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人叹了口气,反问:“所以,你成功进入了最后一个梦是吗?”
“我们。”路遐强调。
“你杀了Linda?”
“你早就知道是她?!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路遐又激动了。
“难道不是我给你的提示吗?”那个人说着,又问了一遍,“你杀了她?”
“不……”路遐不忍回想那惨烈的一幕,他摇了摇头,别过脸去,“不是我……是那个房间里……大概,是因为潮湿和污染的空气,房间里养着某种嗜血的……极微小的虫……肉眼都几乎不能发现的怪虫,被她手上的伤口吸引了……”
路遐没能讲完Linda之死,他停在这里,难以继续,而这个人也并没有逼迫他讲完,似乎知道他并没有杀人,便安心了,随手翻起了路遐床边的一张泛黄的报纸。
1996年8月28日的××晚报。
报纸的一角还沾有一块触目惊心的血迹,是当时他留下的。血迹一旁是一篇特别报道:
善举成就事业,袁成莫教授十余年来资助数名学子。
内容大致是袁成莫十多年来一直资助几名孤儿读书,其中有两个考上了袁教授所在的名牌大学,其中一个还在采访中十分感激地回答说将来的愿望是可以成为袁教授手下的学生,和他一起从事研究。
袁教授也在这篇采访中提到这几名孤儿和他出自同一个孤儿院,同病相怜,所以他坚持不懈地帮助了他们十多年。
虽然整篇报道隐去了这里面几名学生的名字,但在报道旁边附上的照片里,却可以隐约看出两个熟悉的身影:Linda和孙正。
“你比我先发现了吧?那个梦,并不是随机的……”路遐注意到他在看那张报纸,“Linda和孙正很有可能和袁教授有着相同的出身,只是他们不知道罢了……”
他们都是那个小镇大火后残存下来并逃到外界的人们的后裔。
即使小镇的原型已经毁灭,小镇居民世世代代所背负的命运仍然在它的子孙的血液里流淌传承。
大火上方,那汇集的一团团的黑云,也许就象征着这个小镇不死的灵魂,象征着这些盘绕在他的子民梦中的,未尽的仪式……
“我有很多问题想要问你。”路遐说。
“嘘,别急。”那个人做了个手势,“我可以回答你的问题,但你必须先告诉我,最后一个梦里是什么,最后发生了什么?”
提到最后一个梦,路遐脸上露出疲惫而厌倦的神色,他躺回病床,望着苍白的天花板,好半天才吐出两个字:“石棺。”
“石棺?”
“细雨,阴沉的天,山坡的顶上,一口孤零零的,石棺。”
“有没有……有没有别人?”
“没有。”
“没有吗?”那个人苍白的脸上第一次表现出急切的神情,“没有你认识的人?你熟悉的人?”
路遐愣了一下:“我认识的人?”
那个人意识到自己问了多余的问题,又收回了自己的话:“不,没什么,我随便问问,然后呢?”
路遐没太在意,继续说:“然后,我决定,毁了这个小镇,从梦中,就像Linda所说的那样。”
“怎么可能?”连那个人也惊诧了。
“可以的。”路遐转过头来,肯定地望着那个人,“用火。”
“用火?但是……”
“下雨是吗?没错,这个小镇的雨从来没有停过,除了……”路遐顿了顿,他从旁边拿起一支笔,在报纸上顺手画了一组图,那是他记忆中小镇街道上的那组壁画。他指着最后一幅,“这个时候。”
最后一幅是一团巨大的黑块,和一个小人的头。
其余的画里都有一些小圆点,暗示着雨水,但是最后一幅却没有。
“只要第五个人躺进石棺里,仪式启动,小镇的雨就会停下,迎来短暂的晴天。这个时候只要燃起一把大火,这个小镇就会毁灭。”
“这只是你的猜测,可是谁也说不准……”
“即使冒险也要一试,不是吗?”路遐冲他笑了笑,虽然他不认识这个神秘人,还发生过一些小冲突,但不知怎地,今天见了他,竟意外觉得亲切。
墨镜下的人似乎看着路遐,发怔了。
就好像这样的话,这样的笑容,让他曾经的某个记忆复苏了起来。
“所以,我和孙正两个人,只有我们两个人,才能完成这个计划。”
“但是你怎么才能说服他?对他来说,这不过是荒谬的梦,你要他躺进棺材里,还是要他去放一把火?按照他的性格,无论如何都不会答应你吧?”
“我没有说服他,”路遐的神色黯淡下来,“我威胁他。”
细雨,荒芜的山坡,稀稀疏疏的草。
每走一步,草地里都能踩出水来。
山顶是一方棺材,孤零零的,映着那片布满阴霾的天空,也阴森森的。
路遐看着孙正,一字一句地说:“躺进去,只要十分钟,否则,我就把这件事告诉所有媒体。”
孙正眼中是不敢置信,紧接着是难以抑制的愤怒。
“我已经知道了,教授和Linda的关系。”路遐的表情是冷酷的,“Linda表面上装作是在追求你,其实她和教授私下里有不正当的关系,对吧?你为了教授,一直在帮他们掩饰,不是吗?为什么我问起你那次旅行你会那么紧张?五个人四个房间,Linda和教授睡在一起,再简单不过的问题,只怪我一时被胖子误导,没反应过来。”
孙正手中的拳头攥紧了。
然而路遐却已经了然于心,教授对孙正来说,是世界上唯一的恩人,也是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为了教授的名誉,在一场梦里,躺一个棺材算什么。
但是孙正看起来很生气。也许吧,被一个还算朋友的人用最尊敬的人威胁,这样愤怒也是再合理不过。
路遐心中唏嘘。
他甚至无法告诉孙正另一个真相:教授所资助的这些孤儿,都是当年小镇上逃跑带出来的遗孤们。他教给他们这些小镇的符号,给他们讲小镇的故事,甚至带着他们做关于民俗和古迹的研究,却没有告诉他们身上所带着的诅咒。
是的,齐征,孙正,袁教授,神秘人,Linda,还有路遐。这六个人都是被带进这个梦里的人。
然而他终于醒悟过来,Linda当初给他那一个媚眼的暗示。Linda从来没有喜欢过孙正,她一直嫉恨着孙正。因为教授的一切计划,都是为了让孙正活下来,不是同床共枕的情人,甚至不是教授自己。
“好。”孙正深深地看了路遐一眼,朝棺材走去。他甚至不问为什么。
路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一场梦而已,想必他醒来之后,不会当真。
“是教授授意你,让你带我进入这个梦的吧?”路遐讲完了故事,神色更加疲惫了,他侧脸看着神秘人。
其实他已经知道答案,却还是忍不住问出口。
神秘人沉默了一下,才缓缓开口:“是,也不是。”
“什么意思?”
“没错,他是想利用你,我却是想……考验你。”
“考验我?”路遐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我好像,之前并不认识你吧?你考验我干什么?”
神秘人低下头去,压抑的声音中带着颤抖:“你会知道的……我会……让你知道的……那天到来的话……你也许可以解开……那个医院……”
“你在说什么?”路遐没有听清楚,皱着眉头又问了一遍。
神秘人却已经抬起头来,换了一番话:“因为有相近的目的,我才和袁教授合作的。他想让他的爱徒摆脱这轮噩梦,而我……”
“你却想杀死他?”路遐脸上浮现一丝不怀好意的笑。
“他死了,我才能进入最后一个梦。”
“进入最后一个梦……”路遐想起来了,“你想在梦里找到你说的某个人?”
“不过,那个人连灵魂好像都没有留下……就连这个小镇里也……”
路遐从未见过这个冰冷得像死人般的人露出如此绝望的神色,就连周围的空气竟也蒙上了一层凄凉的气息。
路遐的心不知为何也像被狠狠地撞了一下。
他就像着了魔似的,出言安慰了一句:“既然找不到,那不就说明,他在世界上的某个角落,活得很好吗?而且,他所希望的能再次见到的你,一定不是一个活死人吧?”
说完,见这个人还没有反应,路遐又不好意思地补充了一句:“这种肉麻话可不是我发明的,我哥路晓云以前劝那些家属的时候,就老这么说——”
神秘人猛地抬起头来,路遐好像感受到那墨镜下射来的两道目光忽然间充满了神采:“是吗?他是这样说的吗?”
“是啊,如果是我,我就这样相信着!”路遐大大咧咧地笑了起来。
就好像一下子受了某种启发,神秘人站了起来,推开椅子,跌跌撞撞地走到窗边,冬日的阳光太过强烈,即使透着墨镜,他也无法直视,但他仍旧朝着阳光站定,就好像第一次感受到阳光那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喂!”眼看他走到一边,路遐赶紧大叫,“我还没问完呢!”
“喂——那个小镇叫什么名字?”
那个人没有回答。
“那、那你叫什么名字?”路遐又问了一句。
那边静了一下。
“真巧,我名字里也有个云,”路遐远远地,仿佛破天荒地看见神秘人的嘴角勾起了一个略带顽皮的微笑,“我姓本,名丹云。”
本?丹云?
本丹云?笨蛋云?
三天后。
孙正穿着一身黑西装,站在一排素色的人群中,那时天下着蒙蒙小雨,灵堂里一片沉痛的死寂。记者的闪光灯在外面时不时地闪耀着,拍下断断续续到来的各界知名人物。
他低垂着头,整个人都像融进了一片阴影里。
就在这个时候,旁边一个学生妹模样的女生跑了过来。
“学长,有人打电话找你。”
孙正抬起头来,一脸倦容,眼睛下是两圈大大的黑眼圈。因为这几天来,他关闭了手机,不与任何人接触,所以几乎没有人能找到他,而这个电话竟然打到灵堂里来了。
他沙哑着嗓子问:“谁啊?”
“一个姓路的先生。”
孙正脑中闪过几个画面,他沉默了一下,最后缓缓挥了挥手,表示拒绝。
他刚想转身走开,另一只手拍在他的肩膀上:“孙正,孙先生是吗?您是袁教授的爱徒啊,虽然这个时候提起不好,但是袁教授也曾经和我谈过,他有意推荐过您,不知道,您有没有兴趣来帮我们做编剧呢?”
孙正一愣,他还不知道,前方有怎样的命运在等着他……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