筱田在四名飞行员中资历最久,这是汤田川说的,他带着一副像是魔法师的阴郁神情,下巴和鼻子也很尖耸。筱田经常穿着颜色偏黑的服装,而且一定是长袖,胸口的口袋不论何时一定插着一支金色的钢笔。他不抽烟,在这里,他总是独来独往。
此时,我们已经往南飞越海岸线,在海面上飞行大约一个小时了。我们很快就发现了目标,靠近观察,可是怎么看都像是民间渔船,所以我们没有攻击。奇怪的是,虽然我们觉得它可能是潜水艇的补给船,可是船身实在太小。船员似乎也没什么让人起疑的地方。
“不过,不攻击看看的话,怎么知道那是不是我们不知道的敌人?”我用无线电这么说。
“那就攻击看看吧。”筱田说。
“不,还是不要吧。”我已经开始转弯了。
“那我来攻击吧?”
“不,回去吧。”
这是我到目前为止,跟他说过最多的一次话。我们返航,燃料还很充足。由于我们两架飞机的停机棚之间有段距离,所以我下飞机后用跑的到筱田那边,想在进办公室报告之前再跟他说一次话。在他的停机棚内,我看到他坐在主翼上,正用抹布擦拭着座舱罩。
“让你久等了。”我说。
筱田虽然往我这边瞥了一眼,却没有下来。我在停机棚的门口吸烟,等了好一阵子,总算等到他出来,然而直到我们走到草薙的办公室,沉默一直笼罩着……他一句话也没说。
向草薙的例行报告一分钟就结束了,而且全是我在说明。
“其他呢?”草薙靠着椅背问。
“就这样。”
“OK,辛苦你们了。”
我们两个退到走廊。下楼梯的时候,草薙打开门探出头来。
“对了,我有事要麻烦你。”她看着我说:“刚才上级突然联络我,说两个小时后会有一些人来参观。函南,你负责接待。”
“是。”我在楼梯拐角处点头。
“有五、六个人。我想他们大概逛个三十分钟就会回去了。”
“我知道了。”
筱田快速地走到接待室摊开杂志来看。他会待在那里是非常稀奇的事,或许他是在等我。
“之前也来过一次。”筱田突然开口。
“什么来过一次?”我边坐下边问,一只手伸进口袋里拿香烟。
“参观的人。”
“哦……”我点头,“他们是怎样的人?”
“让人想要杀了他们的人。”筱田说完嗤笑出声,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他笑。
“你杀了他们?”我微笑着问。
“没有。”
“为什么?”
“因为我没有枪。”
“喔……这样啊。”我点头“这么说来,我也还在见习中。”
“如果是那个女的,早就开枪了。”
“嗯,哪个女的?”我皱眉。
“二楼的。”筱田用下巴示意,似乎是指草薙水素。
“如果是草薙,早就开枪了……对谁开枪?”
“每个人。”
“为什么?”
“因为她随身携带枪。”
我以为这是个玩笑,所以就笑出来了。可是筱田没有笑,他的眼睛上吊盯着我看,像是要狙击猎物的眼神。他前额的头发遮住眼睛,眼白的部分再发丝的缝隙里显得格外鲜明。
“你有听说过栗田的事情吗?”筱田又嗤笑出声,我可以看见他白色的门牙。
“没听过。”我立刻回答。
栗田仁郎是在我之前的驾驶员,在我来这之前他就不在了,没有人告诉我是为什么。他是死了?还是换到其他基地了?
“是怎样的事?”我问。
“那个女的开枪射他。”筱田说。
“草薙?射栗田?”我探出身子。
筱田点头。他站起来,把刚刚看过的杂志扔回架子上。
“真的吗?”我又问。
筱田只白了我一眼,就这样离开了接待室。
我重新坐回椅子上,闭上眼睛。
我想那可能是真的。
5
参观者有六人,全部都是女性,年龄大约四、五十岁左右吧。虽然载她们来的小型巴士在挡风玻璃上的名牌就写有她们的社团名称,可是我已经忘记了。怎么说呢,虽然他们每个人的体重都好像有我的两倍,不过她们并不是因为这个共同点而组合的社团。她们跟我们公司到底有什么关系?是支持者呢?或者是反对者?这点不得而知。不过若是危险分子,本部应该就不会让他们来参观,还要我们担任接待员。然而另一方面,如果真的看重她们到访,草薙应该会自己亲自迎接。既然她把接待的责任交给我,一定表示这些人怎样对待都可以。
我靠着跑道边缘走,带他们进停机棚。很幸运地,笹仓不在。我简单的说明飞机构造——这个是引擎,这个是螺旋桨,这个是机关枪,就像在教幼儿园小孩单字一样。
“这是你的飞机吗?”穿着茶色套装的女人问。她一直走在队伍的前方,很明显地就是队伍里的领袖。
“是的。”
“你作战多久了?”旁边一个穿着绿色连身裙的女人问道。她连洋伞都是绿的,刚刚还在跑道上撑伞,现在则是用粗胖的手腕抱着。
“我来这里还没多久……不过我开飞机已经有五年资历了。”
“感觉怎么样?”绿衣女人又问。
“什么怎么样?”
“在天空飞的时候了。”她眯起眼睛,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
“嗯……问我感觉怎样……”我苦笑,“就好像飞在天空上……这种感觉吧……”
她们窃笑着。嗯,很可笑吧。不过我还能接受这个嘲笑,所以倒也不会不爽。
“那击落敌人的时候呢?”这次是后面的女人发问,声音很嘶哑。定眼一瞧,就可以知道她是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可能超过六十了也说不定。“你击落过很多架飞机吧?”
“嗯。”我轻轻地点头。
“可以形容被你击落的飞机吗?”穿着茶色衣服的领袖从旁边插嘴。
“我只能描述以前被我击落的飞机。”我回答:“因为我是不久前才突然被派到这里来得。”
“那就连在这儿工作时的一起描述不就好了吗?”
“就算如此,你们也不会相信。”
“坠落的飞机资料会传送过来吧?”
“嗯,没错。”我点头。像这样的麻烦事,我连都懒得争论解释。
“喂,到底是什么样的感觉啦!”又是后方的沙哑声。老女人连眼尾都皱起来了,“击落敌人时,是什么样的感觉?”
“那一刻我会想,这样就可以回去交差了。”我回答。
有一个人突然击掌,是个像塑胶娃娃的小个子女人。虽然我闪过个念头想说发生了什么事,不过她也有可能只是在拍手而已。其他人这下子全部瞪着她,塑胶人偶于是停止拍手,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面向铁卷门。
“真是像在玩游戏。”有个人小声说道。
虽然我也这么觉得,可是我装作没有听到。
“不过,就因为有你们对外抗敌,我们才能这样……呃……过着和平的生活。真的是非常感谢,嗯。”带头的女人说。
“不会,因为这是工作。”我微笑,当然是职业性的笑容。
我们没有特别为谁战斗,不是为了国家,也不是为了特别的人。我有拿薪水,而且,我们适合这项工作,这点我自己也很清楚。相反的,我真的无法理解普通人是怎么看待我们的。无论如何,我都很想听听看他们是怎么想的。
这么一讲,到刚刚为止,这些女人所问的都只是兴之所至的问题。站在后面的老女人那张皱巴巴又上了年纪的惨白的脸庞,嵌着一张鲜红的嘴唇。那异样的妆容直盯着我,我不认为那是对待同一族类的视线。
一瞬间,我意识到右手的动作,然后我想起了筱田先前说的话。
如果是在天空上相遇的话,说不定她已经被我击落了——这么一想还蛮可笑的,我不自觉地微笑。
“呃……那个女孩子呢?”穿着茶色衣服的领袖问:“这里有个女孩子吧?之前我们来这儿时,是她带我们参观的。”
“是草薙小姐吗?”
“啊,对。好像叫这个名字。”
虽然我对“女孩子”这种字眼感到有点排斥,可是以她们的角度来看草薙水素毫无疑问地是个女孩子。
“她在办公室里办工,因为有点要紧的事,所以分不开身。”我回答,连我自己都为如此流利的谎言而感动。
“可以把这个给她吗?”领袖递出手提纸袋,“我带了礼物,虽然只是一点小心意。”
“我知道了。”我收下礼物。袋子里面放着一个包装过的盒子,不会很重,我想大概是糖果之类的东西吧
之后,我大致带她们参观宿舍的餐厅,最后走到中庭。她们在那里跟我们说了些客气的场面话,内容听了会让人起鸡皮疙瘩。
小巴出了大门后,我马上点燃香烟,做深呼吸,感觉还真的有点累。
“辛苦了。”上方传来了一个声音,我一抬头,看见草薙水素从二楼办公室的窗户探出头来。
“她们有准备礼物给你喔。”我把提着的纸袋稍微拿高点。
“我想是糖果吧。她们说要给草薙小姐的。”
“我不要,拿去给大家吃吧。”她面无表情地撇过头,关起窗户。
我叼着烟往接待室走去,当然那里当然一个人都没有。土岐野正在房间里睡觉,因为我不想被传染,所以现在接待室就是我的寝室。汤田川和筱田大概正在自己的房间里吧。
我撕开礼物的包装,看到里面的东西。本来,如果是糖果的话,我打算泡杯咖啡一个人好好享用;可是里面却是玩具,是可以换装的洋娃娃。
草薙下楼走进大厅,看到我后就往这边走过来。
“如果想喝咖啡的话,楼上有。”草薙说,然后低头看了眼桌上箱子里的东西。
“我想这送给瑞季比较好。”我提议。
“真受不了……做这种讨厌的事。”她不耐地啧啧有声。
“讨厌吗?”我忍不住笑出来。
如果真的讨厌,老实说我也觉得这是最高水准的讨厌东西。洋娃娃穿着航空公司的制服,是个有一头金色直发的女生,跟草薙水素一点都不像。
“不过,你帮了我一个大忙。谢谢。”她坐在对面的沙发上说。
“帮什么?”
“接待的工作。”
“喔……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点头。
“是吗?你还真是难以了解的人呢。”草薙目瞪口呆,一脸吃惊。
“为什么?”
“我因为厌恶所以没办法去接待,你真的帮了我很大忙。我请你吃晚餐吧。”
“咦?真的?”我很高兴,结果不小心呛到,咳得喘不过气来。
“奇怪的人。”草薙笑了。
6
草薙把接听办公室电话的任务交给汤田川,那是个独眼龙也能办到的工作。土岐野的烧已经退了,好像没什么大碍。我去看他的时侯,他已经起床在喝啤酒。
“别过来别过来!会被传染喔!”他赶我走。
“我要出去一下。”
“干嘛跟我报告。”
我只拿了短上衣就出门,草薙的车正在办公大楼前等着。我坐上副驾驶座,车子出了大门后往右转,我有点意外,因为这个方向我是第一次走基地位在被大河包围的沙洲上,另一边的河上有架桥梁,可是这一边没有——也就是说往这边走的话就会是死路。我之前曾听人这么说过,所以从未往这边走。
右手边可以看到飞机跑道。这么一望,视野的下半部是黑色的轮廓,好像沉淀在些微明亮的天空底部一样。道路的前端只能看到车头灯照亮的朦胧空间。
途中马路转为沙砾并稍微向上抬升之后就出了草原,正好是在飞机跑道的一端。我在这上面飞过许多次,所以对这里的地形大致上有个概念,马路的对面应该就是河川。
这次道路变成下坡。低矮的密集树丛带逼近,可以看得见里面有间小小的木屋。草薙的车子就停在小屋前的广场。
她默默地下车,我也跟着下车。
周围除了天空以外都非常昏暗。附近没有路灯,只有一根电线杆,连接着松垮的电线到小木屋里。这里被森林和草原包围,非常安静。附近应该有河流,可是却没听见流水声。当然,这里一户人家也没有。
“这里是?”我问。
草薙已经走上小木屋的前阶梯,站在门口处,好像要用钥匙开锁
门开了。打开小屋里的电灯后,屋内看起来一片橘色。
这里可以听见鸟鸣声。空中散布着星星,今天没有月亮,也没有风。今天之前我从未注意到,原来我的脚步声听来就像是橡胶在收缩的奇妙声音,明明跟平常是同一双靴子。
草薙水素就在基地里生活。不只是她,在基地里工作的人应该都是。附近没有市镇,没有适合居住的住宅——更别说是我们这种工作的人也能轻松入住的房子。这间小屋很明显地不是草薙生活的居所。
我回想着出发前她好像说了些什么……我的确听到她说要请我吃晚餐。虽然我听到的是这样,可是或许她只是单纯地说要请客,并不特定指晚餐。就算要请客,如果车子不开到那家得来速餐厅,这附近也没有能让人填饱肚子的店家。
我也踏上木制阶梯,进入室内。
屋里空气湿润,有股奇异的香气。像是皮革,像是帐篷,像是老旧人偶,那种让人感觉到历史的复杂气味。沙发、暖炉、摇摇椅、窗户、窗帘、吧台、冰箱、电视、房里唯一的一扇门、挂在墙壁上图案连续的布幔、没有小鸟的鸟笼、杂志架、在吧台另一边弯下身子的草薙、玻璃杯并列的轻薄小杯架、许多小脸排列整齐的照片、相框、覆盖着彩绘玻璃罩的电灯泡、没有花的花瓶、白色的拖鞋、圆椅子上颜色暗淡的熊刺绣。
“这里是?”我还没有关上玄关的门就先开口问道。
“你想喝什么?啤酒?或者是葡萄酒?”草薙弯着身子,我看不见她的睑。
“有没有不含酒精的饮料?”
“很遗憾,没有。”草薙探出头来摇头。
“那,就啤酒吧。”
我关上门。屋子把黑暗排除在外,感觉稍稍明亮起来。
“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