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罗聘走过没两天,天就变了。是夜间刮的风,夜间打的雷,也是夜间下的雨,到了第二天,天黑黑的,就跟夜间没两样,从那以后,潍县全境连续一个月大暴雨,就好象没有天亮过。天上似乎有人捅了个大窟窿,瓢泼的大雨从那窟窿里倾泄而下,好恐怖。
洪水四泄。吞没村舍,淹没田陌。数十个村庄一夜之间成了一片泽国。浑浊的水面上,随处可见的青棵庄稼、房屋梁柱、淹死的人和畜牲,泡得肿胀变形了,不时地被浊浪卷出来,将*的阴影渲染得令人毛骨耸然。
疲惫不堪的板桥不敢懈怠,一连多少个日日夜夜领着一帮衙署的官吏前往潍河下游踏水巡视灾情,组织百姓转移。他们的前方和身后是百十人背乡离井的平民百姓,他们的行装都格外地简单,幼儿坐在柳条筐里茫然地圆睁着不谙世事的大眼睛。有人怀里抱着一只鸭子,或许他的整个家产就是这只鸭子了……
看到这幅凄凉的景象,板桥默然无语,好不感伤,他想哭,掩饰地抹了下脸上的雨水。祝英杰看了眼板桥,近似没话找话,实质是给板桥分忧地说:“大人,该回府了。”
“这么大的雨年年有吗?”板桥问。
祝英杰答:“多年不见了。”
“估计还会下多久?”
“不敢说。”
“再下下去,老百姓怎么过啊。”板桥忧心如焚地说,脑袋里在盘算着,“英杰啊。”
“啊。”
板桥果断地说:“组织所有的人力,动员强劳力不能走,他们走了,灾后的生产补救谁来做?”
“不让他们走,拿什么给他们填肚子?”祝英杰反问。
板桥瞪大了双眼,态度有些反常地:“想法子啊,我想你也要想,要不然朝廷要我等官员做什么?召集所有的里正到县里去……”
各乡的里正从各乡村赶到县衙大堂等候着板桥的召见,他们的周围是抱着孩子的妇女、老弱灾民。板桥和祝英杰从边厢里走出来,他们浑身湿透,显然是从雨地回来。见到父母官,所有的孤寡老弱全翻身跪地:“郑大人,救救我们啊!……”
板桥:“各位乡亲父老,你们请坐,请坐。”
哭声一片,哀求声一片。
板桥无语,祝英杰火了:“别叫了!”
百姓们一时吓着了,声音有些收敛。
板桥示意祝英杰态度不要过激:“英杰……”
祝英杰难过地说:“郑大人几天几夜不吃不喝不睡了,你们知道吗,他也是人啊!”
板桥平静地说:“各位乡亲父老,我郑板桥不会做官,但我晓得,老百姓的苦难就是我郑板桥的苦难,你们的家园毁了,你们一天没吃没住,我一天不能安寝啊。有我郑板桥吃,就有你们吃,有我郑板桥住的,就有你们的住。”接着他朝里正们问道:“各乡都到齐了,报一下各乡各村的强劳力组织的怎么样了?”
里正们一一回答:
“都留下了。”
“我们村走了八户。”
“我们村死了三个,剩下的一个没走。”
……
一个分管腾房安置灾民的官员走了进来禀报道:“大人,所有的庙宇、会堂、大户人家的空房子都腾出来了。只有一家大户死活不腾房。”
“腾,要他腾!”板桥大声地说:“这种时候他不做人,何时做人?告诉他,不腾的话,以抗法论处,罚他坐三年牢,所有的家产一律没收充公!”
“是!”官员应声走了。
“大人!——”神色慌张的主薄喊叫着奔了进来。
板桥情知不妙,忙问:“快说,情况怎么样?”
主薄压低声音说:“数字统计出来了,全县三十多个村庄被冲,死伤一千两百余人,三万多人无家可归,到目前为止,潍河已决堤三处!”
“啊?!”板桥倒吸了一口凉气。
一道闪电,一声霹雳,震人心魄。
“圣旨到!——”
随着一声喊,朝廷宣旨的内侍太监就跟地里钻出来的一样进了衙堂:“山东潍坊县令郑板桥接旨!——”看的出来,他们也是淋着雨赶来的。
板桥下跪接旨:“郑板桥接旨。”
内侍太监宣旨道:“奉天承运,皇帝御旨:大清盛世,国富民强,圣上于养心殿设千叟宴,赏赐天下有功勋臣,着山东潍县县令郑板桥为千叟宴书画吏,接旨速速到京述职。钦此。”
板桥叩拜:“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宣旨太监刚要走,板桥喊了声:“公公,有句话下官想问问。”他把太监拉到一边,不知说了些什么,只听那太监说“只要你不怕掉脑袋,你就这么干。你自己掂量掂量吧。”说完昂着肥脑袋远去了。
祝英杰知道板桥的心境,只是胆怯地看了下他。轻声地说道:“郑大人,你还是准备准备动身吧……”
板桥苦笑了一下,不知是说给自己听的,还是说给大伙听的:“一年一度的千叟宴要到了,大清盛世,皇上年年都要好好的庆贺一番,为那些*们哥功颂德。别人不选,怎么就偏偏选到我了呢……”
“大人,‘书画吏’是干什么的?”祝英杰问。
板桥说:“跟在皇上身后,专门给皇上讲解诗书画的。”
周围一点声音没有,大伙都期待着板桥的态度。板桥缓缓抬起了头,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凄楚地笑了下。
衙役领班马小健终于憋不住了,嚷了起来:“板桥大人,你不能走啊……”
一句话引发得所有的百姓倒头拜道:“郑大人,你不能走啊!”
板桥感动地眼内噙着泪花,面部带笑但声音却哽咽地:“潍县危难当头,板桥不能不管。我,我不走。”
祝英杰心怯地说:“大人,这是抗旨啊。”
板桥难以言喻地笑了下,横下一条心,说:“豁出去了。”
反应敏捷的东乡里正大声喊了出来:“郑大人,青天大老爷!——”
全场一片欢呼。
5
这几天,乾隆的心绪不好,他给全国各地传来的灾情闹得寝食不安。安宁为了乾隆不伤元神,挡住了内奏事处的官员,不是特殊的奏折不往乾隆的御案上放。山东巡抚包括的八百里奏折十万火急,他不得不呈上去了。
乾隆阅完,不安地吁了口气,提起朱笔批道:“山东灾情朕知,然全国受灾面大,朝廷无以顾及,与安徽、江西、江苏、湖北等地一样,地方调节,组织自救。”
乾隆刚刚批完,安宁变戏法一般又掏出一份奏折:“这还有一份。”
乾隆看了一眼安宁:“哪个省份的?”
“山东潍坊的。”安宁小心地说。
乾隆突然想起了什么:“朕让郑板桥到京,他到了没有?”
安宁胆怯地看了一下乾隆,垂头不语。
乾隆看奏折,脸色变了:“这个郑板桥,越来越不象话了,连朕的话他也不听了!传旨……”
乾隆刚说完,看到了安宁不同寻常的眼神,他的心格登了下,随即叹了一口气说:“连你的心也跟着他们走了。是啊,郑板桥抗旨有因,其忠心可嘉,朕恕他无罪。”
安宁的脸上露出了笑意。
乾隆问:“李方膺他们到了吗?”
安宁说:“到了。还有山东的李禅没到。”
乾隆沉吟了下,说:“传朕的旨意,千叟宴延期,拟二道旨,着郑板桥、李禅火速到京。”
安宁:“喳!”
包括看了乾隆的御批,一下子从头凉到了脚,整个人傻了。连夜召集各衙署的官员赶到济南紧急议事。
见到滕县的李禅,包括突然想起什么:“李大人,你怎么还没走?千叟宴等你呢!”
“刚要走,接到您的火急通知。”李禅说,“反正来得及,不急。”
“板桥也没走。皇上下二道旨了。”包括忧心地说。“快说说,你那个藤县怎么样?”
“靠河边地境一线没受什么灾,其它地区都被水淹了。好在岗地多,看来,今年秋季作物完了。”李禅接着给包括分忧道:“放心包大人,藤县能自救。”
这种时候这种话听到的越多包括越感激:“拜托了,李大人。”
说话间,板桥到了,看到板桥,李禅大喜过望,好生一番亲热。
“快去换换衣服。”包括关照板桥说。
“不必了。”板桥说,“禀报完,我还得赶回潍县去。”
“其它各府、县的灾情都报上来了,就等你们。”包括说,“来来来,坐着说。说完了我再给大伙说说下一步的安排。”
“潍县全境遭灾。潍河下游三处决了口子,五十多个村庄近六万人无家可归。”板桥一口气说着。
“哦?”包括惊道:“这么严重?”
“我是一个庄子一个庄子跑来的数字,一点假也没有。”板桥解释道。
“这点我相信,你做事一个萝卜一个凼,实在的很。就和你作画一样踏实严谨。”包括说。
“头皮都开了,就别说作画了。”板桥勉强地笑着说。
“哎咿,再大的灾情,闲情逸致还是要的嘛。”包括压抑着焦躁的心绪,打趣道。
“我听大人的。”板桥笑道,“我画一幅画子,大人给我一万两赈银。”
“美的你。”包括笑了,但很快放下了笑脸,“不过,看来潍县是山东全境遭灾最严重的了。”
“哎……”板桥叹了一口气,“也许不该我当这个官,真累人啊。”
“哟,郑板桥这么硬朗的汉子,也叫苦了?”李禅笑说。
板桥沉痛地说,“苦就苦了百姓,再好的家底子,也空了啊。”
包括打住了板桥的话题,对全体官员说:“该调查的我已经调查了,现在我来说说皇上的御旨。”
官员们等候着朝廷的福音。
“山东的灾情我已经八百里快奏给皇上,御批下来了,和安徽、江西、江苏、湖北一个样,皇上只给了八个字,地方调节,组织自救。”
所有的官员听了,一下子从头凉到了脚。
“一点希望没有了?”板桥问。
“一点希望没有了。”包括说,“召集大家来的意思就是说,我们各个县府,灾情小的支援灾情大的,相互调节,关键时刻不要只顾自己。现在大家下去,各自议论协调,我等着你们把结果报给我。”
板桥调侃地对李禅说:“李大人,你们县的灾情小,我等你的捐赠了。”说完他就要起身走。
包括喊住了他:“板桥,你收拾下进京吧,再不走,就要惹大祸了。”
“怎么啦?”
“去潍坊的路被洪水冲断了,皇上催你进京的二道御旨下到我这儿了。”
板桥与李禅都愣住了。
李禅脸上露出些许怯意:“包大人说的有理,皇上已经宽宥了一次,我在宫内那么久,没听说过有二次抗旨行事的。”
“几万灾民没安顿好,我走了算什么?我回去一下就动身。”板桥急急地说,“李大人,你先我一步,替我向皇上煽个风。我把县上的事安排好,随后就赶到。”话刚刚说完,人已经匆匆往门外去了。
县上所有的官吏和各乡的里正都到齐了。他们都在等着板桥从济南能带回一线曙光来。看到板桥的神色,他们满怀期望的一颗心悬在嗓子眼下不去了。
板桥沉痛不已地说:“我给大伙报告一个不好的消息,我们潍县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了。今年的灾情不同往年,蝗虫、水灾、旱灾,齐了,潍县让拖垮了……江苏、江西、安徽、湖北到处都是灾情,朝廷顾不过来,也就都不顾了……”
“大人,昨天一天城郊就发现一百多具尸体,再不想办法就怕……”文薄谨慎地说。
“潍县的百姓真是……真是好百姓啊。他们宁可饿死街头,宁可吃死人,朝廷的皇粮仓库没人去动一根毫毛……这样的百姓上哪去找,上哪去找啊……我,我对不起他们,我该死……”板桥说着说着哽咽了起来。
祝英杰上去给板桥递了一块手绢,板桥接过,朝祝英杰点了点头致谢。
衙役马小健是个硬汉子,这时也扛不住了,泪水涟涟,他狠狠地抹了下眼泪,大声地说道:“大人,你说怎么办吧?俺还是一句老话,你让俺死,俺眼皮眨都不眨一下!”
所有的官吏群情激昂:“大人,怎么办?你说吧!”
“谢谢,谢谢!”板桥噙着泪花花说,“我郑板桥做官做到这一步,心里不好受啊……朝廷把这方天地交给我们,我们就不能自己顾自己。救一个活一个,动员所有的粮行、饭庄、还有豪绅,拿出他们的储粮,救济百姓……”说着朝边厢喊了声:“夫人。”
五妹从边厢里出来了,她的身后跟着一个女婢,女婢的手里捧着一个梳妆盒。板桥打开了那个梳妆盒,里边是五妹的陪嫁珠宝和几张银票。
板桥说:“郑板桥的家当全在这儿了。我和我的夫人商量好了,全部捐出来,买粮救人。”
“大人你这是……”
“大人……”
在场的大小官吏无不热血冲冠,无不倾其所有捐资捐物。天无时,地无利,就剩下一个人和了。人再不和,也就什么都没有了。
祝英杰愁云不展,小声地说:“大人,有钱无粮不行啊。人的肚皮里要装粮食,可这粮食从哪来?大户人家的粮食都拿出来了。灾民十数万,坐吃山空,能撑多长时间?”
“没想到,你这鲁蛮的汉子也动脑筋了。”板桥心疼地伸手上去,在祝英杰的眉结上抚了下,说。“我已经想好了,让灾民修筑城墙,以工代赈。”
祝英杰不解地问道:“上哪找那么多的粮食发给他们?”
板桥沉吟道:“没法子,只有先斩后奏,动用皇粮了……”
“啊?动皇粮?大人,您不想活了?”祝英杰大惊失色。
板桥坦然地笑了下,说:“祝大人,板桥死了,不就一个人么?救活十几万人要紧啊!”随后果断下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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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大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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