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皇明察:山东潍县城池创于汉代,系土城。明崇祯十三年,易土改为石城。后屡次维修。无奈水灾毁坏,城倒1425尺,潍决。求赈银十万两。皇上忧天下,无以面面俱到,未准。臣万不得已,动用皇粮以工代赈,聚万人之众,整修城墙。臣知犯下罗天大罪,乞皇上降罪板桥一人一族。特呈。”
“这个郑板桥,犯了国法,嘴上还硬得很。”乾隆轻曼地笑了下,丢开了板桥的奏折。
“包爱卿,你把慎亲王拖来是什么意思啊?”乾隆指着站在包括身边的允禧道。
允禧讪讪笑了下:“皇上不知,臣是撞上包大人,听说了这件事,主动来的。”
乾隆笑了:“哦,那你就说吧,朕要看看你们两位怎么保住郑板桥的脑袋。”
“皇上,板桥在范县和潍县任上,政绩昭昭,潍县连续三年遭灾,前两年,郑板桥没要一分赈银和赈粮,渡过了灾荒,今年他实在是扛不过去了,请皇上圣裁。”包括恳切地说。
“板桥倾其家产,发动自救。对于一个出生于异乡的新任县令来说,这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也足见他对大清朝廷的一片忠心了。”允禧婉转地说。他聪明绝顶,只知皮毛的事,发挥到尽至来美化。
包括见乾隆没有特别的恼意,胆子大了些:“郑板桥重修潍县城池,实为善举,郑板桥领头捐银,受其身体力行之撼,邑中绅士自愿捐银8786两,郑板桥遂又劝大户开厂煮粥轮饲之,粮不足,不得已,放皇粮。城池臻,活灾民无数。民于潍县海岛寺巷建生祠以纪念。”
乾隆丢下包括的奏折,冷冷地说道:“城池修好了?”
包括小心地说:“七月开的工,不出一个月可完工,共一千八百余尺。平均每修一尺花去纹银五两上下。臣亲到现场丈量。”
“嗯。”乾隆未置可否地点了下头,“你接着说。”
包括情绪上来了:“此次修城,可谓一举四得,一得是防水;二得是防盗;三得是以工代赈,活民无数;四得是动员潍人爱土爱乡。百姓无不赞颂。”
包括也是一个忠厚老实的官员,他哪里知道,他越这么说,乾隆心里越是不那么舒坦。你想想,动用了朝廷的皇粮,他乾隆一句好话没得到,却还没法子治郑板桥的死罪,为什么?百姓交口称颂,众怒难犯啊。直到乾隆憋不住问了建生祠的事,包括才悟出自己差点要了板桥的小命。
“你给朕说说,建生祠是怎么回事?”乾隆指着包括的奏折说,“这是不是郑板桥授意的?”
包括慌了神,连忙解说道:“啊不不不,板桥县令绝不是那种图名贪利的小人。这个生祠微臣去看了,板桥在碑石上亲书,开句就是‘蒙吾主皇恩,潍县黎民得以生还,潍县得以旧貌新颜……”
乾隆听到这里,开了一丝笑颜:“爱卿所说确实?”
包括连忙叩曰:“微臣若有半句假话,皇上治臣诛灭九族之罪!”
乾隆高兴地哈哈大笑了起来。“爱卿请起,朕只是说笑而已,何必如何当真啊?”
“谢皇上。”包括起身。
“包爱卿之意朕明白,爱卿欲卸郑板桥于死罪之外。朕之所言,不为其过吧?”乾隆笑言。
“皇上圣明!”包括胆怯地说。
包括与允禧对视,偷眼看了下乾隆。
“郑板桥现在何处?”乾隆问道。
包括禀道:“臣将他押解到刑部,听候皇上发落。”
“此事关系重大,朕明日临朝听政,你当着众位朝臣的面,再陈述一遍,看看他们是怎么说的,朕再作定夺。”乾隆基于什么样的念头,无法知晓,至少他眼下没有下刀子割韭菜。
乾隆把郑板桥的案子拿到朝廷上来说道,众臣都不知乾隆的用意。聪明的老臣新贵们一一心下盘算,明摆着死罪的事,莫不是皇上要用这种公审的方式敲山震虎?这么一来,朝堂上就热闹了,老的新的争着不甘落后,纷纷替大清社稷分忧着想,出谋划策,一表忠心。
“皇上,臣有一本。山东潍县令郑板桥擅动皇粮,欺蒙圣聪,犯大清律第三十六款,第五十八款,杀无赦。”
“郑板桥藐视朝廷,自作主张,狂妄至极,这是他一贯的作为。皇上,这是一匹害群之马,留之何用?”
“郑板桥私放皇粮,赈民是假,给自己树名是真,死而无赦!”
“皇上,郑板桥目无圣君,姑息他不得啊!”
“够了。”乾隆轻轻一句,御座下顿时鸦雀无声。乾隆巡视了下百官众臣,不无轻蔑地说:“你们懂个屁!郑板桥这样的好官都杀完了,大清江山给谁?!给你,还是给你?”
乾隆的忽云忽雨,令文武百官无所适从,一个个缩起了乌*,不敢再多言,免得惹来杀身之祸。
乾隆又说:“民为国之本,这个道理你们都懂,说起来一套一套的,做起来呢?把老百姓放哪儿了?郑板桥动用皇粮,活了百姓,这份大恩大德,还是记在我大清朝廷的份上嘛!那些把国库的金银钱财落进口袋里的贪官污吏,嘴上一套,心里一套,说是和朝廷一条心,可他们做的又是如何呢?郑板桥与他们相比,谁对大清社稷更有用?”
百官心里直颤颤,但不得不佩服乾隆敢破老祖宗规矩的宏智伟魄。也只有到这时候,那些心里有鬼的和没有鬼的百官们才真正明白,乾隆的皇帝做的跟别的皇帝不是一个样。有鬼的心里想往后做人做事要多多夹着尾巴,别轻易露了馅;没有鬼的心里舒气,似乎做人做出滋味来了一样。
乾隆旨谕道:“郑板桥开仓放粮,本当死罪。一介微臣,能于临难之际,领头倾囊捐银,感动上苍,活民无数。百姓自发立碑颂扬朝廷,我朝得以植威于民心之中,堪为前无古人之壮举。朕念其治理潍县有功,赏银三千两,赐御笔一支。”
散朝之后,乾隆在养心殿西暖阁单独召见了包括。他有些疲惫说:
“包爱卿。朕对郑板桥一案的裁决,爱卿有何话说?”
“微臣是抱着一死的念头来叩见皇上的。”包括激动不已地说:“皇上宏达英明,这是大清臣民的福份。”
乾隆微微一笑:“可有些大臣并不这么看,他们会说我破了老祖宗的规矩……”
包括不安起来:“这……”
“哈哈哈……让他们说去吧。”乾隆大笑起来,坐于龙椅上,喝起宫女端来的莲心木耳汤。
乾隆话题转了:“包爱卿,我这里收到多起弹劾郑板桥和李禅、李方膺的奏折……”他不再往下说,看着包括。
包括微微 一怔,心想三个里边就有两个是他辖区里的,莫不是针对我来的?他不敢多想,沉默是金,不说为上。
原来李方膺经包括的引荐之后,由钟文奎安插到合肥为官,上任不到三个月,接了一个古怪的官司:在朝的翰林万仲贤返乡买宅,庐州府知府姚启讨好万仲贤,以官府的名义侵占了菩明寺,尔后将菩明寺象征性收款给了万仲贤。和尚上告无门,听说来了新知县,带着侥幸的念头往上递了一状。李方膺知道翰林权势中天,不敢传证审案,佯作祝贺乔迁之喜,到万仲贤的新居探个深浅。万仲贤知晓李方膺的大名,礼貌有加,央请他为新居题诗增色。李方膺灵机一动,提笔写出一幅俏皮诙谐的楹联:“学士家移和尚庙,翰林妻卧老僧房”。 万仲贤气不得恼不得,第二天就搬出了菩明寺。庐州府知府姚启吃了哑巴亏,逮着一次过节送礼的机会,抓了李方膺的老仆人,硬将收受的一坛腌菜屈打成一箱金银,并以此为证弹劾李方膺。
弹劾李禅的也是一位知府。李禅夜晚私访,发现一对夫妇赤身*磨豆腐,以为是当地民风轻薄,经盘问,方知是本县的富户盘剥甚重,以至于欠债的贫民连换洗的衣服都置不起。李禅怜贫心切,第二天找了由头罚了那个富户,用这笔罚银赈济了那对夫妇。这下捅了麻蜂窝,富户串通了县上的八大豪绅,联名把李禅告了。李禅上任分文没有给知府上贡,知府窝着一股火没处发,正巧借此诬告李禅不善政事,把地方治理得一团糟。
包括得知这些,你让他能怎么说?琢磨间,乾隆说了话:“你不必紧张,朕给你说这些,不是要拿你是问。李方膺朕印象中是把他放到潜山去的,怎么到了合肥?”
包括的汗水出来了:“那是微臣做的手脚,请皇上制裁,臣无怨言。”
乾隆笑了:“爱卿不要大包大揽,功过是非朕心里自然有数。朕要说的是,郑板桥也好,李禅、李方膺也好,他们都不是坏官,但是他们只会画画、作文章,而不会作官,千叟宴之后,朕将颁旨,撤了李禅、李方膺的官衔。郑板桥潍县的县令一职,也别再做了,爱卿回去让他们好好作画,他们的功夫是在字画上,别因了繁忙政务而误了他们的画业。”
包括愣住了,这是官场中的平衡,他是明白的,只是,他没料到这么快,他找不出话说,只好沉默着。
乾隆看得出包括的心情,笑道:“不过,郑板桥不能走……”
包括眼神一闪,似乎又为郑板桥高兴起来。
乾隆立起,缓缓踱步,说着自己的想法:“千叟宴之后,他这个‘书画吏’就不要回扬州了,一直跟随朕。包爱卿,你看好吗?”
这已是最好的结局了,包括还能说什么呢?他立即跪地:“臣叩谢皇上宽恕之恩!”
乾隆的御裁,包括不敢张扬给任何人听,憋在心里又难受,想想还是跑到亲王府上给允禧说了。允禧闻之,不觉失色,自语道:“如此说来,皇上听政时说的话不完全是真的……”
包括想起这场失魂落魄的大难心里就发颤:“开仓赈灾这个漏子捅的太大,板桥他有这样的结局已在意料之外了。”
“倒也是。板桥的命保下来是第一的。”允禧吁了口气,说,“皇上做了他本来不可能做的,真真是破天荒。”
管家来报:“王爷,郑大人到了。”
“快快有请!”允禧道。
见到允禧与包括,板桥倒头便跪。板桥噙着泪说:“包大人,您数次拯板桥于危难……”
包括打着哈哈,用山东话笑道:“看你,说的哪里话,俺俩是半个山东老乡嘛。”
允禧从书柜里取了两本诗集出来,说:“好啊,你们这么亲热地拉上老乡了,把我往哪放?”说着将诗集给板桥、包括一人一本,“这是诗集是板桥给我的序,刻好了。”
板桥的诗序是这样写的:
高人妙义不求解, 充肠朽腐同鱼鳖。
此情今古谁复知, 疏凿混沌惊真宰。
振枯伐萌陈厥粗, 浸淫渔畋无不无。
按拍遥传月殿曲, 走盘乱泻蛟宫珠。
十载相知皆道路, 夜深把卷吟秋屋。
明眸不识鸟雌雄, 妄与盲人辨乌鹄。
《紫琼崖道人慎亲王题序》
包括赞道:“郑大人给亲王的诗题写尽心意。比俺老乡的情谊更是深厚啊!”
板桥献上一幅字画给包括,说:“板桥无以向包大人谢恩,这是我连夜所作,拙笔涂鸦,请大人笑纳。”
包括笑了:“别的我不敢接,字画我敢要。”说着展开了它,只见隽山乱石中,有几竿挺拔秀丽的清竹。上书:
衙斋卧听萧萧竹,
疑是民间疾苦声。
清风疾扫腐蠹吏,
一枝一叶总关情。
包括感慨地说:“好画,好诗啊,我受之有愧受之有愧。”
“嗳,话不能这么说。”允禧适时地打趣道:“古有包拯保忠烈,今有包括保才子,多妙的巧合啊!”
包括歉意地说:“王爷,没有您给微臣撑着,十个包括加起来也保不了他啊!”
大伙的笑声到这时才有了些松快的感觉。
板桥问道:“允禧君,黄慎他们到京住在哪家客栈?”
“在方家园皇家客栈。很远。”允禧说,“吃了午饭再去找他们不迟。”
“我还是早去好。”板桥见友心切。
“你的心思我明白,我就不勉强了。你听我多说一句,大难不死,自有后福。”允禧笑道,他不便把乾隆的想法说出来,只是特意地交待说,“你和你的那些画友们,在千叟宴期间,离那些歹人远点,好好作画,千万别再惹事了。”
板桥到方家园扑了个空,听管家说,他们结伴成伙到前门燕子楼喝酒唱诗去了。板桥怕再次落空,租了乘青布小轿直奔前门而去。
也许今天是金农他们“不宜出门”的日子,可谁又能算得那么准,出门就遇事呢?到了前门燕子楼,他们找到一个靠墙的位子入了坐。
突然,屏风后面的豪华包座里传出一个得意非凡的四川腔:“我来给你们出个题,考考各位大人。”
“说,说说看。”
“听好了,一首诗,要有十个一。”
金农愣愣地听着,这声音怎么那么熟。大伙都觉得奇怪,“哎,冬心,你在听什么呢?你带着来的,该你……”
金农用一只指头压在嘴唇上,轻轻“嘘”了一声。
那边有声音打着哈哈说:“大人开什么玩笑,你作得出来么?”
“我作不出,算个啥子大学士?各位听好罗”四川调大笑道,随即一字一顿唱出了一首诗:“一笠一蓑一孤舟,一个渔翁一钓钩;一主一客一席话,一轮明月一江秋。”
沉寂了片刻,那边爆发出由衷的惊叹声和叫好声。金农终于忍不住蹑足跑去瞅了一眼,只见身着五品官服的苗得福正和一群官宦和公子哥儿在胡吹乱侃。他到桌旁,愤然道:“果然是这个无耻之尤。”
“谁?”众人问之。
苗得福话音又传来:“怎么样?有诗有画有意,谁应?谁来应啊?”这是当年金农的原话。
金农哭笑不得说:“我算服了,连我的原话也偷来了。”
罗聘问:“师傅,怎么回事?”
金农说:“这诗是你板桥叔所作……还记得我给你们说的乌龟背酒桌的故事吗?那只乌龟不是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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