣,读卷官在卷子上作出○、+、-、△、×五等标识。每个读卷官轮阅后,由首席读卷官尽兴综合评议,拟定名次。尔后将前十名禀呈皇上,由皇上钦定。
首席阅卷官鄂尔泰逐字逐句阅读着板桥的答案,从纸上看到桌上,从桌面上看到板凳上,连声叫好。其它几个阅卷官给他叫愣了。
“你们都来看看。”鄂尔泰邀请道。
几个阅卷官,包括蒋南沙都围了上去。
鄂尔泰指点着桌子上、板凳上的几处地方,赞不绝口地说道:“这,这儿,还有这儿!漂亮,漂亮!这篇策论出语奇峭,用词精美,通篇跌宕起伏、逶迤峻秀,闻其声如入其境,探其意如观其心!”
“这个考生是哪儿的?”阅卷官、左御史沙哈德问道。
“不拆封排名次哪能知道?”阅卷官包括知晓所有,装佯道。
“象这样的文章可以定第一名拆封了。”阅卷官、十三王爷说。
“拆。”沙哈德兴奋地说,“首席大人,拆开看看没事的,我们都认定他是第一名了,蒋大人,你说呢?”
“第一名我没意见。”蒋南沙哪不知道这就是郑板桥的试卷呢?但卷子已经到了鄂尔泰的手中,且已经得到众阅卷官的认可。不过,刁滑的他突然提出一个众人意想不到的问题:“不过,这种试卷放到皇上面前,恐怕有失大雅。最好放到第十名二甲以后去,免得皇上……”
“卷子考生做出来的,我们只管阅卷,哪管得他怎么做?”沙哈德振振有词地说。“皇上也没规定不许这样啊。”
其他的阅卷官都支持他的观点。“我们只看卷面水平高低,其余我们一概不问。”
“既然诸位大人都是这等意见,下官也没什么话说。”金敏之妥协道。
拆封!
“郑板桥!”阅卷官们几乎异口同声地喊出声来。
随着内务府太监一声长唱:“关城门喽——”各个紫禁城衙署的大小官员纷纷关门闭窗,出城而去。
御道上,蒋南沙与鄂尔泰并肩而行。
蒋南沙奸滑地暗示道:“郑板桥大名轰动朝野,更何况他的文章真是令人钦佩之至,取他做第一名皇上不会有异议,你说呢……”
鄂尔泰也不是那种没有心计的人,蒋南沙说这种话,到底什么意思,他掂量着该怎么搭他的岔。
见鄂尔泰不说话,蒋南沙笑了:“大人怎么不说话?”
“没话说。”鄂尔泰看着蒋南沙,不置可否地说:“我在听大人说呢。”
“大人是首席阅卷官,排名次是您说了算。”蒋南沙话锋一转,套近乎地说道:“你我共事多年,没有深交,也没有过什么恩仇计较。说句你不爱听的话,郑板桥的答卷交到皇上那儿去,凶多吉少。”
“此话怎讲?”鄂尔泰佯装平静地问道。
“那些桌椅板凳到了皇上面前,这不是戏弄皇上吗?就算皇上宽仁大度,心里也是赌着块什么……当然,我们可以把责任推到监考官那儿去,不过,郑板桥的第一名可就……”蒋南沙佯作轻松地解析道。
鄂尔泰说了一声:“哟。”
“怎么啦?”
“我拉了一样东西在文华殿。金大人,你先回吧。”鄂尔泰说完转身往回走去。
蒋南沙阴丝丝地笑了,他要的效果就是这个。
鄂尔泰匆匆返回了文华殿的大屋,匆匆摆开了板桥的试卷答案,匆匆找出空白纸张,亲自给郑板桥重新誊抄起试卷。
蒋南沙蹑手蹑足跟着鄂尔泰回了文华殿,他悄悄走近窗户,往里偷觑,不出蒋南沙所料,鄂尔泰正专注誊抄那份试卷呢。达到目的的蒋南沙轻松地走开了,但他没走几步,一不慎脚下被什么绊了一下,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鄂尔泰听见异常声音,紧张地藏起了誊抄的纸张,打开了房门。
殿外,暗处的蒋南沙趴在地上不敢出大气。
鄂尔泰没发现什么,吁了一亏长气,骂了声:“死猫!”合上房门进去了。
七天后,鄂尔泰到养心殿给乾隆呈上了本届殿试的合格考生的花名册。前十名中,除了郑板桥是第一名之外,苗得福竟然列在了第四名的位置上。当然,有谁知道这是蒋南沙一手泄题得来的呢?殊不知,天下让人不知晓的污秽事儿多着呢,不说做手脚的人善于瞒天过海,就是蒙在鼓里的局外人还帮着自圆其说,于是大千世界越来越污秽。
乾隆的朱笔点在郑板桥的名字上问道:“这个第一名就是扬州的那个郑板桥?”
前来禀报的鄂尔泰道:“是的,皇上。”说完将他誊抄好的板桥“试卷”递了上去。
乾隆阅之,脸上露出欣喜的神色。
安宁匆匆来到皇上跟前轻轻说了点什么,乾隆允道:“让他进来。”
“喳!”安宁转身宣道:“阅卷官蒋南沙觐见——”
蒋南沙狼狈地扛来了郑板桥答卷桌椅板凳。鄂尔泰见之大惊失色。
乾隆惊问道:“蒋爱卿,你这是干什么?”
“皇上,这是郑板桥的答卷。”蒋南沙道,不自在地躲开了鄂尔泰犀利的目光。
乾隆疑惑不解地举起了鄂尔泰誊抄的那份卷子:“那这是谁的卷子?”
鄂尔泰连忙跪倒:“皇上,那就是郑板桥的答卷,这桌椅板凳上的也是郑板桥的答卷。据微臣所查,考试现场给郑板桥的试卷就没有考纸,我们收到的考卷就是这些桌椅板凳。微臣唯恐惊扰圣目,特意一字不差誊抄了一份禀呈,请皇上圣察。”
乾隆愠怒地说:“发卷是怎么回事?即刻查报!”
鄂尔泰道:“臣领旨!”
一看情势要走向,蒋南沙连忙跪拜道:“皇上,臣以为,发卷的问题要追查,但郑板桥在桌椅板凳上书写答卷,也要当作戏弄圣上论处!”
乾隆明白蒋南沙的意思,浅浅地笑了:“蒋大人,你的意思郑板桥可以在答卷现场要到考卷纸,他没要,而有意写在桌椅板凳上戏弄寡人?”
“是……呃,不是。”蒋南沙突然悟出了什么,连忙改口道,“考场有律,他,他要不到纸张……”
“既然蒋大人知道这些,莫非就是让郑板桥呆子一样坐在那儿,等候收卷铃响不成?”乾隆戏言道。
“臣,臣就没想那么多了。”蒋南沙支吾道,汗珠出现在他的鼻梁上。“臣想的不是这些……”他胆怯地说着,看了乾隆一眼。
“爱卿有何想说的,直言便是。”乾隆看出了他的心思。
“臣不敢胡言乱语。”蒋南沙道。
乾隆爽朗地笑了:“说吧,朕恕你无罪便是了。”
“皇上,考题中的《齐鲁清艳图》您看出问题了吗?”金敏之小心地问道。
乾隆惊异地问道:“什么问题?”
蒋南沙站了起来,走到悬挂在乾隆对面墙壁上的那幅字画前,指着上面的四句诗道:“这四句诗是四个人所作,其中就有郑板桥的。”
“嗯?”乾隆不无奇怪地说道,“此言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