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正侧耳听着。他注意到了门把手,金属带锈的门把手。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触碰那个把手。他紧张得发抖,闭上了双眼。
“咯嗒”。
门把手向下动了一点点,就再也动不了了。
上锁的门。
他又用力拧了拧,依然拧不开。他更加急躁了,用嘴含住手电筒,两只手同时放在门把手上,用力向下拧。他不知为什么,这样想打开这扇门。
“啪”。
手还停留在触摸着什么的姿势,手电筒的光照着正前方,空洞洞的地面。孙正的手指无意识地动了动,似乎还不敢相信刚才那样清晰的触感,此刻居然毫无征兆地消失了。那扇门,又再度消失了!
眼前的场景,多么熟悉——无声的走廊,幽闭的空间,钻入四肢的冰冷麻木感。
脑子里有一个肯定的声音告诉他,这是三楼走廊。身后,也一定是那个手术室(四)。他几乎不用搜寻任何参考物,就坚信了这一点。就像有什么已经钻入了他的大脑和内心,无声无息地,那片黑雾也将笼罩他的全身,就像笼罩这栋医院大楼一般。
“嘎吱”。
思考在身后传来的一声轻微的响动后,戛然而止。似乎是,手术室的门打开的声音?难道门没有上锁?门开了?谁开的?或者……是“什么”开的?
手电筒发出的光也开始微微颤抖。孙正的背后涌起阵阵寒气,他握紧了拳头,僵硬着身体,背对着那道未知的,或许已经打开了的门,脑子里的念头绕过无数回路之后,终究都被恐惧吞噬掉了。
无风,无声,门开了?不,也许不是门,只是什么声音……又能够是什么声音?
事到如今,也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了。
不知不觉,连呼吸都屏住了。孙正脚不离地地轻轻转了个方向,他几乎已闭上了双眼,全身僵硬地转过了身,面对着那道门。
两扇门,一面闭着,一面半开着。里面充斥着与外面没有任何不同的——黑暗。
门呈现着半开的姿势,就像是一种邀请。孙正这么想着,反而倒退了一步。脑海里的某些图像窜了出来,他捂住头,连退三五步,绊了一下,连手电筒也掉在地上。
他发出一声惊惧和痛苦混杂的呻吟,摸索着抓起那个手电,跌跌撞撞地朝着记忆中楼梯的方向,落荒而逃。
“孙正!!!”
路遐嘶声叫着。他强烈希望自己的声音可以传遍整个医院,然后孙正就会从某个角落跑出来。他靠着墙,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怎样一路摸索着从化验室走出来的,汗流了一身。那时候孙正看着他的那种震惊的眼神,似乎还在眼前晃动着。
怎么会消失的?明明自己抓得那么紧,不可能松手,也没有感到任何力量把他拉开……
路遐找遍了自己全身,还有天花板,地板,也没有任何那个“东西”的痕迹。更没有孙正。
是幻觉吗?连孙正都是幻觉吗?他笑了起来,汗水流过嘴边,满嘴都是咸味:“怎么可能……”
但是,为什么?为什么他们会入“穴”?为什么孙正会消失?为什么这一切会发生?
他走得太快,也太累了,无力感一次又一次地袭上他的心头。
苍蝇在蛛网上的挣扎,他们在这里的苦苦挣扎,结局说不定都是一样。
他的手抚向自己的那条腿。烧伤?既然都是一样……
他的身影在走廊里越行越远,他忽然有一种预感,孙正,在三楼。
昏黄的灯光里映着墙壁上两个摇晃着的身影,忽然撞见,顿住,一时的怔忡仿佛壁影都陷入了黑白默片。
“正?!”
“路遐?!”
手电筒的光芒忽然剧烈晃动起来,壁上的人影像对不准焦距的镜头里的图像,杂乱地抖动着。
灯光忽然消失了,周围恢复了一片黑暗和寂静。
孙正感到自己像被打捞出的一条鱼,被一双手臂捞过去紧紧抱住了,怎么动弹都只是让呼吸能及的空气更少而已。
“太紧了……路遐!”他终于闷着出声了。
“我……”路遐立刻放开了孙正,嗓子有些哑哑的,“担心你……”
孙正伸手想推开路遐,动作又忽然一停,手放了下来,声音里透着疲倦:“我……没事。”他侧过头去,低垂着脑袋看着地面。
路遐隐隐察觉到那种不安,拉住孙正:“怎么可能没事?!”
孙正依然侧着头,脚步却慢慢开始移动,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说:“路遐,我、我看见你就会想起……”
路遐的表情僵了一下,忽然明白了。“我明白了,你可以不用看着我说话的……”他尽量放低了语气,天晓得他现在背上汗毛根根竖起。
他无从得知孙正消失的一瞬间看见了什么,他也不敢想,只能把猜想都压了下去,假装不知道,假装自己什么事也没有。
是我吗?
他却又禁不住搜寻自己身上的每一个疑点,到底为什么,我难道有什么问题?下意识的,他又摸向自己的那条腿。
“我还可以离你远一点。”发现孙正不说话,路遐故作轻松地说着,向侧面跳了一步。
“不,不用。”孙正立刻抬起头,摆了摆手。
路遐却仍然保持着一段距离,只是探过身问道:“你,没遇到什么危险吧?”
“没有……不、不是,”孙正的声音里带着迟疑,手抚上自己的额头,“我脑袋还很乱,让我静一下。”
路遐乖乖噤了声。
两个人走得很慢,就像在散步。明明知道走廊里什么都可能出现,唯一能找出答案的地方就在不远处,他们却下意识地不愿接近那个地方。
路遐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他焦虑不安地为一些什么而紧张着。孙正的平安归来,实际上没有让他有一丝放松。
他知道,孙正总会发现的……自己身上的问题……还会有更多的问题出现吧?像之前那样的情况,绝对不是偶然。可,自己又为什么会这样?
他正想到这里,孙正突然停了,慢慢转过头来,手电光束里看得见他脸上奇怪的神色。路遐感到自己的心都快跳出来了。
“路遐……”孙正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怎、怎么了?”路遐应得不太自然。
孙正抓住他的手:“你的脚,你的脚,怎么回事?”
路遐挣开孙正的手,向后退了一步。
是的。走了这么长的一段路,心乱如麻的孙正也终于发现了不对劲。路遐在走路,两只腿走得很正常,很自然。对了,他还想起来,路遐刚才还从他身边跳开过。
他盯着路遐,强压下内心泛起的一丝恐惧。“你、你还是路遐吗?”他没想到自己竟然真的这么问了出口。
路遐反而笑了起来:“你是被吓晕了吗,我还能是谁?”
孙正注意到路遐的手抓着裤腿。“让我看看你的脚。”他皱着眉头,语气不容反驳。
路遐又嘿嘿笑了起来:“烧伤的脚,很难看的。”
孙正眉毛扬了起来:“真的是烧伤吗?”
路遐望着他,叹了一口气,缓缓拉起了自己的裤腿。
孙正的表情凝固了。他看着那条腿,觉得一阵窒息。
“从中医室出来的时候,还很疼,我以为是烧伤。”路遐的表情没有变化,“但是,我们从档案室出来之后,我开始察觉到这条腿恢复了知觉,但是,那种感觉很奇怪,就像是我在操纵着我的腿,但是……它走在地上的感觉,它对周围空气的感觉,都和从前不一样了,我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
“你可以行走?”
“可以。”路遐的脸上露出些许挣扎的表情,“但是,我拒绝用它行走。我宁愿我的腿被烧伤了,不能走……直到刚才你消失了,我才不得不……”
“难道,是因为接触到了那些、那些东西?”
“我觉得是的。在中医室的时候我和它们接触得太多,就像病毒感染一样。孙正,我也许……正在变成它们的一部分。”
“不可能!”孙正马上大声否定。
“我都能接受,”路遐恢复了他一贯的微笑,“你还有什么不能接受的?”
他停了一下,又继续笑道:“而且,不用负重前进,你不会觉得很轻松吗?等我完全变成了它们,我还可以偷偷做个间谍,把你带出去。”
孙正紧皱起眉头:“你在胡说什么!”又在开一些自以为好笑的玩笑。孙正心里愤愤想道。“过来。”他没好气地叫路遐。
“怎么?”路遐看着孙正伸出来的一只手,不明所以。
“我扶你走。”孙正不由分说地将半个路遐的重量重新负担到了自己身上。
路遐噗嗤一声笑了:“好吧,孙大高材生,不要太勉强啊。”
孙正最开始受到的惊吓,这下才总算消除了不少。似乎还应该归功于这条腿。他放下裤腿的时候这样想着。
不出几步,化验室的门再度出现在眼前。
孙正的脚步顿了顿,路遐轻吐着气说:“二度进军,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孙正瞥他一眼,走了进去。
路遐挪动着脚步,笑容却渐渐从脸上消退了。
如果发现那个“东西”的出现和自己是有关系的,那,自己是不是不应该再靠近孙正?
他这么想着,而孙正也正轻轻地下意识地摸着手腕,摸着那道残留的黑色手印。
两个人带着一万分的警惕用手电筒认真扫视了整个大厅一遍,反复确定没有任何诡异东西出现后,对望了一眼。
“我们分头行动吧,这个化验室的等候厅还挺大的。”孙正提议说。
路遐扭头看他一眼,有些犹豫:“你……”
“我从大厅这边绕过去,你从那边绕过去,在对面那里会合,找一找那盆吊兰。”孙正不以为意。
恐惧和阴影都不是这么容易克服的。路遐即使知道孙正在逞强,却也没有道理阻止,他只好默然点了点头。
孙正忽然又想起什么,问道:“就算找到了吊兰,又该怎么办?难道你哥哥把磁带什么的放在了一盆吊兰里面?”
路遐耸耸肩:“这我可不知道。”
孙正瞪他一眼。这个家伙信心十足目标明确地来到这里,却完全不知道线索在哪儿。
“走一步算一步,我们没有别的办法了啊!”路遐摊手。
好吧,这家伙倒是一贯如此。
孙正在心里滔滔抒发着对路遐的不满,沿着左边墙角,开始搜寻起来。刚才大略扫视了一番的时候,他注意到这个等候厅两根柱子下,四面墙角中有三面墙角都放有植物,没有细看,但似乎有吊兰的存在。
他紧闭着嘴唇,不敢发出声音。虽然主动提议分开来调查,即使就在同一个厅里面,相隔不过三四米,这里依然是刚刚还遇见过……那种东西……的地方……
然而,面对路遐,就像刚才那样扶着他,自己的心里也还忍不住颤抖。
这个世界,简直是想把自己和一切都隔离开。
孙正感到头皮阵阵地发麻,四肢冰凉冰凉的。他竭力让自己的目光不再四处游移,那种莫名的恐惧让他总想抬眼看看他头顶,但是他又强压下那双抬起的眼皮。
专注,孙正……不要乱想……
总算走到第一个墙角,他几乎深吐了一口气。
手电光照着角落那盆植物,不是吊兰。他沿着墙面,继续向前走去。
“咔。”
孙正听到一声轻响,从自己脚下传来。他低头看了一眼,似乎是踩到的一块地砖碎裂了。他这才轻抚了下胸口,僵硬地一笑,刚才还差点因为过度紧张而叫出来。缓了缓,他又忍不住用手电筒前后晃了一晃,背后是化验室的窗口,阴森森的,看不穿玻璃板的后面,前面是墙角,过去就是一排窗台。
窸窸窣窣的声音从那边传来,还能看见一道手电光在那里晃动。
他忽然就安了心。
“正!找到了!”那边传来一阵欣喜的欢呼。
孙正用手电筒向那边照去,只见朦胧的光里,路遐提着一盆什么东西,细长的枝叶垂下来,阴暗的光线里,看着就像伸长的手指甲。
路遐咧着嘴向孙正笑着。那笑容几乎让孙正觉得刺眼了,他立刻放下这边的搜寻,朝着那边走去。
“怎么样?这里似乎只有这么一盆吊兰。”路遐把那盆吊兰递到孙正眼前。
孙正捧起那盆吊兰,枝叶挠得他痒酥酥的,盆沿的尘土落了他满手。
“看不出有什么稀奇啊!”孙正怀疑的目光投向路遐,“你确定那么多年前的吊兰,医院还留着?”
路遐耸了耸肩:“医院也没道理扔掉它啊……再说,磁带里刘群芳都已经说过了,这是没人敢动的吊兰。”
孙正轻笑一声,掂了掂手里这盆吊兰:“我可没看出来这盆吊兰怎么就不能动了,那些故事总爱妖魔化一些东西,其实根本就不是那些东西的问题。”
“不管怎么说,先把这盆吊兰拆开来看看。”路遐不由分说拿过吊兰,准备把它整个倒在地上。
孙正立刻拦住他:“有你这么破坏植物的吗?好歹……这也是医院里除了我们之外的另一条生命了……”
路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难不成你现在还想着保护植物珍爱生命?这个盆里说不定有什么蹊跷。医院曾经把这玩意儿当神一样供着,肯定有什么原因。”说完他就抓住那些张牙舞爪的枝叶,刚准备向下扯,又被孙正拦住了。
“你有点儿常识好不好?”孙正无奈地叹了口气,“这种植物几乎每两年就会换盆,盆子里有什么也早都不见了。如果它真的有这么邪门,被你这么折腾,怎么还没有妖魔鬼怪出现?”
路遐终于怏怏地放下那盆吊兰,把它摆回原位,望着孙正问:“你觉得呢?”
“你看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书上有没有讲过关于某种植物会引来什么的情况?问题可能不在于吊兰的盆子或者什么,而是吊兰这种植物本身……”
“植物本身和它们的摆放位置自然是有凶吉区别的,但是这个和我们现在研究的问题不一样,这盆吊兰对医院意义特殊,是院长救的一个病人送的,所以上面是不是附了什么……总觉得越扯越玄了……”说到最后,路遐自己都笑了起来。
孙正却有些笑不出来。吊兰的问题查不出来,他们的线索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