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几天之后,在杨嗣昌的督师行营衙门中,出现了张献忠的传单,上面写着:“有斩阁部(杨嗣昌)来者,赏银三钱。”杨嗣昌吓出一身冷汗,怀疑左右布满了间谍。
此时此地,督师辅臣先前的威风已经烟消云散,斗志全无,一味向皇帝大叹苦经。一方面埋怨蜀兵的脆弱,蜀将的愚蠢,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另一方面声称对手已经练成“至精至悍必死不降”的作风,“无生之路,有死之心,拼死恶斗”。这些话语流露出来的是,对张献忠心有余悸,早先的锐气早已丧失殆尽。皇帝要他“戴罪自赎”,他回答说,下属将领个个都是酒囊饭袋,只有他一个人在苦苦操心,已经无济于事。
其实他也未必高明,每天都在和幕僚饮酒赋诗,见到风景名胜就流连忘返;甚至拿出《法华经》当作法宝,说它可以诅咒蝗虫、遏制旱灾,叫地方官如法炮制。彭遵泗在《蜀碧》中感叹:“文弱(按:杨嗣昌字文弱)其将败乎?拥百万之众,戎服讲经,其衰已甚,将何以哉?”
张献忠的战术叫做“以走致敌”,意思是在运动中消灭敌人,运用得十分成功。从崇祯十三年(1640)八月在夔门击败张应元、汪之凤,到崇祯十四年(1641)一月在开县击败猛如虎、左良玉,半年之内,几乎跑遍大半个四川。杨嗣昌在后面苦苦追赶,累得上气不接下气,还相隔三天的路程。张献忠非常得意,一次在军营中乘着酒兴,随口溜出一首打油诗:前有邵巡抚,常来团转舞。
后有廖参军,不战随我行。
好个杨阁部,离我三天路。实在是真实而生动的写照。
杨嗣昌的尾随战术终于露出了危机,导致洛阳陷落、福王被杀,襄阳陷落、襄王被杀的严重后果,以至于自己也随之一命呜呼。
话分两头,各表一支。李自成听说张献忠在谷城起兵,立即召集部众前往会合。八月间,两支队伍相会于竹山、竹溪间,旋即分头进发。李自成从商洛山中向河南转移,杨嗣昌担心他进入中原,与左金王、革里眼会合,要左良玉堵截。李自成巧妙利用左良玉与杨嗣昌的矛盾,突破武关,进入河南淅川、内乡。这种动向对于中原战局的影响是巨大的,正如郑濂《豫变纪略》所说,李自成进入河南就好像老虎出笼,再也无法制服了。
“尽瘁堪悯”:杨嗣昌之死(3)
果然如此。李自成攻下永宁,杀死万安王朱采,接着横扫熊耳山以西,攻打宜阳、偃师、宝丰、密县,各地饥民望风归附,部队很快增加到几十万之众,名声大振。李自成把自己的诨号“闯将”改为“闯王”。
崇祯十四年(1641)正月,李自成占领洛阳。洛阳是福王朱常洵的藩封地,此人富甲天下,却昏庸贪婪,又是个怕死鬼。被俘后,吓得浑身发抖,叩头求饶。李自成狠狠训斥他:你是亲王,富甲天下,河南饥荒,不肯拿出一分一毫赈济百姓,你真是个奴才!随即下令处死这个三百六十多斤重的大胖子,把他身上的肉,一块一块割下来,放在大锅子里面,和鹿肉一起炖煮,在西关周公庙举行一场“福禄宴”。农民军喝着酒,吃着福王肉和鹿肉,大快朵颐的同时,也解了心头之恨。
朱由检获悉洛阳陷落,叔父(福王)被杀,大为震惊,停止上朝三天,以示哀悼。二月二十四日,他在乾清宫东暖阁专门为此召见大臣,在场的有:内阁辅臣范复粹、张四知、谢陞、魏照乘、陈演,礼部尚书林欲楫,兵部尚书陈新甲,兵科都给事中张缙彦,驸马都尉冉兴让等人。
朱由检说:朕御极十四年,国家多事,又遭灾荒,到处人吃人,深感怜悯悲哀。近日流寇攻陷洛阳,福王被害,自己的亲叔都保不住,都是朕失德所致,惭愧至死。
见皇上说得声泪俱下,大臣们赶紧引罪,主动承担责任,朱由检连声说:否,否。
冉兴让说:这是气数。
范复粹也说:这是气数所致。
朱由检说:这也不能全怪气数,就是气数,也应当有人事补救。这几年来,何曾补救得几个?
话题从福王之死谈到战局,就牵扯到了杨嗣昌。礼科给事中李焻委婉地批评杨嗣昌督师不力,说他自从玛瑙山大捷之后,不再有捷报,威信渐挫,建议另派一员大将协助他。
朱由检立即为杨嗣昌辩护:督师(杨嗣昌)离开河南有几千里,哪里照管得到?鞭长莫及,你们也要设身处地为他想想。如果一味凭爱憎发表意见,就不对了。
虽然皇上支持杨嗣昌,另一位给事中章正宸还是赞成李焻的意见,认为福王之死杨嗣昌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呕血伤心,束身俟死”
近日来,朱由检一直在担忧其他藩王的命运,唯独不担心襄阳的襄王,因为襄阳是杨嗣昌的督师衙门所在地,有重兵驻扎。然而,最为安全的地方,恰恰是最不安全的。正当他在武英殿向左右近侍询问,开封的周王近况如何时,突然,宗人府官员传来襄王次子朱常澄的紧急公文。他大惊失色,推案而起说:难道襄王也不免于难了么?迅速打开公文一看,原来是二月初五日,张献忠的部队进入襄阳,俘虏襄王朱翊铭,押至西门城楼处死……
朱由检在悲恸之余,还不忘交代有关部门,按照福王的规格为襄王准备丧葬礼仪。这个襄王朱翊铭,按照辈分,是他的祖父——神宗朱翊钧的同一辈,属于远房叔祖一类,比他的亲叔福王朱常洵要疏远一些。令他不解的是,杨嗣昌为何至今还不向他报告此事?
事情还得从头说起。
早在崇祯十三年(1640)年底至十四年年初,杨嗣昌已经身患绝症。正月初六日,他的病情趋于严重。正月初八日他在向皇帝报告军情时,流露了行将就木的忧虑:“臣忧劳病瘁,奄奄垂毙,襄(阳)库罄尽,心益忧煎,不知死所。”从他所说的“忧劳病瘁”看来,他的病是心力憔悴所致,以督师辅臣名义来到湖广、四川,肩负皇帝的殷切期望,围剿张献忠等部,至今毫无成效,忧心忡忡而病倒。
正当他在四川团团转时,张献忠突然出川,飞袭杨嗣昌的督师衙门所在地襄阳。对于这次突然袭击,张献忠布置得十分细致而周密。襄阳方面丝毫没有察觉任何迹象时,他的部队已经到了当阳,派遣罗汝才截断郧阳与襄阳之间的联络,自己亲自率领精锐骑兵一日一夜飞奔三百里,直插襄阳。二月初,兵临襄阳城下,派十二名骑兵冒充督师衙门的差官,拿着调兵文书入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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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瘁堪悯”:杨嗣昌之死(4)
在此之前,张献忠做了周密的策划,陆续派遣士兵化装成商人把武器混在商品当中,随车运进城中,做好攻城准备。在玛瑙山之战中被俘的张献忠爱妾高氏和军师潘独鳌,关押在襄阳监狱之中,他们暗中买通官吏,充当内应。所以二月初的攻城相当顺利。
《孙子兵法》说“不战而屈人之兵”,是最高明的一招,张献忠拿下襄阳就是一个案例。二月初四日半夜,城中内应放下吊桥,迎接大部队,襄阳不战而下。据襄王的次子朱常澄报告,他们当时耳闻目睹的情况是这样的:“二月初四日夜三鼓(三更),遍地举火,满城从睡梦中惊突奔窜,民与兵与贼搅浑,狂奔于烟火熏灼之中。”
天明后,张献忠进入襄阳城。年逾七旬须发尽白的襄王朱翊铭被押解到西门城楼上,吓得浑身发抖,跪倒在张献忠脚下,连声大喊:“求千岁爷爷饶命!求千岁爷爷饶命!”
张献忠不无得意地讥讽道:“你是千岁,倒叫我千岁。我不要你别的,只借你头用。”
朱翊铭一听,要借他的脑袋派用场,大惊失色,连忙讨好说:“(襄王)宫中金银宝玩,任千岁爷爷搬用。”他以为这样一来就可以免死了。
殊不知张献忠不吃这一套,他有更高的目标——杀襄王而置杨嗣昌于死地,非常干脆地回答:“你有何法禁我不搬哩?只一件事,你不给我头,那杨嗣昌不得死。”他的意思很明显,襄王一死,杨嗣昌这个督师辅臣就得以“陷藩”这一罪名而伏法。
说罢,张献忠下令处死襄王朱翊铭,同时处死的还有王室成员四十三人。然后,打开王府仓库,发放十五万两银子赈济灾民。
这一切,都大大出乎杨嗣昌的预料。他以为襄阳防守严密,不足为忧。当主管郧阳、襄阳的官员提醒他注意襄阳的防务时,他反而讥讽这个官员过于怯懦。他的注意力始终盯住张献忠不放,张献忠从陆路出川东进,他则由水路沿江而下,想赶在他的前面堵截。没有料到,赶到夷陵(今宜昌)时,洛阳、襄阳陷落,福王、襄王被杀的凶闻接踵而至,愤恨、悲伤种种复杂感情交织在一起,号啕大哭一场,这是对他最为致命的打击,最大的悲哀是:今后无脸再见皇上。
原本病重的身体,遭受这样严重的惊吓,杨嗣昌丧失了活下去的勇气,从此饮食不进。到了沙市徐家园,已经卧床不起,一切大事都交给监军万元吉代理,派人催促家属赶来诀别。万元吉问他:病情如何?为何不报告皇上?杨嗣昌只吐出了两个字:不敢!
此时此际的杨嗣昌,昔日的雄心壮志早已荡然无存,心如死灰,苟延残喘,等死而已。他在给湖广巡抚宋一鹤的信中吐露了这种心情:“天降奇祸,突中襄藩,仆呕血伤心,束身俟死,无他说矣。”
崇祯十四年(1641)三月初一日,督师辅臣杨嗣昌死于沙市徐家园,终年五十四岁。关于他的死,后人众说纷纭,有的说自缢而死,有的说服毒而死,都是传闻之词。其实他早已病重,再遭福、襄二王被杀的惊吓,终于不治,即使华佗再世,也难以起死回生,何用上吊服毒?他的儿子杨山松、监军万元吉说他病死,是可信的。
远在北京皇宫的朱由检,接到万元吉送来的讣闻,感情是错综复杂的,对身边的大臣叹息道:“督师功虽不成,志亦堪悯。”要他们按照内阁辅臣的礼仪安排葬礼。随即下达一道谕旨,再次强调杨嗣昌“功虽未成,尽瘁堪悯”;并且亲自写了一篇祭文,流露了对他始终一贯的眷顾之情,虽然没有凯旋而归,但鞠躬尽瘁的精神依然可嘉,充满了深深的惋惜、哀怜、遗憾。尤其令他难以释怀的是,从此再难寻觅杨嗣昌这样的能臣、忠臣,无怪乎他要说:“杨嗣昌死后,廷臣无能剿贼者。”
然而,感情毕竟不能代替法律,督师失职之罪如果不追究,今后恐怕难以驾驭群臣,朱由检不得不交代有关部门议定杨嗣昌的罪责。朝廷上下都知道皇帝对杨嗣昌的偏袒心态,有关官员故意援引经典,根据传统律法中“议请减赎”的原则,以“议功”的方式,解脱了他的罪责——由于指挥失当,导致二府、三州、十九县丢失,福王、襄王被杀,以功抵过,不予追究。这种特殊处理方式是符合皇帝本意的。尽管舆论汹涌,言官们纷纷弹劾杨嗣昌,朱由检统统不予理睬,不但没有追究他的罪责,反而追赠他为太子太保。朱由检对于杨嗣昌的眷顾,始终如一,在崇祯一朝五十辅臣中堪称独一无二。确实,杨鹤、杨嗣昌父子为明朝力挽狂澜而献出了生命,皇帝还能谴责什么呢?崇祯皇帝手书“九思”大明王朝的最后十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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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非亡国之君”(1)
“朕自御极以来,夙夜焦劳”
崇祯十七年(1644)年初,当李自成的农民军从陕西渡过黄河,横扫山西时,朱由检在一次高级官僚参加的御前会议上,面对即将到来的灭顶之灾,显得悲凉而无奈,感慨万分地对他的大臣们道出了思虑已久的心里话:“朕非亡国之君,事事乃亡国之象。祖宗栉风沐雨之天下,一朝失之,将何面目见于地下?”
“朕非亡国之君”,寥寥六个字,发自肺腑,是对兵败如山倒,无可奈何花落去,内心有所不甘的自然流露。平心而论,在明朝十七个皇帝之中,他不但算不上是最为昏庸的一个,而且完全可以和明太祖朱元璋、明成祖朱棣相媲美,是一个励精图治的皇帝,正如他自己所说:“朕自御极以来,夙夜焦劳。”清朝国史馆编撰的《明史》也对他高度评价:“在位十有七年,不迩声色,忧勤惕厉,殚心治理。”由此可见,他的自我评价“朕非亡国之君”,并不是文过饰非的夸张之词。
但是,明朝恰恰在他手上灭亡了,于是乎历史让他背上了“亡国之君”的恶名,似乎有点不太公平。人们只能感叹他生不逢时,进行委婉的解释。《明史》说:“明之亡实亡于神宗。”那意思是说,明朝灭亡的祸根是万历皇帝朱翊钧一手种下的。明清史一代宗师孟森在《明清史讲义》中,把上述观点发挥得淋漓尽致,他说:“熹宗(按:即天启帝),亡国之君也,而不遽亡,祖泽犹未尽也。”“思宗(按:即崇祯帝)而在万历以前,非亡国之君也,在天启之后,则必亡而已矣。”这种鞭辟入里的分析,既揭示了历史的真相,也反映了历史的无情,让并非亡国之君的朱由检上演了一幕亡国的悲剧。
这不禁使我想起了俄罗斯文豪列夫·托尔斯泰的巨著《战争与和平》中有一句名言:“皇帝是历史的奴隶。”在一般人看来,皇帝是至高无上的,权力无边的,可以向任何人发号施令,似乎也可以向历史发号施令。其实不然,正如托翁所说,人类有意识地为自己而生活,却在无意之中,成为达成全人类历史目的的一种工具,皇帝也不例外。历史是人类无意识的共同集团生活,将皇帝生活的所有瞬间,当作达成自己目的的道具,只为自己而利用这个道具。正是从这个意义上讲,皇帝是历史的奴隶。
朱由检力图挽狂澜于既倒,然而大势已去,回天乏力,所以向大臣们吐露了自己的内心独白:“朕非亡国之君,事事乃亡国之象。”在临近王朝末日的紫禁城里,他常常暗自叹息:“朕不自意将为亡国之主!”
明朝灭亡以后,遗老遗少们回首往事,不免感慨系之,但是他们都异口同声地说,崇祯皇帝不是一个亡国之君。
复社诗人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