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箭插肉而过,并不严重。另一支长箭深嵌在腿骨中无法拔出,其他三箭都插在胸前铠甲上。
刘御医查完伤口,吩咐四周百姓:“快叫老侯来,解开坞主铠甲。”
杨祯忍住疼痛,握着刘御医的右手:“外面战事如何?”
人群中有人答道:“杨闵大哥率领护卫杀下城墙,已经夺回城门,老坞主不要担心。”
杨祯得知杨闵不在城墙,心中觉得不妙,双眼猛然睁开:“城墙空虚,快通知杨闵速上城墙防守,提防索虏偷袭。”
老侯从人群中挤到当中:“老刘,我来了。”
刘御医示意老侯蹲下,手持剪刀横向切断箭杆,两人一起解开铠甲摊放地面,从人群腿间钻出的小猴子抓起铠甲左右打量,用手指穿过箭洞,惊讶喊道:“这箭竟能射穿铁札?”
大家都关心杨祯箭伤,没人理会小猴子的惊呼,刘御医看了伤口:“坞主五处箭伤,三箭都是皮肉之伤,拔箭,敷药,包扎,止住流血既可。腿部这支弓箭嵌在骨骼中,拔箭费些周折,却不难治愈。胸口的箭伤极深又在要害,拔箭时如果心血上涌,性命就危险了。”
杨忠不信,挺起脖子:“我爹爹有铁甲护身,弓箭怎能射穿?”
杨祯神志清醒,担心儿子责怪老侯,艰难说道:“杨忠不要乱说,铁铠远好过皮甲。老刘,动手吧,尽人事听天命。”
刘御医先双手不停处理三处轻伤,一边吩咐老侯:“坞主胸口箭伤极深,不能移动,你叫刘离过来帮我,再煮一大锅热水,我在这里为坞主拔箭包裹伤口。”
刘离是刘御医的唯一女儿,只有十四五岁的年龄,常跟在父亲身边为百姓看病,此时挤在人群中看父亲疗伤,怯生生地像小鹿一样走到父亲身边帮忙。老侯低头拉着儿子离开人群去煮开水,小猴子怀抱沾满鲜血的两当铠甲,目光僵直,边走边问:“爹爹,我编织时甲片重叠,没有缝隙,为什么铠甲不能挡住弓箭?”
百姓帮着老侯父子七手八脚架起锅来,倒水,烧材,片刻功夫,劈啪作响的火焰开始舔食锅底。老侯坐在锅边,望着人群中的杨祯,惭愧已极。他伸手拿过铠甲,借着火光仔细观看,果然如同儿子所说,胸口铁札竟被弓箭射出一个拇指大小的窟窿。
小猴子凑到父亲身边,手指慢慢穿过小洞,吸一下鼻子:“这弓箭真的能洞穿铁甲!”
老侯低声问儿子:“葛荣贼兵距离坞主多远?”
小猴子当时距离杨祯不远,看得清楚:“至少八十步。”
老侯双手托着铠甲,难以置信:“胡人簇头居然能够射穿这么厚的铁铠?”
小猴子说声等等,突然转身挤回人群中,片刻功夫钻回来,攥紧拳头伸到父亲面前,手指渐次展开,手掌长短沾着鲜血的簇头出现眼前。老侯伸手抓来,用衣服擦干净,几步来到熊熊火光前,展开手掌,簇头的前锋和簇刃射出刺眼寒光。
老侯小心翼翼抚摸簇头:“簇头的脊部和翼部色泽乌黑,应该用普通生铁打造,前锋和簇刃闪闪发亮,应是百炼钢。这百炼钢和生铁间契合地没有一丝缝隙,这种铸造手法实在是匪夷所思。”
小猴子经常帮父亲打铁,却没有听过这种东西:“百炼钢是什么?”
老侯说起练铁就停不下来:“我们用猛火熔化铁石,冷却后从炉中取出铁块,这种练铁法费时长,杂质多,质地软。坞壁的粗铁刀就这样炼出来,刀质极脆而且没有锋利的刃口。这副铠甲也用粗铁打制,才会被射出窟窿。将粗铁不断折叠和锻打,打打烧烧、烧烧打打,千锤百炼,粗铁制成百炼钢,百炼钢制成的兵器只有帝王将相才用得起。
小猴子没有想明白,刨根问底:“千锤百炼还不容易吗?多找些人反复锻打不就行了?”
大锅中冷水渐渐冒出热气,老侯看还有时间:“你化铁时用什么燃料?”
小猴子经常上山去砍材,立即答道:“木炭。”
老侯眼中露出兴奋光芒:“木炭热量少,我们炉子也小,你拼命用手拉鼓风箱,鼓出的风也不够,无法驱走杂质,只能炼出粗铁。所以炼成百炼钢,绝不仅仅是反复锻造,还要重建铁炉和鼓风箱才可以。锻造百炼钢最好的地方,在江南建康以东的东冶铁炉堡。”
“东冶铁炉堡。”小猴子将这个地方印在心中,转身钻回人群拎了一把弯刀回来:“爹爹,这是胡人的腰刀,他们的刀也是用百炼钢打造吗?”
老侯仔细看着刀身,摊开手掌中的簇头反复比较:“这是我想破头也想不明白的地方,簇头射出后无法收回,不能反复使用,一般都用粗铁打制,这簇头的材质却比百炼钢还好,难道胡人军中竟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百炼钢?而且这簇头和腰刀刃部银光闪闪,脊部乌黑没有光泽,两者之间却切合得没有一丝痕迹,这种熔铁、淬火和锻造之法远好于百炼钢。”
老侯从儿子腰间抽出粗铁刀,将胡人腰刀交到儿子手中:“我们试试。”
小猴子明白父亲意图,右手晃动,手腕一翻,腰刀向粗铁刀砸去,寒光划过,叮当一声,粗铁刀断成两截跌落地面,小猴子握着腰刀呆在当场。
“坞壁的粗铁刀一击就断,铠甲也被洞穿,我做了一辈子铁匠,本以为手艺还不错,现在却连胡人兵器的材质都看不出来。”老侯说到这里抬头仰望繁星点点的天空,沉默半晌仰头,叹气一声:“这种兵器怎么能击败胡人?我这辈子看来只能打造镰刀和铁犁,还有什么意思?我心灰意冷,今生不想打铁了。”
小猴子没有理会父亲,将簇头放在眼前从上向下打量,发现在簇头上有刻有一串奇怪的符号,低声自言自语:“这串符号应该是文字吧,我怎么看不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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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人间地狱(1)
杨闵背靠紧闭的坞壁城门松口气,一名护卫从瓮城中跑来:“杨大哥,坞主命你登城防备索虏攻城。”
杨闵点头,随即问道:“坞主伤势如何?”
士卒据实回答:“坞主身中五箭,伤势危急,您去看看吧。”
“大家跟我登城一起击退索虏。”杨闵召集七八百护卫去支援城墙,仰头沿着台阶向城墙冲去,忽然空中黑影扑通率落地面。杨闵定睛细看,尸体身披褐色布衣,正是左人城士卒服色,腹间鲜血横流,显见是被刺中后坠落城墙。城墙上刹那间已经大乱,接连几具坞壁士卒的尸体向下跌落。杨闵心中一跳,难道贼兵攻上城墙?留在城墙上为数不多的坞壁士卒惊叫声向下飘来:“不好,贼兵摸黑架云梯攻城了。”
杨闵迈大步冲上城墙,数百贼兵已经趁着黑夜登上城墙,凭借铠坚刀利,低头猛砍,抢下五六个垛口结阵据守。杨闵手扶垛口向城下张望,心中大骇,无数云梯连接一片,架在被夺去的垛口上,数千索虏像蚂蚁一样攀在云梯上,向城头涌来。左人城士卒不是敌手,已经不可能将敌兵赶下城墙。远处无数火把还在河边,杨闵一拍大腿,明白中了伏兵之计,葛荣步兵在半途将火把交给骑兵,在黑暗中摸回城下,趁坞壁士卒全力以赴对付入城敌兵的时候,悄悄架起云梯攻上城墙。
“通知百姓从后山逃命。”杨闵明白城墙保不住了,坞壁必将失守,当机立断命令一名坞壁士卒去通知百姓,然后举起手中大刀,命令身后坞壁士卒:“顶住,掩护百姓退入后山。”
刘御医面色凝重,将杨祯身上的四只簇头拔出,包扎完毕,撇一眼那支横贯胸口的长箭:“坞主,我要动手了。”
杨祯苍白的肌肉上挤出笑容:“别想太多,动手吧。”
刘御医闭上眼睛,胸口鼓起,吸口气,听到身后人声嘈杂:“不好,索虏攻破城墙,快从后山撤退。”
杨祯转动目光找到杨忠:“去看看怎么回事。”
杨忠从地面跳起,迎面从前面退来的传令士卒大喊:“坞主,贼兵摸黑架起云梯登上城墙,马上就要杀过来了,杨大哥让你们快从后山撤走。”
“守住大门,能守多久就守多久,保护坞壁百姓撤入后山。”杨祯力气用尽嘶声命令,喘气停顿一下,用最后力气说:“老刘,动手拔箭。”
刘御医点头答应,手缓缓伸向长箭。杨祯忽然间意识到自己性命危在旦夕,用失去亮泽的目光呆呆看着杨忠,握紧他双手:“杨忠,你还小,不用与你叔叔一起打仗,赶快带着那母子三人逃离此处,与他们家人汇合。现在北方兵荒马乱,你绕道山东,去南方投奔梁国,加入军中,誓要北伐中原,恢复汉人江山。”
杨祯提到北伐,双目顿生光彩:“老侯,杨忠交给你了,你带他走。”
老侯扑通跪倒,眼泪横流:“老坞主,有我在,就有杨忠在。”
杨忠的眼泪已经流尽,手握冰凉的父亲双手:“爹爹,我们一起走。”
刘御医一把推开杨忠:“快走,不要耽误我给坞主拔箭。”
杨祯闭上眼睛,缓慢说道:“杨忠,跪下,发誓,驱除索虏,重整汉人河山。”
鲜血大口从杨祯嘴中涌出,杨忠眼泪迸出,跪地发誓:“驱除索虏,重整汉人河山。”
杨忠说罢放声痛哭,被老侯从后面向人群外拉去,最后向父亲张望一眼,画面一辈子刻在他脑中:月光下,父亲胸前亮光一闪,长箭簇头倒钩上带着被刺烂的肌肉,血箭横飞三尺。
杨忠被拖出人群,眼泪倒流腹中,猛地挣脱出老侯双手,从腰间拔出粗铁刀,双眼通红向城门望去,无数贼兵夺门而入,守城士卒且战且退,百姓哭喊声音响彻四周。为首一名贼兵赤裸臂膀,发辫结于脑后,右手弯刀左手抓着火把,像小山一般压来。杨忠紧握粗铁刀从黑暗中向前几步,向前一跃,铁刀直奔贼兵肩膀而去。
这袒露臂膊的胡人正是带头攻城的任褒,他出其不意率先攻上城墙,夺取垛口,沿着城墙攻下内坞城门,如入无人之境。左人城已被攻破,任褒正要喘口气,忽然风声一响,他一辈子在战场上混,当即听出刀声,仓促间左手火把向上格挡。杨忠身材极高,双手握刀,使尽全身力量,铁刀砍中火把,去势不减,携带火花拍在任褒左脸上,火焰四射。
10,人间地狱(2)
任褒狂吼向后急退,左脸疼痛钻心,火把向空中一扔,怒吼一声,退而复返,持刀大步向杨忠压来。杨忠不避不让,迎面冲上,铁刀凌空劈下。任褒右手弯刀向上一挑,两刀在空中相交,火星四溅。杨忠手中一轻,听到一声尖叫,定睛一看,粗铁刀断成两截,刀柄还在手中,半截断刀却嵌在任褒肩膀。
任褒战场上单打独斗从未落败,刚才冷不丁先被火把击中,又被断刀刺中肩膀,莫名其妙吃了大亏。他右手扯下半截铁刀,手中弯刀一挥,向前逼来。杨忠右手一扬,断刀划过黑夜,扑哧切中任褒腹部。任褒连续三次被这少年击中,却连对方一根毛都没有碰到。任褒狂喊一声,怒气更盛,手按腹部,不退反进,弯刀凌空劈来。杨忠手中没有兵器,转身向后,四周已经被七八个胡人围拢,赤手空拳,无法再退。
任褒哈哈大笑:“抓住他,奶奶的,老子要亲手撕了这汉人。”
任褒冲到杨忠跟前,左肩一顶将他撞得倒退几步,杨忠立足不稳,跌倒在地。任褒大步跟上,弯刀指向天空,向下划落。背后却传来风声,如果手起刀落,杨忠性命不保,任褒背后也得挂花。任褒不用掂量,身体转动,躲开偷袭,看清楚背后袭击的是一个汉人老头。任褒前后看看,更恨三次伤他的杨忠,抛下汉人老头,缓慢逼向倒地的杨忠。
杨忠抬眼认出救他的老人正是刘御医,不管眼前任褒大喊:“老刘,我爹爹呢?”
刘御医压抑不住,哇得一声吼叫出来,泪珠挂满脸孔。杨忠预感事情不妙不管步步逼近的任褒,带着哭声向刘御医喊道:“我爹爹怎样了?”
“老坞主心血迸出,保不住了。”老刘与杨祯相识多年,悲不自抑,脸上老泪纵横。
杨桢胸口射出血箭,刘御医便知道弓箭伤及心脏,杨祯性命难保。他用手一探,杨祯果然气息越来越小。他来不及痛哭,见杨忠对上任褒,凶险万分,咽下泪水,拾起一把铁刀救出杨忠。
任褒腿脚不停,靠近杨忠和刘御医,弯刀再次扬起,刀刃在月光下泛出邪恶寒光。杨忠听到父亲去世的消息,眼前一黑,膝盖软倒,朝父亲的方向扑通跪下,诡异的弯刀在侧面无声无息削落。
老侯挤在人群中急得团团转,听到远处杨祯身边一片哭声,又悲又怒又急,嘶声高喊:“别哭,快救杨忠,老坞主就这一个儿子。”
坞壁中杀成一团,杨闵带着几十个坞壁士卒从前面退下,听见喊声,顺着老侯手指方向望去,杨忠跪向去世的父亲,背后一名高大赤膊索虏手持邪异弯刀,带着月光向他头颈划去。杨闵还有十几步距离,来不及将他救出,绝望得怒吼一声,无奈看着刀光霹雳般落下。
刘御医距离任褒最近,他不能救活杨祯,心里难过得如同刀搅,发誓不让杨忠血溅当场,两脚一蹬,举起铁刀,连扑带砍冲向任褒。任褒没想到老刘如此拼命,不得不放下杨忠,弯刀一转,磕飞老刘手中粗铁刀,腰间一拧,弯刀顺势一横,向杨忠削去。
杨忠哭死过去,无心抵御,就要丧命当场。老刘横下心来,狂喊一声:“老坞主,我随你去了。”
他身体向前一冲,双手张开,抱住任褒腰间向前撞去。任褒被老刘一冲,弯刀刺中杨忠胳膊,他冲出几步站定身体,腰间一扭想甩开老刘,却被死死抱住,动弹不得。任褒手腕倒转,弯刀向后刺去,手腕一滞,刺入老刘身体,被骨骼挡住。任褒咬紧牙关,手腕一切,再横向一挑,背后血光迸现。
刘御医被刺中肋部,不顾剧痛,双臂紧紧抱住任褒,不让他去杀杨忠,目光却在四周人群中,匆匆寻找女儿刘离的身影,只想看她最后一眼。任褒弯刀反复刺入刘御医胸口,血液快速向体外涌出。老刘身体冰凉,双眼迷糊,没有看到女儿,仍不甘心闭上双眼,可是听觉渐失,耳边忽然响起女儿尖利哭声。刘御医眼前一亮,用最后气力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