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憋死我了！”严央一声抱怨，停顿一下，声音低了下来，“你、你从哪儿听说三楼那个事的？”
响起拉开椅子的声音，然后另一个人说：“没有听说过。”
严央似乎不相信地哼了一声，接着说：“就算那个老人从楼梯上摔下去摔死了又怎么样？尘归尘，土归土，人嘛，就是氮、氧、碳、水、蛋白质、脂质、无机质、碳水化合物……死了不就有机物变无机物，什么鬼啊都是臆想出来的……”
路遐看见孙正听到这段话点了点头，但瞬间又露出怀疑的表情，自己在一旁偷偷笑了。
磁带里，路晓云完全没有搭理严央的长篇大论，依旧问道：“什么时候摔死的？”
“大概，大概三年前？我听护士们讲的，说是个盲人，年纪又大了，不小心从楼梯上摔下去，当场就死了。”
孙正一下子握紧了路遐的手，路遐不用看也知道，他又听到了什么。
“很近，很近，你没听到吗？”孙正有些着急起来。
“什么？”
“怎么你耳朵那么差，那么近，他们怎么也听不到？”
“什么？”路遐皱起眉头。
“他在叫‘爷爷’啊！他就在他们旁边啊！”孙正低声叫道。
“‘爷爷’？难道……”路遐话未说完，就听见磁带里又开始了对话。
“和你那个小孩有什么关系？”路晓云的声音毫无起伏，语气平平地听不出他的情绪。
“想不到你这么八卦，还这么没情趣地八卦。”严央故作低沉地说，“我告诉你，他就是高乐天的爷爷，三年前高乐天来看病……哎哟，哈哈！”
严央突如其来的笑声，让孙正紧紧抓住了路遐的手。
严央歇了口气，继续说：“听刘医生说高乐天大吵大闹肚子痛，要他爷爷去给他买香蕉，他爷爷眼睛是瞎的呀，一边疼着哄着，拄着拐杖就往外走……哎哟，哈哈，你、你老是挠我脚干什么，哎哟，好疼！”
空气凝固了一秒，只听磁带里路晓云依然平淡地回了一句：“我没有。”
路遐也握紧了孙正的手。他们简直可以想象到严央此刻目瞪口呆，一脸惨白，看着路晓云说不出话来的表情。
磁带里猛然一阵翻箱倒柜似的声音，大概是严央挣扎着从椅子上摔下来，接着就是一长串劈里啪啦连续拍打的声音。
只听严央嘶哑着一阵大吼：“路晓云，过来帮忙啊！”
接着，磁带里的声音就完全是一片混乱，无法辨别具体发生了什么状况。
“和我一样的情况。”孙正低声说着，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那个男孩在抓他。”
路遐没有说话，他看着孙正欲言又止。磁带里听得出来两个人虽然慌张，但是这种情况对于路晓云来说应当是司空见惯的，所以他并不担心。路遐忽然想，如果当时没有听到孙正的声音，没有扔过去那把钥匙，现在会变成什么样，他不敢想象。
路遐意识到这是一种后怕。站在局外人的角度，听到路晓云和严央的行动，又更深地感到危险的无处不在。
有一种微妙的感觉漫上他的心底，他握着孙正的手动了动，想悄悄松开，却感到另一只手的颤抖，又不知不觉握紧了些。
14
磁带的A面终于走到了尽头，“啪”的一声断掉了。孙正手动给它翻了个面。大概严央和路晓云当时正忙于处理危机，磁带到头了也没发现，中间一段并没有录下来，路晓云如何解决这个问题的也无从得知。
一段空白和噪音之后，磁带那头重新出现的声音已经渐渐平息下来，随着门“砰”的一声关上，里面恢复了寂静。
“这么一折腾，巡夜的不会发现了吧？”严央显然惊魂未定，喘着气，声音还有些颤抖，“你在门上弄什么？”
“没什么。以后就没什么东西会进这个房间了。”听路晓云的语气，刚才他简直就像是置身事外，那场危机对他毫无影响。
“你乱贴些什么啊！被医院发现我们就惨了，怎么能随便乱来……”严央一下子急了，说了两句，似乎又想起刚才的危险，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这就是普外三室为什么是安全的原因吗？”孙正转过头问路遐，“你哥哥弄了什么东西？”
“我也不知道他弄了什么东西……”路遐看着孙正，竟然有些不自在地把脑袋转到一边去。
孙正也没在意，凑近了磁带，点点头说：“那个男孩的声音消失了。”
“你看，这是什么？”磁带里，严央继续说着。
“你不用把脚放得离我这么近。那是小孩的手印。”
“果然，果然……”严央的声音里带着一些恐惧，“是、是鬼吗？我总觉得那个高乐天身上有阴气，他不是人！”
“是吗？”路晓云平静地问道，明显否定了这个问题。
孙正和路遐也对视一眼，果然是那个小孩入“穴”了吗？
严央还在努力说服路晓云：“你不相信？我来告诉你。我专门打听过那个小孩的事，那天是他爷爷带他来看病的，出事的时候，楼下的杨护士，就是长得有点可爱的那个，当时就在场。她说她亲眼看见他爷爷牵着他出来，那孩子还对她笑了笑，说‘护士姐姐好’。因为那孩子长得挺漂亮，所以她印象深刻。他爷爷走到三楼楼梯口的时候，也不知道是谁撞了一下，一下子就摔下去了，滚了十几阶楼梯，流了一楼梯的血，当场就死了。而且……”严央压低了声音，“他们说，他们亲眼看到小孩一下子就消失了，就在他们面前！只是后来又出现了，所以大家都以为是看错了。嘿，你看，这小孩后来怎么冒出来的？多半是变成鬼了。”
磁带里，路晓云没有说话。
“你也听说过吧，有人专门养的那种鬼娃，吸别人的气什么的……他为什么每年都要来医院这么一次，还专挑这个时候？多半是阴气抵不住啦，要回来避一避，补一补……”严央倒是越说越起劲，似乎已全然忘记了刚才的遭遇。
“初出茅庐的年轻人，又胡来，又胆大，还没记性。”路遐轻声评论了一句。
孙正看他一眼，心想你对自己的评价还挺准确的。
路晓云没有接严央的话，路遐知道他哥哥会习惯性无视一切无聊的问题。
“刘护士也倒霉，那孩子吵着要来探险，她还真敢带他来，说什么要在我的办公室吓我，结果这两天倒是满足了这个鬼娃吸收阴气的目的……”
“刘群芳只带他来过一次。”
空气再度凝固了。
“真的？”
“你是在害怕吗？”
“没、没有！你不用过来！”隔着磁带和嗞嗞的噪音，也能听出严央语气里带着惊惧，“那第一天那个脚印，是什么？”
“怎么回事？有一天的脚印不是那个小孩刻意弄上去的？”孙正也听出了问题，转头问路遐。
路遐看着孙正的脸，突然脑袋里又像被什么击中了一下，停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不知道。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看来这里面还有问题。之前我们解开的那个记录里面，还有严央自己也不知道的东西存在。”
孙正顿时觉得毛骨悚然，路遐在一旁看着他泛白的脸色，又开口了：“正，我可能有点迟钝，我刚刚意识到……”
磁带又开始嗞嗞响起来，孙正做了一个让他噤声的手势。
路晓云在磁带那头沉默了很久。
“是什么？”严央再度问道，提高了音调。
“他大概在找他玩吧。”路晓云终于开口了，但却只吐出这么没头没尾的一句。
“什么？”
磁带里响起椅子的声音，似乎是路晓云站了起来。这次他说话的语气里多了一分冰冷的意味：“这个医院不对劲，出事的太多了。和其他‘穴’相比，气息也不对，这里是个没有出口的无底洞。”
话里的寒意仿佛直接穿透了几年的时光和陈旧的磁带，直透到孙正和路遐的心底。
这是路晓云有些发怒的征兆。路遐心里暗暗道。
而孙正感到的是一层层笼上来的阴影，连路晓云都说这里是个没有出口的无底洞，他们难道还有出去的可能吗？
“你按照医院的要求，写一个记录。我会教你怎么写，不要告诉别人这件事，我要调查这个医院的问题。”路晓云的语调依然是冰冷的。
“啊？可是……”
啪。
磁带一下子断在这里，又响起英语朗诵的声音。
“下一盘磁带的讯息呢？”孙正一下子焦急起来。
路遐按住他：“不要急，应该在后面。他们应该会在后面重新录一段告诉我们第二盘磁带的讯息。”
“那么……”趁着这个空隙，孙正提出憋在心里的疑问，“你哥哥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路遐一怔，立刻反应过来孙正指的是那一句“他大概在找他玩吧”。他动了动嘴唇，想说什么，却觉得嘴里十分苦涩，有些说不出口。
“是什么？”第一次看见路遐这种表情，孙正越发好奇起来。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路遐一边说着，一边将磁带按停，“高乐天他家原本应该是一对双胞胎。”
“双、双胞胎？”
“入‘穴’的肯定不是高乐天。”路遐郑重地说，“在录这盘磁带的时候，我们就已经听到那个孩子的声音了，但是在这之后他们还收到了高乐天的照片，也就是说，入‘穴’的……是另一个孩子。至于鬼娃什么的说法，当然都是那个医生的胡扯。”
所以，那个在走廊里奔跑着的，那个在门口难过呻吟的，那个在窗台留下脚印的和那个躲在桌子下面挠着严央脚的……都是同一个孩子。
三年前，和高乐天一起来医院的，除了他的爷爷，还有他的双胞胎兄弟。
所以，当听到那个护士讲起高乐天的时候，他才会觉得哪里有点怪怪的。
他爷爷牵着他出来，那孩子还对她笑了笑，说“护士姐姐好”。
这个乖巧懂礼貌又漂亮的孩子，本来就不是高乐天。牵着这孩子的爷爷，滚下楼梯摔死了，務而这孩子在那一瞬间就入了“穴”。护士亲眼看见他消失，却误把他和后来出现的高乐天当作了一个人。
“高乐天呢？他每年这个时候都来医院？他妈妈呢？怎么也一点儿不提起？不问问这个孩子？”
路遐摇了摇头，说：“也许是PTSD？创伤性失忆症？当年的事，谁也不清楚，他妈妈或许问过找过，可又哪里能找到。在这个孩子面前又不能提起，这家人失去了一个老人和一个孩子，实在很可怜。”
“难怪他妈妈那么骄纵高乐天……”
“至少那个孩子的一部分，还活着。”路遐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在他脑海深处的某个地方……那个孩子呼唤着他，在每年的这个时候……”
他大概在找他玩吧。
消失在三楼走廊的孩子，茫然无助地呼唤着爷爷，在走廊里来回奔跑却只有黑暗和恐惧，找不到出口。拉着他的手向楼梯飞跑的，也许，也只是想找人玩的那个小男孩……一个人在这个医院，日日夜夜，是怎么度过的？害怕？孤独？楼梯，走廊，窗台，入“穴”后的残影？现在，他又躲在哪个角落呢？
另一个孩子呢？躺在床上，吃着零食，看着动画。是不是在普外三室的门口，他弟弟一直都在等着他，等着他来和他一起玩……
“你哥哥原来都知道啊。”孙正感慨了一句。
路遐望了望昏暗的天花板，然而又能怎样，即使是路晓云，也毫无办法救出这个孩子。他又转头望向孙正，也许很多事情，如何勉强，结果也是一样的。
那么，他们的结果呢？
似乎每解开一个故事，他们总会不自觉地陷入一阵沉默。
故事背后的每个人，他们也许都下意识地代入了自己的影子。自己也会像他们那样，最终、永远留在这里，消失得一干二净，多少年后，偶尔有人撞见自己的残影，惊吓一番罢了。
“我们……”孙正顿了顿终于开口，“听一下磁带吧。”他按开了磁带的播放键。
路遐靠得很近，他看着孙正没在阴影里的侧脸，捉摸不透孙正的心情，周围大块大块的黑暗，似已蠢蠢欲动。如果有一天，眼前的这张脸，终于被这黑暗完全吞噬，也终于变成了那样的东西……自己又能做什么？
心里竟然开始慌乱和紧张起来。
磁带在复读机里转着，一串英文之后，一个声音传了出来。
出乎意料的声音。路遐和孙正都一愣。
是个女人的声音，年轻，干脆，连噪音都很小。
“路晓云，严央，第二盘磁带我拿走了。里面有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东西。谢谢你们为了我的事去调查四楼那个房间。但是我并不想你们为我冒险。我听了你们的磁带，我也知道这个医院有问题。请向我爷爷说一声抱歉。”
孙正和路遐对望一眼，同时明白，是刘群芳。
她拿走了路晓云和严央的第二盘磁带，却把第一盘留下了，并录了一段自白在里面。
看来第二盘的内容应该是和四楼中医室相关的磁带。不知道路晓云和严央得知之后会如何反应？
磁带里的自白还在继续：
“我从小到大都没有相信过我的爷爷。我从来不相信鬼神，我相信人可以凭借自己的努力得到想要的东西，为什么要臆想出一些东西来左右自己的命运呢？老人就是迷信，我是这么以为的。可是，我看到了她，为什么她这么努力，最后换来的都是嘲笑呢？人害怕鬼，敬畏神，到头来，人就连人自己也无法容下。你们所说的那种方法，我无论如何也要试一试，即使我会像你们所说的入了‘穴’什么的，也不用来找我，这是我自己的事情。对爷爷来说，我坚持的事情，他也没有让我放弃过，不是吗？
“高乐天的事情，你们不要再查了。其实大家都知道那个孩子的事，他妈妈当年闹事，医院已经封锁了消息，没有人会告诉你们实话。你们提到的什么邪门的东西，我想我大概知道一个。二楼化验室外面有个等候厅，里面有一盆吊兰，据说是当年院长亲自操刀从死亡线上救回来的病人送的，此后有的医生手术前会去那里沾沾运气，没有人敢随便搬动它。但是……晚上千万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