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手表停止了工作,但他也估计得出来,从入“穴”到现在,起码得有六七个小时了,最是人困马乏的时候。两个人一路处于高度紧张状态,除了路遐吃了点儿面包,孙正真的是滴水未沾,粒米未进。
他是不是也快撑不住了?路遐转头看看孙正,正与孙正的目光相遇。
两个人都在思考同样的问题。
两个人的眼里都映着对方苍白的脸色,酒窝从路遐的脸上消失了,镇定也从孙正的脸上消失了。
房间里静得可怕,黑暗的阴影此刻终于悄无声息地潜入了他们的神经,深入骨髓。
路遐被孙正黯然的目光搅得十分不安,将视线移向了普外三室的那道门。
要出去么?
出去会有什么?
沙沙爬的扭曲的怪物?不知从何而来的小孩的游魂?……
他们的勇气似乎也渐渐被这死寂的黑暗吞蚀了,两个人渐渐难以想象,移动脚步走出这道门所要面对的世界,是否是他们能够承受的。
只觉得又累又饿又困,浑身就像一瞬间被抽干了,一点力气也使不上了。
再这么下去……路遐突然惊觉到自己现在的心境,竟在不知不觉间被某种绝望的情绪感染,他转过头去,想借着跟孙正谈话,打起精神来,却发现孙正趴在桌子上,竟然睡着了。
孙正枕着手臂,发出极浅的呼吸声,背部也随着呼吸微微起伏,脸上笼罩着一层困倦和抹不去的不安。
在这种情况下都能睡着,想必是疲乏紧张到了极点吧!
路遐注视着孙正的睡脸,露出一丝苦笑,握紧了手中的那把钥匙。路晓云,你到底在哪里?
那个许久未见的名字,带着记忆也渐渐爬上了他的思绪。
12
老旧的酒厂,浓浓的酒味,爬满青苔的潮湿的墙面,破碎的蓝色玻璃窗和歪歪扭扭的栏杆。
墙角里冰冷的气息,和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小川,小川,你在哪里?”
他的声音回荡在整个空旷的房间里,那些破碎的酒坛都似化作了狰狞的手爪,从四面八方向他抓来。
“小川!小川!”
周围响着他自己惊慌失措的声音,跌跌撞撞地,脑海里浮现的都是酒厂破败的墙壁和半敞开的门,每一道门后,都仿佛藏着一双眼睛。
黑暗里只有他一人奔跑的脚步声,不,不是一人,好像有无数人,跟在他身后,无声地……
“小川,我们不找小菜了,我们回去!我们回去!”
小川不见了。一点儿声音都没有。
拳头挥向四周,全都落空,黑暗涌上来吞没了他的拳头,他的声音,就连他的身体都完全被吞没了。
哥哥是骗人的!他说小菜在这里,他是骗人的!
不对……哥哥警告过,不要来这个酒厂,这是个闹鬼的酒厂。
闹鬼的酒厂……
“路晓云,你还不出来!路晓云!”门被拍得砰砰直响。
他不该炫耀他的哥哥能看见鬼,他也不该炫耀自己胆大。
“路晓云,路晓云!!!”
他突然噤了声,瞪大了眼睛看着前方。
那个人的身影完全隐没在黑暗里,若不是开口说话,他根本完全不能察觉这个人已经存在了很久。
“滚开!”
冷漠的声音,带着十分的不耐烦,是十分熟悉的声音。
什么东西一下子松开了自己,他向黑暗里扑去,扑到了那个人的腿上。
那个人的身上似乎也沾满了这种冰冷的寒意,他蹭上去。
“哥哥!”
只觉得被拎了起来,扔到了那个人的背上。
沿着墙,沿着阴沉沉的黑暗,他靠在那个人的背上,慢慢地向前走着。
默不作声地走着,走着……
直到……阳光……
路遐一下子被明亮的阳光刺了眼,睁开了双眼,才发现自己就在孙正的旁边,也趴在桌上睡着了。
然而阳光已消失了很久,桐花医院如同墓地般的阴沉和黑暗依旧毫无缝隙地笼罩着这个世界。
他撑着额头,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竟然睡着了。
睡了有多久?
他用手电筒照了照四周,竟然什么事也没发生。他又摸了摸自己,身体还是温热的,触感还是真实的,自己还没有变成那些“东西”。
竟然,还梦见了多年以前的哥哥。
他还以为危急时刻大叫一声路晓云就会有用,然而路晓云已经消失了很多年。
倘若是路晓云的话……又怎么会不管?
他隐隐觉得想到了些什么,一把抓过桌上那本记录。
孙正觉得有人在推自己,还叫着“正”,“正”。他十分厌恶那种恶心的叫法,于是揉了揉眼睛,不耐烦地想叫那人闭嘴,然后他一下子就清醒了。
“路、路遐?”
那个人离他很近,有些好笑地看着他:“怎么了?你梦见什么了?”
孙正晃了晃脑袋,神志终于清晰了起来。“我睡着了?”他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在这种情况下睡着了,还睡得这么熟。
路遐摊了摊手,耸了耸肩:“没办法,大概孙大高材生你是信心十足吧!”
孙正奇怪地看他一眼,这家伙什么时候又用起了这么怪怪的调子。
路遐不以为意,推了推他,问:“正,假如……你出去之后想要干什么?”
孙正一愣,怎么会突然问这个问题?
“你说啊……”路遐又挤了挤他。
“我……我不知道……”孙正仍然没有反应过来。
可是出去之后?出去……他被自己脑海里的茫然吓了一跳,他竟然不知道出去之后要干什么!他的脑子里竟然已经满满的都是桐花医院。他掩饰住自己的表情,反问路遐:“你呢?”
路遐一抿嘴:“相亲去。”
“相什么亲?”
“听说入过‘穴’的人都短命,我得赶紧完成人类基本使命,留下优秀物种,免得老妈成天哀叹他的大儿子。”
孙正心里却越发泛起一股不祥的感觉。路遐怎么会开始胡扯这些的?之前的他根本不会谈到这些问题,而是二话不说直接行动。难道,路遐也觉得他们走投无路了,只能靠这些闲谈来打发最后的时光了吗?
想到这里,孙正心里一阵悲凉,他试探性地问路遐:“那,如果我们出不去了呢?”
路遐睁大了眼睛仔细看了看孙正,两只亮亮的眼眸盯上孙正的脸,直看得孙正心里发毛。然后,他换了一副一本正经的表情说:“没办法,那就只有勉强找某个人,刘群芳做媒,老张老毛群鬼为证,档案室拜堂,手术室洞房,领养门外的小鬼当儿子,做一对鬼夫夫。”
鬼、鬼夫夫?!
孙正又愣了一下,然后反应过来,红着脸骂道:“神经病!”
路遐哈哈笑着,拍了拍手:“你那么激动干什么啊,又没说找谁,再说……我有了新发现。”
路遐笑着拿出那本记录,放到孙正面前。柳暗花明,他情绪正十分高昂,只道自己活跃气氛开了一句玩笑,却没注意到孙正十分不自在的神色。
“严医生既然能写出这篇记录来,必定不会让我们就此断掉线索,我哥哥也必定不会就这样放着我们不管,你再仔细看看这篇记录。”
孙正接过那篇严央的记录,手还微微扣着桌边。
“严央确实留下了最后的信息,但我们之前猜错了。他最后的信息不在那个小鬼身上,在这里。”
“什么意思?”孙正不解。
路遐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来,又用手指了指记录。
孙正翻了一遍记录,摇头表示仍然不理解。
路遐保持微笑,提示孙正:“之前有一个问题,为什么严央一定要套用《罗杰疑案》?”
孙正自然而然地就回答了出来:“因为他要暗示凶手就是他自己,而且《罗杰疑案》是他们和你都很熟悉的小说。”
“不愧是高材生,学得快,记得也很好嘛。”路遐点点头,一顿,语气却一变,说,“但是,很多侦探小说里其实都有这样的设计。事实上,还有一个原因。这个原因就是我们忽略的一个重要的道具,一个在《罗杰疑案》里面起着关键作用的道具。”
他看着孙正,目光里闪烁着光芒。
“那个口述录音机?”孙正一下子被点明,迫不及待地提了出来。
“对,如果真的是按照《罗杰疑案》的手法,那么严央一定有一个能够录音的东西,而且,你有没有发现,这个严医生,特别喜欢提到他的新概念英语磁带?”
孙正想起那个年代确实大多都是用磁带,新概念英语磁带在这篇记录里出现的次数也足以让人记得它,他点了点头。
“我刚才重看一遍,发现了疑点。你看最后一句,这句话看起来是不是很多余?”
叫我去听这些鬼故事,还不如去听新概念英语呢!
“是很多余,怎么?你觉得有什么其他的含义?”
路遐顿了顿,郑重地说:“他在叫我们去听他的新概念英语磁带,用那个能够录音的东西来听。”
孙正这次真的笑了出来:“路遐,虽然你分析得头头是道,但我真的觉得你想太多了。”
路遐似乎也在自我怀疑,没有出声。
“再说了,那个东西是什么?我们到哪里找?新概念英语的磁带又到哪里找?那是好几年前的东西了,人都走了,医院不早就扔了吗?”
路遐微皱着眉头,也在思考着孙正刚刚提出的几个问题。突然,他的脑海里闪过一个画面——档案室里他翻出来的那堆东西里面……
“有,我知道了!那个盒子里有复读机!那一定是严央当时学英语用的复读机!就是它!”路遐一下子激动地站起来。
孙正有些茫然地跟着站起来。
“我们现在去档案室,把复读机和磁带找到,他们一定在里面留下了什么信息。”路遐精神振奋地对孙正说。
孙正的目光随之移向了那道门,他下意识地退了一步。
路遐注意到了孙正不自然的表情,很能理解心有余悸的心情,便走过去,拍了拍孙正的肩,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有我在呢!”
孙正盯了他一眼,心里抱怨:“你在能有什么用,能驱邪吗?又不是一块巨型砗磲。”
路遐不知道孙正正把他想象成一整块砗磲,不等孙正同意,很自然地就整个人往孙正身上靠去,脑袋直接搭到他肩上,说:“放心,有什么我在背上给你挡着呢。”
孙正被路遐的下巴硌得不舒服,动了动肩膀,无奈地指了指桌上:“你至少先把记录和地图装好吧。”
路遐就着这个姿势,伸长了手把东西都拿过来,一股脑塞到孙正外套两侧的口袋里,一手拿着椅子腿,一手打开手电筒,爽快地说:“走吧!”
“咯嗒。”
两个人小心翼翼地打开门,万分戒备地望了一下外面,才轻轻地迈步出去,走廊的凉风让他们同时打了个冷战。
路遐握着手电筒照着地面,用极低的声音附在孙正耳边说:“不要怕那个鬼小孩。”
孙正回以极平常的声音:“我不怕他了,我只是觉得他很可怜。”
路遐刚想开口,忽然听到一种极其轻微的声音,手下意识地抓了一下孙正的肩。
“怎么?”孙正一下子警觉起来。
路遐不想吓着孙正,一边竖起耳朵听得更仔细,一边保持平静地说:“没什么。那个小孩,你怎么会觉得他可怜?”他觉得背后凉幽幽的,那个低微的声音在耳边徘徊不去。是什么声音呢?难道这个三楼还有别的什么?
“我其实……”孙正顿了顿,“觉得每个人都很可怜。”
好像……是咳嗽声。老人的咳嗽声。
路遐悄悄把手探进怀里,去摸索那把钥匙。砗磲只能驱邪,说白了,就像是烟雾弹,效果是短暂的,敌人是不会就此消失的。
“路遐?”孙正停下脚步,半靠在墙边。
“快走,不要停!”路遐赶紧推他,耳朵依然在留意那个声音,“什么可怜?”孙正没有察觉到异样,又扶着路遐,慢慢沿着墙壁向前走。档案室的标记就在前面,黑乎乎的一片。他的脑子里一直回荡着正对着他们的走廊尽头的手术间(四),那个标记了大红叉的地方,不知为什么,让他的心里隐隐觉得不舒服。
为了缓解这种高度紧张,他回答路遐说:“这些入‘穴’的人并没有犯什么大错,有的根本就是无辜的,可是,就这样被永远困在这里,比活着更痛苦,比死亡更可怕,连一个小孩也不放过,难道不是很可怜吗?”
路遐分了神,果然……是咳嗽声,隐隐约约地从普外三室那头的楼梯那边传来。记得刚才那个小孩也是拖着孙正往那个方向……看来待会儿不能走那边楼梯下楼,冒着危险也要从这边的楼梯下去。
孙正已经慢慢摸到了档案室的门,他舒了一口气,继续道:“刘群芳的爷爷提到的那个‘它’是什么?是不是就是‘它’把这些人带进这个‘穴’的?如果他们能抓出这个‘它’,也许就不会有人再受害了……”
门“嘎吱”一声推开了。
两个人刚想迈步进去,背后突然传来一声巨响——“咚!”
孙正吓得手一软,差点儿就把路遐摔在地上。两个人头也不敢回,和上次一样狼狈得直接连滚带爬进了档案室。
心跳还未缓和下来,两个人面面相觑,眼睛里都映着惊疑不定。
这次又是什么?
听起来像是什么从楼梯上摔下去了……路遐心想。
总觉得是什么东西掉下来的声音……孙正若有所思。
三楼真的不宜久留……两个人同时想道。
路遐一下子想到什么,指着孙正说:“你快帮我看看,我背上有没有什么东西?”
孙正吓得一滞,壮着胆子问:“什、什么东西?你难道是觉得背上突然变重了?”
路遐一皱眉,立刻摇头:“不是,不是,只是叫你帮我看一下,以防万一。”
孙正又好气又好笑,这才去查看了一下路遐的背上,确认什么都没有,也没有留下任何黑色的印记,两人这才放心,想到了这次回档案室的目的,孙正问道:“你说的东西呢?”
“在那边!”路遐手向不远处地上的一堆东西一指。
孙正顿时有种被当交通工具使唤的感觉,一面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