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克的沉默中,软弱渐渐从眼睛深处浮起。
“我好像已经习惯伪装自己了。”梅佳收回目光,低声地说:“用漫不经心来掩饰内心的脆弱。其实我心里很清楚……我没办法不在乎。”
此刻的梅佳,是普克心目中最真实的梅佳。普克默不作声地听着。
“自从那件事儿以后,我心里乱得要命……”梅佳只说了一句,就心烦意乱地放下杯子,一只手挡住眼睛,普克坐在对面望着她,不知怎么又想起了方英。
好一会儿,梅佳接着说:“其实我以前并不是这样儿的。真的,以前我挺乖、挺安静的。大一的时候,有几个男生开始追我,我都躲开了。主要是因为我心里有个喜欢的男生。”
梅佳慢慢说着,像是沉入了回忆:“后来……后来的事儿,老让我想起一个词来:阴差阳错。第二年,他就毕业走了。过了几天我收到一封信,信是从学校里发的。”
梅佳把杯子捧在手里,送到嘴边,却并不喝水,而是将茶杯缓缓转着圈,碰擦着略显苍白的嘴唇。
“他走了,信上都没有落一个名字。当然我知道他的名字,就像他也知道我的名字一样。这事儿给了我一个教训,让我知道,对于自己心里渴望的东西,不管能不能得到,总得争取一下试试。所以去年,就是我大三的时候,我又喜欢上一个人,这次,逼着自己采取主动去接近他。而这个男生,又是出了名的COOL,向来对女孩子冷眼相看的……那个过程,真能用千辛万苦来形容。你心里一定觉得我现在的性格挺病态的,这跟那件事儿多少有点儿关系。当然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后来发生的事情。”
31 说到这儿,梅佳停下来,看着普克,自嘲地笑笑,说:“我现在一点儿不想问你,我在你心目中是什么模样儿。真的,虽然我很在乎,但我不想问了。女孩子总是自讨苦吃,因为她们都太在乎自己在别人心目中的形象了。”
普克对梅佳微笑,说:“实事求是地说——你很青春。”梅佳低头苦笑,说:“你很会选择形容词,既不必违心,也不会惹来别人的不快。好了,我这会儿只想把自己的故事说给你听。”她眯起眼睛想了想,说:“我追到那个男生了,是我这辈子第二次喜欢的异性。我问他能不能当我的男朋友,他说他试试。就这样,有一阵子,我们接触频繁,比较亲近。吻过,抱过,接下来……”她好像怕自己停下以后就说不出来,一口气地说下去:“接下来,我渴望更深的关系了——我真觉得自己很爱他,想毕业以后就嫁给他——可是我们不行……这事儿说起来,真让人不舒服,不过我得把它说出来,因为它跟后面你关心的事情有关。他不行,开始我以为他紧张,安慰他,可是还是不行,他变得很阴郁。对我的态度开始变了,坐在那儿,越来越冷淡,越来越漠然,后来我想劝他再试试,他突然间就爆发了,指着我的鼻子骂:垃圾,贱货,婊子……一大串脏话,我简直闻所未闻,当时都呆了,就看到他的手指头在我鼻尖上发抖,我也像发疟疾似地抖个不停……”
梅佳停下来,抬头看着普克,脸上是豁出去的表情,用几乎带点儿挑衅的语气掩饰内心的自卑,问:“现在你不会再用青春这个词儿来形容我了吧?”普克轻声说:“小梅,别太苛责自己。”
梅佳听懂了普克的意思,眼睛闭上,一串泪珠滚落光滑的面颊。她抽泣了两声,又努力忍住了,眼睛睁开,异常明亮地望着普克:“现在我知道,那天我撞你那一下算是撞对了。本来我还弄不清,以为自己真在破罐子破摔,不再要什么自尊和脸面了。这会儿我开始相信人有直觉了。那天在校门口看到你,忽然间觉得自己孤独得要死,只想找个可靠的人把自己心里的痛苦说出来。普克,我知道你一直回避我,大概有点儿讨厌我这种性格,可又怕伤害我的自尊心,所以从来没对我说过一句重话。谢谢你这么待我……”
普克温和地打断梅佳,说:“每个人心里,其实都需要真正的朋友。”梅佳含泪问:“我能把你当成真正的朋友吗?”普克没有说话,只是微笑地点点头。
梅佳深深地看了普克一眼,低头用纸巾擦干眼泪,等自己的情绪稍稍平息了一些,又抬起头,慢慢说:“我和他吵翻了,表面上就是那个原因,可分开以后自己静下来想想,又觉得,那件事儿其实只是个引子。跟他在一起,我从来没觉得安全过……怎么说呢,我总之就是心里隐隐有点儿怕他。有时候我觉得他不开心,眼神很空,不知飞到哪儿去了。我总是幻想能用自己的爱改变他,可不管我怎么努力,还是常常觉得自己在他心里,其实根本没什么位置。”
说到这儿,梅佳停下来回忆着。这种时候,她总是习惯性地微微眯起眼睛,脸上显得有些迷茫。过了一会儿,她接着说下去。
“吵完架不长时间,大概也就两个星期吧,有个周末,几个平时要好些的女生看我心情不好,硬拉我去迪厅蹦迪。到了迪厅,她们都下去跳舞了,我一点儿劲头都没有,就坐在吧台边儿喝饮料。后来一回头,一下看到那个男生也在舞池里跳舞,人太多,脸一晃就找不着了。我下到舞池里,想找到他,可怎么也找不着。只好又出来了,却正好看到他跟一个女的刚出了舞池。旁边还有我认识的另外两个男生,身边也都有个女的,而且勾肩搭背,特别腻的样了。他们六个人一起准备出迪厅。当时我就觉得不对劲儿,那几个女的全浓妆艳抹,衣服穿得特别暴露,一看就像做那一行的。鬼使神差似的,我悄悄跟着他们出了迪厅,躲在暗处偷看。他们六个人一出门,叫了三辆出租车上去,车还没开,一对一对地就在后座上又摸又抱……”
32 梅佳接着说:“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要知道,那个男生跟我在一起的时候,如果我不主动跟他亲热,他连碰都不好意思碰我似的,可这会儿,我亲眼看见他在出租车上就和人家……而且还明显是个鸡!我想都没想,马上上了他们后面的一辆车,让司机跟着他们走。司机在车上打量我的表情,说了一句:想捉奸吧。我没理他,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前面几辆车开了半天,在一个很高档的住宅区外面停下,他们六个人下了车,走到里面去了。我远远地也下了车,本想跟进去,可那个住宅区门卫管得很严,看我不是里面的住户,也说不出要找谁,死活不让我进,我只好留在外面等。结果过不多久,有个女的就从里面出来了。当时我头脑一热,上前拦住她,问刚才跟她一起的男生在哪儿,其实我也分不清到底是哪个男生跟她在一起的。她打量了我一眼,哼了一声,反问我:你说呢?然后扭头就走了。等了一个多小时,只有两辆车出来过,车上没有我想等的人。我等不下去,就回家了。第二天我就病了。星期一在学校,我找到前天晚上看到的其中一个男生,开门见山问他怎么回事儿。这个男生开始不承认,见我把时间地点全说了,有点儿恼羞成怒,反问关我屁事儿。我说当然关我的事儿,那里面有我男朋友,我不想让他学坏。他冷笑一声说,得了吧,你以为他是个纯洁的小男孩儿哪?告诉你,他比我们狠多了。那天晚上又想出新鲜花样,又不想多掏钱,最后差点儿把那个鸡掐死!“梅佳一口气说到这儿,脸色苍白,几乎没有一丝血色。手紧紧抓住桌子的一角,如同深秋枝头的残叶,在风中瑟瑟发抖。
下午,普克回到家时,米朵和方英已经回来了。米朵在打扫卫生、洗衣服、方英则在房间里学习。
“你的事情办完啦?”普克叹了口气,说:“我都不知道怎么跟你说。”
普克正要说话,听见有人在外敲门,便停下来,走过去开门。
“叔叔,我们来看方英。”王玲在门口笑容可掬地说。普克看到王玲身边还有个男生,半个身子被墙遮住。“哎,林志远,进来呀。”
普克一愣,林志远跟在王玲身后进了门,一眼看到普克,也不由愣住了。
上次普克见到林志远,还是在林志远家里。当时普克他们只是出示了有关证件,说明要调查一件事情,但没有具体说是什么。
米朵忙笑着说:“哎,你们来看英子?
来,请里面坐坐。英子正在房间学习呢。”
普克也坐下,对略显不安的林志远说:“小林,没想到会在这儿看见我吧?”
林志远局促地笑笑,说:“没想到。王玲跟我说方英病了,住在一位阿姨家,我就一起来看看她。方英生什么病啊?我上次见她好像还挺好的呢。”
普克略一思索,和颜悦色地说:“小林,今天你来得正好。这件事情,说不定你还能帮上忙。本来我也正考虑要不要去找你一次的。”
林志远虽然有点儿茫然,但仍是十分爽快地说:“什么事儿啊?只要我能帮上忙,一句话。”
普克斟酌了一下,说:“小林,英子现在的情况很复杂。她受了强烈的刺激,现在对外界的反应能力和我们常人不太相同。大部分从前认识的人,现在都不认识了,可能也包括你。”
林志远眼睛睁大了,有点儿不敢相信地说:“不会吧?她……”他扭过头去看王玲,王玲笑着脸地对他点点头。
林志远同情地问:“那以后到底能不能治好呢?”普克认真地说:“现在医生们都没办法下结论。小林,这件事情……”迟疑了一下,普克还是决定不把真正的起因告诉林志远,而是说:“你愿不愿意帮英子一把?”
林志远马上点头:“我刚才都说了,只要我能做到的。”
33 这时,米朵插进来,意味深长地对林志远说:“要是你真愿意,就把英子当成一位好朋友,不管发生什么事儿都是一样的。行吗?”林志远再次表态:“行。我知道了。”
米朵有点儿忧虑地看了普克一眼,转身走进卧室。方英不愿意去书房学习,总是喜欢留在这个和米朵同住的卧室。
“英子。”米朵在方英身边坐下,用平缓的语气和方英说话:“阿姨想跟你说件事儿。”方英先没抬头,说:“好,马上。等我把这道题做完。”
过了一会儿,方英松了一口气,放下笔,抬头对米朵笑:“阿姨,什么事儿啊?”米朵目不转眼地看着方英,说:“林志远跟王玲一起来看你,他就在外面等着。”
一瞬间,方英脸上的笑容消失了,血一下子涌到脸上,脸涨得通红。她原本安静的目光,突然显得非常绝望。
看到方英如此激烈的反应,米朵马上握住方英的手,心里忐忑不安,不知是喜是忧。
“英子,”米朵温柔地叫方英的名字:“我一直觉得你是个非常纯洁的好女孩儿,就和阿姨小时候一样。可是有的时候,好女孩儿也会做错一些事情,只要我们知道错了,努力去改正了,它们一点儿也不可怕,根本不会影响我们继续做一个纯洁的人。”
方英脸上的红色慢慢消褪了,她凝神看着天花板,安静地沉思。
米朵的手紧紧握成一团,手心里全是汗,她真的无法预料方英可能会出现什么样的变化。到了最后,米朵看到方英的脸又慢慢红了,目光痛苦,眼睛里渐渐充满了泪水。那泪水越来越沉重,终于在眼框里蓄积不住,大颗大颗滑落下来。
方英一头扑到米朵肩上,令人辛酸地痛哭起来。她哭着,含糊地呻吟:“我还能做个纯洁的好女孩儿吗,还能做个好孩子吗……我好怕啊……好怕没人再爱我……”
米朵一下一下,轻轻抚摸着方英的肩背,像一个母亲对自己的孩子一样,温柔地说:“好英子,你当然是个纯洁的女孩儿。我们当然都爱你,你爸爸妈妈,老师,好朋友,米朵阿姨,普克叔叔……”
方英的哭声,在米朵的抚慰下,终于渐渐平息下来。
正如十几天前方英一夜之间发病一样,现在,方英又因为林志远的出现,忽然之间恢复了健康的心智。
方英回到自己家中。方启明周洁夫妇,都有失而复得的惊喜。同时也第一次开始反思,为什么他们一向引以为豪的家庭教育,竟然会在宝贝女儿身上造成如此不可思议的结果。
方英在米朵家住的最后一夜,普克米朵和她认真地进行了一次交谈。方英表现出恋恋不舍的心情:“阿姨,以后你还会常去看我吗?”米朵微笑地说:“那当然,我们是好朋友了呀。”
方英又是一个安静斯文的十五岁女中学生了,对普克微笑点头。
米朵拉着方英的手,说:“英子,有件事情,我们要和你谈谈。”方英懂事地点头:“你们说吧,是什么事啊?”
米朵转而问方英:“你知道普克叔叔的职业吗?”方英点点头:“知道,你家有叔叔穿警服的照片。”
“英子,我现在必须向你道歉,因为在一件事情上,我违反了自己的诺言。”米朵诚恳地对英子说:“你也知道,普克叔叔是警察,警察的职责就是维护社会安全……”
“阿姨,你是说那天晚上,我看见对面有个女的被杀的事儿吗?”方英的目光里透出聪慧的光芒,直接问米朵。
普克接过了话:“是这事儿,英子。我替阿姨向你说声对不起,你能原谅我们俩吗?”
方英笑了:“你们说什么哪?我根本不会生你们的气,就算今天你们不说,我自己可能也会跟你们说的。”说着,方英抿了抿嘴,眼睛里闪着一点泪光。
34 米朵听了方英的话,心里又是喜悦又是酸楚,眼睛也有几分潮湿了。
方英接着对普克说:“叔叔,其实看到那件事儿的时候,我心里怕极了,特别想打电话报警。可我……那时候我又害怕别人会知道我的秘密。要是我报了警,这个秘密肯定保不住的。现在我没这个担心了。普克叔叔,我以人格向你担保,那天晚上的事儿,是我亲眼看到的,而且看得特别清楚。你相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