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不及他家的阔绰,却反精细了好几倍呢?”一面说,一面打开药包,逐件挑剔,大声骂道:“混帐混帐,这庆余堂兄真正是岂有此理,连万宝灵丹都没有了么?”
冷竹江近前一望,果然药方上批了自备两个字。唐金鉴接着讲道:“万宝灵丹,是药方上第一位要药,少了这个,如何使得?
庆余堂尚且没有,其余城里城外的大小药店,就是同仁堂,一定也没有的了,这便如何是好?”冷竹江为着儿子的病,听他这般一说,自然是十分着急,立请唐金鉴设法。唐金鉴沉吟了许久,忽然跳起来说道:“人到年纪老,便不中用了,前番我查药库,还查得半小瓶呢,这原是家先父亲手制配的。配这药的时候,是京城里一位老翰林,在四川做官,和家先父至好,送来的一钱真马宝,足足的值一千多两银子。家先父把这马宝,供在至圣先师的面前,供了七七四十九天,虔心祷告,另外加上些珍珠、玻拍之类,配成了三钱五分,装成两小瓶,医治了十多个人,都是药到病除的。偏偏令郎今天的病症,又要用得这个灵丹,偏偏我又忘记了,你道胡涂不胡涂?”冷竹江听他说得十分郑重,便求他回去取来,唐金鉴道:“论起理来,我与令尊既系道义之交,便应送上两分才好,但是古人说过的,君子周急不济富,这一服灵丹,也不过值得一百多两银子,照府上现在的光景,虽然不比从前,也还算省城里数一数二的富户,犯不着破费老夫。老夫的棺材本全靠在半瓶灵丹上面,也没有从井救人的道理。老世侄,你说是不是呢?”冷竹江不等他话讲完,耐不住他的酸气,连忙答应道:“世伯怎样吩咐怎样好,不管一百二百银子,小侄准数送来便了。”唐金鉴道:“既是老世侄这般爽快,本来要一百八十两才到本,看着通家分上,作二百块洋钱好么?”冷竹江走到账房,支出二百块洋钱,吩咐家丁跟着送去。送到医室,唐金鉴掏出一块洋钱,着他孙子兑了十角零三十个钱,数了三十个钱赏家丁,轿班上开销了四角,其余六角,便向布袋里一兜。走到内室里,查点药瓶,无奈药瓶都是空的,只有一瓶红灵丹,是前两天在他小亲家店里讨的。倒出一看,嫌他颜色太红,拖开抽屉,想找些白颜色的药料,配在里面。眼光不好,抽屉不知是哪日开的堆了一摊白鸡粪,干在里边。便把它用玻璃瓶向棹上揉碎,刚要搀入红灵丹,哪知道红灵丹的药性甚烈,窜入鼻孔,登时打了三五个喷嚏,将红灵丹打得满案,急得浑身冷汗。用鸡毛慢慢地扫起,凑和了一半,足足装成半小瓶,交那家丁去了。到了明日,外面碰碰磅磅的不住的打门。唐金鉴正在牀上,数那二百块整封的洋钱,吓了一惊。莫非冷家小孩子变卦么?叫他孙子快些出去,把门抵祝他孙子睡得两眼朦胧的,听不十分清楚,只当是叫他开门,便趿着拖鞋,披着衣裳,把门开了,也不问那打门人的道理,踅到牀上,依旧的躺了。这里打门的人,撵了进来,一直到了唐金鉴的卧室,把唐金鉴吓得慌了,两手抓着洋钱向被窝里乱藏;摇着头说道:“不好不好,我的老毛病又要发作了。”连衣倒下,装做呻吟不绝的样子。来人见得奇怪,便喊道:“唐先生,你为什么了,我家少爷正要请你复诊呢。”唐金鉴听说什么少爷要复诊,心上一稳,知道大事无妨,止住了哼声,问你们是冷府来的么?少爷服下药去怎样?来人道:“病是退去了,只是精神还不十分复原。”唐金鉴听得这句话,好比穷秀才得了个开科发甲的好梦一般,从被窝里一跃而起,喊他孙子起去冲茶。他孙子睡还没醒。当是祖太爷要撒,忙把一个马桶,送到牀前。
唐金鉴骂道:“胡涂王八羔子,这般的懵懂。我说你不是我养的,真是一点儿不错呢。”说得把来人都引动了扑嗤的一笑,祖太爷如何养起孙子来呢?唐金鉴自知失言,红着脸骂一声走开。他孙子才拔起脚步走了。唐金鉴定睛一看,知道来人便是昨日的门丁,问道:“你家老爷起来么?”家丁道:“我家老爷和大太,昨天一夜都没有睡,整整陪了俺少爷一夜,俺少爷服下药后,觉得那灵丹的气味,有些肮脏,胸部里作恶了好几阵。
到了三更多天,斗然呕吐大作,吐出来的东西,又酸又辣,怪触人的头脑。一吐之后,俺少爷倒清松了许多,出了一身透汗,心也安了,胸部里也宽了。所以我家老爷,特地把自己的官轿,来接先生,请先生即便起身,省得我家老爷等得心焦。”唐金鉴收起了整封的洋钱,另外掏了三块,带在身边,进到冷府,诊了脉,开了个清补的药方。冷竹江问道:“世伯的万宝灵丹,果然名不虚传,只是里面红的很像红灵丹,白的很像金鸡纳,这就奇怪了。”唐金鉴道:“老世侄休得多疑,配这灵丹,曾经对天发咒,神明都知道的,明明是马宝,什么金鸡纳呢。况且汤头歌诀,我也算读得熟了,只有鸡肫皮,是入药的,并没什么金鸡纳。”冷竹江毕竟也是个读书人,有些书气,偏喜欢和人辩驳,一个字都要咬出汁浆来。当下接着唐金鉴这一说,便要显出自己的文明来,答道:“世伯看的是中国药书,这金鸡纳并不是动物,原是从植物里炼出来的。”说着打衣袋里掏出一瓶来,给唐金鉴看。唐金鉴见是上海华英大药房制的,便道:“这个药房的名字,便不通,那会有什么好药!中国书上只有英华两字,是常用的,怎样颠倒转来叫做华英呢?”冷竹江忍不住笑声,答道:“这华字是指中华大国,那英字是指英吉利国,先华后英,和那文法上,却没什么关系。”唐金鉴皱眉道:“英吉利三个字的国名,从没有见过经传,一定是个外洋的国名了。既然如此,老世侄,我还有一言奉劝,从古以来,只有用夏变夷的,没有用夷变夏的道理。这华英大药房的药,倘然是中华出的,可以治病,若是英吉利出的,就怕不妥。所以《春秋》上面,没一处不严那夷夏之防呀。我与令尊系道义之交,才肯说到这里呢。”冷竹江怕他恼羞成怒,便收住话头,封了席敬,送他出门。唐金鉴用手一捏,脸色斗变,怪他少了轿班的一块赏钱。仔细一想,这轿子原系冷府自备的,怪不得他,才把脸色转了过来,掏出三块洋钱,向桌上一放。冷竹江道:“这里家人等小侄自己赏罢,世伯不必客气。”唐金鉴道:“不是呢,这是昨天二百块里面的呀!我拿到大街上裕丰钱庄上兑的,据庄上的伙计说,洋钱不好,所以交还了老世侄,还望老世侄吩咐账房,以后遇着不好的洋钱,不准乱搀,免得坏了书香门第的声名。”冷竹江答应了一声是,告知账房,账房里接着洋钱一敲,说这三块都是好的为甚要换?况且洋钱上的印,也不是我家的,这就奇怪了。冷竹江仔细一看,却是三块龙洋,明白唐金鉴的用意。龙洋的市价,只换得九百七十文,比起英洋来,欠少了二十文,这位老世伯,难道是养在铜盆里的么?连这区区六十文铜钱,也值得撒个谎?亏他和我谈起开口也是道义之交,闭口也是道义之交,只准用夏变夷,不准用夷变夏,为什么用起洋钱来,却变成了一个反比例呢?想到这里,不免落下泪来,替中国读书人伤心一番。还是那同事做事爽快,换了三块英洋,送与唐先生道:“老先生,洋钱上是有印的呀?”唐金鉴也不觉得这话的轻重,接着去了。过了几天,冷镜微身体痊愈了,家丁拿进了一张名片,送与冷镜微。冷竹江瞧见名片上的字,就有些不愿意。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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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讲阴阳怕逢彭抹布 谈理学转荐魏书箱
却说冷竹江瞧见的名片,你道是哪里送来的?当下家丁递过的名片之后,站在一边禀道:“彭道三老爷,请俺家少爷吃午饭,只是送名片来的仆人,却是唐先生的孙少爷充当的,这事倒有点蹊跷。”冷竹江听到这个情节,知道是唐金鉴讨谢仪的圈套,吩咐家丁拿自己的名片,说俺家少爷身体还没结实,不能奉陪,彭老爷有甚要事,便请枉驾一谈。那唐金鉴的孙少爷,接着名片在手,脸上涨得飞红。被这家丁神头鬼脑的盯了好几眼,盯得那个孙少爷,抱头鼠窜的去了。不到半点钟,彭道三撑着一枝毛竹烟管,慢慢走来。刚到门首,便停住了脚步,向门上望了好一回,通了名片,由冷竹江迎了进去。原来这彭道三的生平,极讲求理学,只是一件,看铜钱是非常的郑重。
所以他的技艺也极多,太乙、奇门、六壬、文王课,件件都有些门径。遇着人家造起阴阳宅来,不管人家请不请,他都好好的开一个课单来,至少也要十干左右的谢仪,才肯罢休。人家因他是著名的绅棍,各事总不敢碍他,替他起了一个外号,叫做彭三抹布。无论什么事情,经他过一过手,都要抹去几文的。
这番唐金鉴托他来讨谢仪,准他一个二八提篮,自然是上好的差使。他却故意的谈些闲文,向冷竹江道:“竹翁你的尊宅,是哪一位看的门相呢?今年这个门相,倒有些尴尬。”说着便用指甲细细的一抓,嘴里叽叽咕咕的念些什么歌诀,无非是青龙白虎,螣蛇玄武,以及青黄白黑等类的话头。念了好一阵,起身贺道:“照着这个门相,今年却是黑煞当头,亏的有几重文昌,在里面解救,这都是尊家世代书香,积下来的功德呀。
听说令世兄有些贵恙,是哪位先生看好的?”冷竹江道:“是唐世伯金鉴先生看好的。”彭道三道:“唐老金也有这般的造化么?真正是万把铭搭,搭住个五路财神了。本来今年正月十五的那天,书院里甄别的时候,我瞧见他提着笔砚,在大门口点名,觉得他的气色,就十分漂亮,脸上的寿斑,一块块的都是发的银灰色,阴隙纹的上面,新添出一粒芝麻大的红病来。我便在袖子里掐了一个梅花神数,断定他今年总有干金的进项。
但是他的局境,是瞒不住我们的。他前年进了学,还是我的小儿,替他做的派保,照着他们家里的老规矩,至少总要三块钱的贽敬。哪知道贽敬并没领到,倒贴去三百铜钱的面票。本来指望他不收,不料他竟老实的收了去,连一杯水酒都没有请过人呢!竹翁你替我想一想,照这样的做廪保,除是吃的西北风长大的才好。人家还补甚么廪,读什么书,到得没有人补廪,没有人读书的地步,这斯文一脉,不是平白被他斩断了么?所以有几个老朋友谈起,都是怒气冲天的,叫我们小儿寻他一个破绽,送他押学。竹翁不是我夸口,这些地方,我的见识却就老当了。我说送他押学,除是那学里老师,胆有斗样大,嘴有海样宽,一口吞他肚里才妥当。若是吞不下他,只怕那老师的锅底,给他吃穿还不算,连孔子大成殿上石头缝里的青草,也要啖个精光呢。看来这笔债,那唐老金是要带到来生的了。小儿无可奈何,忍气吞声的两年。偏偏绝处逢生,那唐老金三世儒医的牌子,冷灰窝里,也放了一道鬼火来了。竹翁,你老实对我讲,你送过他的钱没有?”冷竹江便把两次送的席敬,连那买药的药价和盘托出,都告诉了彭道三。彭道三把舌头一伸,心下暗想,这唐老金真是老狐狸,倒这样的会骗钱,骗了钱,在朋友面前,还只字不提。这叫做生姜还是越老越辣了。
当下冷竹江走到内室,吩咐儿子镜微,出来拜客。刚到厅前,只见那彭道三嘴里衔着旱烟管,侧着颈脖,竖着一双三角式的眼睛,脸上是三刀斲不出血来似的,颤着膝头盘在那里想什么事情,连竹江父子进了门坎,都没有瞧见。竹江也故意的不睬他,缩回两步,闪在一旁,看他有什么举动。但见他努着嘴,喷了一口的浓烟,眉头两皱,伸起左手在桌子上面,攀着指顶,左数右数的算个不了。忽然竹江的一个内侄,打后面出来,头上戴着一顶道士帽,手里拿着一个大爆竹,点着了火,像霹雳一般的放了一声,弹着手掌,跌在一边,哇哇的大哭。
彭道三忽然耳朵一震,心上扑通的一跳,手势一松,把一枝烟管落在板砖上面,吓得彭三道魂不附体。低头一看,跺着两脚骂道:“晦气晦气,这老不死的唐老金。”竹江父子听得小孩哭声,赶忙抱起,扶到内室,交给了老妈。重行到了中厅,见那彭道三,正在地上拾那零星碎角的细磁料。竹江向前道:“三先生,你拾这个干什么?你的世侄来拜你了。”彭道三伸直了腰,瞧见冷镜微已磕下头去,赶忙扶起,依旧折下了腰,把些零碎拾清楚了,安放桌上,从袖笼里掏出一个手巾来。那手巾好像是酒店里用了十多年的榨酒袋,颜色已经是油光光的,摊在桌上,足足有七八十个大窟窿。嘴里说道:“竹翁,你休见笑,我这手巾有两种仙气,一种是夏天揩汗,没有汗酸气味,一种是冬天揩面,不管面皮的老嫩厚薄,都可以不生冻疮,”一面讲,一面抓那些零碎,包在手巾里。冷竹江忍不住的一笑,连他儿子镜微,也带着笑了。彭道三道:“竹翁,君子不幸人之灾,不乐人之祸。这烟嘴是二十年前,到京城会试,在琉璃厂两吊京钱买的。据着朋友谈起,这系羊脂白玉,至少也值八十吊京钱,带到南边来,便值到六两多银子。这番斗然跌碎,虽说也数该如此,究竟不免总有些伤心。”竹江道:“这小小一个烟嘴,难道也有个数么?”彭道三道:“外行人只讲外行话,哪样东西没有个数?就是头上的头发,眼上的眉毛,身上的汗毛,应该那年那月那日那时那刻长,便应该那年那月那日那时那刻落,都有一定的前数。自从买这烟嘴之后,为他是个宝物,每年正月初一,便焚上一炉好香,起一个大六壬的课。凑巧今年是这烟嘴八字上的岁破,现在五月里又是个月破,今天的日干,又是遇的一个天煞星,到这时刻,恰又和他是子午一冲,你道一件小东西,经得许多的破败,任凭铁打钢浇,也是保不住的了。好歹是羊毛出在羊背上,停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