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启明说完,见众人愣着没反应,又连连抡起了拐杖:“走啊,走啊!都愣着干什么!”
众人一个个跌跌爬爬跑出了客厅的门。
郎启明气恼地:“娘的,花钱白喂了这帮没用的畜牲!”
所有县衙的官吏、当差的都被集中到县衙议事厅里,坐在案桌前的板桥静静地看着他们,琢磨今天的这场戏该怎么开场。
一见县令不吭声,所有的人心里都敲着边鼓。这个新来的县令大人上任以来,连着砍了几斧子,招招出奇,令人目不暇接。瞧他今天这架势,不知他又要朝谁下斧子了。
板桥冷够了场子,出奇不意地说道:“一个国家就如同一个家,家中有败子,这个家岂有不败之理?皇上用养廉金俸养你我之辈,不是让我等来败这个家的。有人吃了朝廷的俸禄,却干着败家子的事儿!有人跟在后面当了帮凶,却不知道小命是捏在人家的手里!赈灾粮款多少?你们谁能报出来?十万两白银,五万担粮食啊!百姓得了多少?你们谁又能报出来?老百姓得到的不到一万两,粮食不足二万担,剩余的到哪去了?到哪去了!”
下首一片静寂。
板桥疼心不已的责难,在平日麻木成习的吏、差心目中激起了不平的阵阵涟漪。鲍根发一本正经地挺着腰杆;范仵作小心地看了下周围;王小二偷觑着左右,脸色红一阵白一阵。
“赈灾帐目是死去的朱文昌一手经办的,他死的那天晚上,一把天火烧毁了所有的赈灾账,真的是天火吗?朱文昌真的是自杀吗?”板桥犀利的目光扫视着下方,他似乎有意避开师爷鲍根发,继续说道:“那么,本官要问了,新账又是谁做的?根据是什么?”
鲍根发的颈脖子僵硬了,汗水顺着他的发梢流淌了下来,他想擦拭但没敢。
“有人给本官说,赈灾是过去的事了,别去过问它了。”板桥摘下了乌纱盯视着它说,“这东西害死人,有人得了它,坑害百姓,逼良为娼,好话说尽,坏事做绝,为所欲为,无恶不作。哼哼,别自以为得计,老天有眼,天理不容啊!”说着他丢乌纱于案桌上道,“不就是这顶玩意吗?郑板桥拼了不要它,赈灾的事要查,朱文昌的死要闹个明白!”他将“明白”两个字说成了夹生的山东腔。
堂下一片笑声。
典史,一个粗壮的汉子兴奋地站了起来:“大人,俺听您的!赈灾的银子俺得了十两,您说怎么处置都中!”
几乎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各自报出了自己所得的银两。鲍根发虽然站了起来,但他没有说话报银两,板桥也都装作视而不见。
板桥为大伙的率直感动。噙着泪道:“诸位都是跑腿的,有错知错,过往不咎,过往不咎!板桥只身到范县,能得到大伙的一片真心,足矣……”
人群后面有人失声喊道:“小二,小二!”
所有的人都闪开朝后看,只见衙役王小二手里握着一柄匕首,匕首已经扎进了下腹部。
板桥冷静地唤道:“秦范生,张鲁!”
两个当差的应道:“小的在!”
“快去请郎中!”板桥吩咐道。
“是!”两个这边应着,那边人已跑出老远了。
“轻轻把他放倒,小心小心。”板桥指挥着众人去安顿王小二。
自杀的王小二被郎中救了过来。当他迷迷糊糊看清了板桥的身影时,眼角静静淌下了泪水。他的嘴唇张了张,象似有什么话要说,板桥凑近了他。
“郑大人……”王小二声音微弱地说,“朱文昌醉了酒……是小人用绳子勒死的……在场的有郎知府……”
朱文昌一案初见端倪,看来焦点是在赈灾救济的账本上。这深水的鱼怎么让他露头,关键人物是谁?板桥思量再三,连夜召见了范仵作。
范仵作谨小慎微地走进板桥的书房:“大人……”“哦,范班长,来来来,快快有请。”板桥起身迎道。“这边请坐。”
“大人有何吩咐,小的恭听遵办。”范仵作是个不善言词的忠厚人,他连坐也没坐,似乎领了旨意随时就要走一般。
“朱文昌死之后,他的尸体是范班长检验的吗?”板桥单刀直入。
范仵作有些滞涩地说:“是,是的。”
“朱文昌官职低微,但他举止光明,个性爽朗,百姓有口皆碑。突然自缢,难免令人生疑。老仵作在验尸的时候,可发现有何异常?”板桥盯视着范仵作。
范仵作躲开了板桥的眼睛:“没异常,算是自缢的。”
显然仵作隐瞒了什么,但板桥不急于逼迫,突然大笑了起来:“也许是我多疑了。范仵作磊落名声在外,就连省、府的大案要案也常常请你去会勘。听说不少疑难案子都是经范班长之手迎刃解之,同行们还送了你一个美称‘范神手’。请你来就是证实一下,是不是班长你经手的。现在本官放心了,不是朝廷要求开棺重验,何苦多此一举呢……”
板桥软中有硬的一席话,叫范仵作如坐针毡,他讪讪地笑道:“大人,没有其他的事,小的可以走了吧?”
板桥笑道:“请。”
范仵作滞重的双腿刚刚挪到房门口,板桥一声断呵:“范仵作!”
范仵作的小腿剧烈地颤抖了下,停住了。
板桥低沉地说:“本官以为你该开口了。”
范仵作缓缓转过身,没完全站稳就跪倒在地上了:“大人,小的不配作您的属下。俺该死,该死……”
鲍根发夹了个小包袱往书房去,走到书房的窗户外时,听见里边有人声,迟疑了下,走近窗户边往里偷觑——
范仵作向板桥交待了当时作伪的经过:“那时,俺婆娘没有郎知府给的一笔赏银,也就没命了。为了婆娘,俺把良心喂了狗。郑大人,要杀要剐,俺都没怨言……”
门外传来一阵悉悉嗦嗦的声响,板桥警觉地:“你等会再说。”说完健步到门口拉开了房门。
什么人也没有,他又冲向大门外,师爷鲍根发的身影刚刚从墙角处隐去。板桥疑心地皱起了眉,回身时突然发现书房门口有一个小包袱放在哪儿,拾起打开了,里边是五百两银子,还有一封信,他看了一眼那封信急匆匆收了起来。
板桥又回到书房,范仵作还愣愣地站在那儿。
板桥接着说:“本官已经说过,知错就改,过往不咎。只要范班长忠心为朝廷,还事情于本来面貌,上面有何怪罪,本官替你全担了!”
“大人,您真是俺的救命恩人哪!”范仵作冲动地跪了下去,板桥连忙把他扶了起来。
范仵作泪水长流:“为这事,俺一到朱文昌的祭日,心口发慌,噩梦不断,俺真是人不人鬼不鬼啊。”
板桥问道:“范班长,我问一句不在行的话,不开棺重验,你有把握写出如实的验尸文书来吗?”
“能!俺一手操办的,有半句失真的话,俺一头撞死到南墙上去!”范仵作狠劲地抹去了眼泪,“不知是哪个黑了心的,用纰孀下了酒,朱文昌没死尽,又用绳子活活勒死了他。”
“验尸文书今夜我就要。”板桥道,“你越快越好。”
“俺这就不回家了,就在大人的书桌上写行不?”范仵作道。
“那就太好了!”板桥说着,将书桌上的东西挪到了一边。
范仵作走的很晚,他前脚刚走,神秘的鲍根发露了脸,把板桥吓了一跳。“师爷,这么晚了,有事吗?”
“刚才范班长在,小的回避了……”
“所以你就把那件包裹丢下了?”
“是的。”鲍根发叙说道,“朱文昌死的那天晚上,请他喝酒的只有郎知府一个人。就是在衙署朱文昌的房间里,那是专门辟出来忙赈灾的房子。朱文昌后来是怎么死的,小的实在不知道。”
“你交出的这五百两银子是怎么回事?”板桥问道。
鲍根发说:“朱文昌一死,郎知府就让小的按照他的旨意重新写了一本上报到朝廷的赈灾文书。小的明知道那本帐目全是骗皇上的鬼话,但小的胳膊扭不过大腿,只好乖乖地写了。”
“你把什么都说了,不怕郎知府有一天找你的麻烦吗?”板桥微笑着问道。
鲍根发苦笑了下:“怕是一回事,良心又是一回事。俺山东人讲的就是爽直,郑大人就是让人心服口服的爽直人,跟你当差,心里头畅快。”
“就为这个?”板桥好不高兴地大笑了起来。
这天晚上,板桥就朱文昌被害一案给皇上写了奏折。
第二天一早,郑田慌慌张张跑来,给板桥递上一封公函:“巡抚大人急召大人到抚院去。听说郎知府带了几个粮行的大老板也在巡抚那儿……”
“三宝。”五妹走了进来,不无担忧地说,“不能让老爷一个人去,你去召集几个人陪同老爷一道去。”
板桥笑了:“大可不必。若是为了本官查核赈灾粮款的事,谅他不敢当众兴师问罪,我就不信那个邪。”说着将桌上准备好的奏折、物件交给郑田道:“郑田,你让邮差即刻八百里直报朝廷。”
“哎咿!”郑田风火火地跑走了。
“不会有什么事吧?”五妹轻声问道。板桥安慰地扶着她柔弱的肩膀:“怕了?……”
五妹莞而一笑,摇了摇头。
板桥爱抚地将她抱在了胸前……
4
郑板桥上任不到一个月,当众掌了老爷子的嘴巴,私访灾民调查赈灾救济款的内幕,又让过去的合伙人一个接一个地反了水,你说身为曹州知府的郎凯能不着急吗?但这个郎凯确实不是凡角,一不露面,二不说话,象没事人一样,就连聪明过人的郑板桥都给他闹糊涂了。殊不知,郎凯已私下串通了一批狐朋狗党,带着确凿证据直奔济南府先把他郑板桥告下了。
别说现任巡抚汪日成是个草包蛋,收受了郎凯的重金厚礼却没有直接处理郑板桥,来了个折衷,一面把人软禁了,一面上书朝廷,球儿踢给了皇上。
乾隆的龙案上放着山东巡抚汪日成和山东范县知县郑板桥的奏折各一份。这两份大相径庭、相互弹劾的奏折令乾隆恼怒不已。在场的慎亲王、吏部尚书包括、内奏事处两个官员见乾隆非同一般的面色,都识趣地噤声不语。
乾隆看着看着,心中涌起一股莫名之火,拿起手中的奏折狠狠掼在了龙案上。
在场的大臣和太监、宫女慌慌跪倒,口中嗫嚅道:“万岁息怒!”
乾隆意识到自己愠怒中的失态,平抑了下情绪,挥了下手道:“你们都出去,出去!”
众人都巴不得皇上发放这样的赦语,一个个慌慌叩了头,爬起蹑手蹑足退了出去。
“皇叔、包括。你们俩等一等。”乾隆不知为什么,突然喊回了慎亲王和包括。
慎亲王小心地:“皇上,臣听候吩咐。”
乾隆翻眼看了他一下,没回话,走到龙案边拿起郑板桥和汪日成的奏折递给允禧和包括,说:“你们自己看吧。”
允禧与包括看着奏折,相互看了眼什么也没说。
乾隆浅浅笑了一下,说:“哼,巡抚状告知县贪污勒索,知县状告巡抚、知府贪赃枉法。好嘛,你告我,我告你,一锅粥,让朕来收拾烂摊子,朕就一锅端了你!”乾隆内心的火气没有完全消下去,说着说着又上了火:“朕早就说过,那个郑板桥是个惹事的主儿,这不是,上任不到三个月,鸡蛋里找骨头,竟然把去年的赈灾老账又翻了出来!……”
“皇上明察。郑板桥就是有点不太象话了。”允禧婉转地说。不过由他的口说出对郑板桥的贬抑之词,乾隆就有些不太理解了,他盯视着允禧的脸,说道:“哦,皇叔也是这么看?你给朕说说郑板桥哪儿不象话了?”
允禧正话反说道:“微臣只是感觉而已,他一个刚刚到任的小小知县,也不知天高地厚,一杆子就捅了巡抚和知府两个大员,也着实是张狂了些。所以微臣说他不象话。”
这不等于是没说吗,更有甚者,允禧是在递话给乾隆,他郑板桥错就错在是捅了大员,而不是其它。允禧啊允禧,看来朕低估了你这个书呆子,你是一点也不呆,装憨呢?乾隆这么想道,却又找不出话碴子制他允禧,于是话锋一转道:“嗯,你看了这两份奏折,要说的就是这么多?”
允禧是知道乾隆城府的,在没有摸清乾隆天平倾斜的底细前,他允禧是不随便进言的。但皇上问他,他又不得不回答,只好敷衍道:“微臣少问政事,尤其是连赈灾的程序都闹不明白,所以不敢妄加评论。请皇上鉴宥。”
“嗯。”乾隆似乎满意地笑了一下,转而问包括道:“包爱卿,你是如何看待这件事的?”
包括见乾隆没有就允禧明显的推故之词加以责难,估计皇上是真心听取下臣意见的,于是捡乾隆爱听的入耳话回禀道:“启禀皇上,肃贪倡廉、整顿吏治是吾皇一贯坚持的治国大政方针。弘历二年借凌枢案件大杀过一阵贪污受贿歪风,这已经过去有十好几年的光阴了……”
包括说着,有意停顿了一下,以观乾隆的反应。乾隆知晓他的意思,鼓励道:“爱卿说下去。”
“这十好几年没再就贪污受贿给什么人颜色看,有些人头脑又开始发热了。”包括进言道:“皇上,微臣看了郑板桥的奏折,想起了一件事,三年前,安徽大水,朝廷给了一次赈灾粮款,不够,又要,皇上再给,后来还说不够,皇上您也觉得奇怪,说了,赈灾粮款到底要多少?”
乾隆点了点头:“没错,朕记起了是有这么回事。”
“皇上。郑板桥奏折里反应的就是这类问题,有人胆大包天,增大赈灾人数,谎报救济数额。皇上,您想想,差对差,那不就成了无底洞了吗?”包括的情绪大增,“如果我们的下层官员都象郑板桥这般真正地替皇上分忧,替老百姓说话,大清社稷自然固若金汤啊!”
乾隆没想到包括如此自然而然将支持郑板桥的意见表达了出来,而且在情在理。他快速思辨反证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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