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没有不含酒精的饮料?”
“很遗憾,没有。”草薙探出头来摇头。
“那,就啤酒吧。”
我关上门。屋子把黑暗排除在外,感觉稍稍明亮起来。
“坐啊。”
我遵从她的指示,坐在沙发上。因为窗帘拉了起来,我看不见窗外。天花板很高,粗壮的梁柱整个露出来形成一个十字架。暖炉的烟囱是黑色的金属制的圆筒,笔直地往上伸,在快碰到天花板的地方斜向弯出去。
草薙拿了两个玻璃杯,一个递给我,另一个放在餐桌上,然后又去拿一张屋子角落的小圆椅,拉到餐桌附近。她坐在小圆椅上,双腿朝两边伸展,两手扶着椅子,简直就像是体操选手在平衡木上的姿势。
“那,要吃什么?”她问。虽然她的表情没有明显变化,可是看起来就像在笑。大概是因为屋内的橘色灯光,又或者,是我多心了。
“这里是?”我边喝啤酒边问。这已经是我第三次问这个问题了。
“住宿设施。”草薙回答:“就像是客房之类的东西。”
“嗯……”我回头,“还真不赖。”
“嗯。”
“然后,我们要在这里吃饭吗?”我问。
“你不喝酒吗?”
“嗯,我酒力不是很好。”我老实回答:“不过,嗯……这样的程度还没关系。其实我还满喜欢这味道的。”
“为什么不喝?”
“因为会头痛。”
“头痛会怎样?”
“会变得讨厌思考。”我又喝了一口啤酒。
“这样会很困扰吗?”
“不……”我笑道:“倒不会。”
草薙伸手去拿餐桌上的啤酒,一口气就喝掉一半,然后脱去外套拿去挂在摇椅的椅背上,又从口袋里拿出香烟和叹息一起吐出后问:“接下来,要做什么菜?”
“你要做菜吗?”我身体前倾,“需要帮忙吗?”
“反正也没什么像样的材料,别介意。”草薙挥挥手说:“这里只有调理包而已。啊,莫非你很擅长做菜?”
“不,完全不会。”我摇头,“我连吃都不擅长。”
“那就好。”草薙用认真的表情点头,一只手拿着香烟,另一只手把杯子拿到嘴边,一口气喝光里面的液体,“呼……对了,你就先看看电视吧。”
“不用……”我说:“可以的话,我比较想聊天。”
“是吗?”她边往厨房走去边回答:“看不出来你喜欢聊天。”
“为什么带我到这里?”我坦率地问,这个疑问因为太过沉重而使我肩膀酸痛。
“这里,公司的每个员工都有使用权,有时侯不用都不行呢。”草薙说:“基本上我有把这件事告知所有人的义务。不过,对喔……每个人都只来过一次,从来都没再来了呢。”
“大家都只来过这里一次?和草薙小姐你一起来的?”
“很少只有两个人一起来。”
“为什么?”
“这个嘛,为什么呢?”草薙打开冰箱看看里面:“因为做菜很麻烦吧。”
“我可以看看隔壁的房间吗?”我拿着玻璃杯站起来。我会这样问,是因为我很在意屋子里的那扇门。
“请便。”
我把玻璃杯放在餐桌上,走过去看里头的房间。我推开门就找到了旁边墙壁上的开关,打开灯,可以看到里头只有两张床,并排在大约有起居室一半大的房间里。窗帘果然也是拉上的,有两个藤制的低矮衣橱并列在墙壁边。房间里头还有盥洗室,再往里面是淋浴间。
我靠近窗户,从窗帘缝里向外看,外头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就算试着调整焦距,也只能看到自己一部份的脸孔映在黑暗的窗户上。
这里是给两人住宿的设施。如果有三个人的话,就一定有一个人得睡沙发。
我回起居室。草薙正在厨房里把锅子里的东西装盘,然后盖上锅盖。
“你带妹妹来这儿不是很好吗?”我隔着吧台说
“那就变成公器私用了。”
“她住在基地里的某处吧?”我问。
草薙用鼻子哼声后点头,盯着我,嘴角一撇。
在餐桌摆好料理之前,我已经喝了两杯啤酒。草薙喝的量是我的两倍多吧,后来她换成喝葡萄酒,酒瓶现在正站在吧台上。
盘子里是带有义大利酱汁面条风味的黏糊糊料理——沉在汤底弯扭的面团以及从罐头中解放的海鲜和玉米。手上的叉子和汤匙都是塑胶制的。
“这不是航机上用的吗?塑胶制的叉子会让我吃不下。”草薙说。
可是,她已经用那叉子吃过酱汁面条了。
虽然每道料理都走味,可是我却完全没有不满。要说唯一的不满,那就是没有咖啡。不过我没有说出口,因为今晚并不是世界末日。
草薙没怎么吃,几乎都是在豪饮。跟平常比起来,她今天的阳刚气确实比较重。那些访问客的离去让她那么高兴吗?我不清楚,不过至少她看起来是醉了,我想回去时得由我开车了。
7
我们聊的都是跟飞机有关的话题。草薙以前也是飞行员,所以有很多话可以聊。从我被调到这里之后,今天还是第一次说这么多话,就算把和土岐野以及笹仓说过的话加起来也没有这次多。不过我几乎都是在听,说话的都是草薙。我凝视着手舞足蹈热心解说空中战斗的她,虽然表情没变,不过她确实是醉了。吧台上并排着两个空空如也的葡萄酒酒瓶。
至于我只是慢慢地啜饮啤酒。因为微醉,所以有点发愣,不过心情很好。我们两人的料理都还剩下一半以上,而且全部都冷掉了。
“被敌人击中时,最不可思议的就是那个攻击你的人,是你以为已经被你收拾掉的敌人。”草薙眯起一只眼睛,用复杂的表情摇头,“那家伙往下坠。因为可以看到座舱罩里面,而我也想看看那家伙,所以我也跟着下降。对方的油槽已经起火了,螺旋桨也不能动,如果他就这样小心翼翼地降落的话,可以迫降在海面上;可是他却利用下坠的速度紧急切换方向盘,特地让飞机呈现失速状态再拉高机首。这是自杀的行为啊,你觉得呢?”
“是说敌人?还是草薙小姐?”我问。
我就算觉得自己不行了,也还是会想去击落对手,这是很正常的举动,这种想法已经在草薙的料想之中了吧。对方在可及的范围内,应该没有他们自己的飞机。
“他正在失速,发射左翼的对地火箭炮,藉由反作用力将机首转回我这边。很厉害对吧?也因此我被他击中了,虽然只是一瞬间的事,可是刚好是在我必须通过那家伙眼前的那一刻。”
“受损程度呢?”
“座舱罩的正面被开了洞,伤到我重要的钢盔……虽然我是在回到基地之后才发现的,不过我的头的左边,就是这边,被铝片给刺到了。”她把一只手伸到头后方。
“我也坠机过喔。”我一口气喝光啤酒后说:“那时脚骨折了。”
“在海上吗?”
“这个嘛……我还来不及知道掉到哪儿,就先昏过去了。”我笑道。
“然后你就被送到医院?”
“大概吧。”
“谁送你去的?”
“这个嘛……”
“还有,飞机呢?”
“呃……再也看不到它了。”我微笑。
“是怎么坠机的?”
“尾翼一边被吹起……嗯,不过方向盘还是很好操纵,真是神奇呢,所以……总之,我试着寻找平坦的地方,打算紧急迫降,可是一只脚还没有伸出去,偏巧就在一个养了马还是牛的小屋前陷下去了,就像倒立一样,嗯……一边的主翼好像沉到泥沼里去了。虽然飞机大致上停了下来,可是我跳下来时被打到背部,嗯……就这样,我也不太记得了。”
“只有脚骨折吗?”
“嗯,那个时侯我以为不只是脚,连脊椎都骨折了。”我呵呵笑,是回忆的笑,“虽然很痛,可是我没喊出声。附近有牛和马,好像在盯着我看,还有像是鸭子的鸟禽。不过我很庆幸没有猫。”
“为什么?”
“因为我讨厌猫。”
草薙拍拍手笑了,虽然我不是在开玩笑。
“我勉强从泥沼里爬出来,就这样满身是泥地躺在那儿不知睡了多久。我还祈祷飞机不要爆炸,因为那架飞机正在冒烟,漏出来的燃料流到泥沼的表面上。虽然我当时很想吸烟,不过还是不过还是忍住,否则产生火花就糟了……可是我又想到,更让别人知道我在这里,就一定得生火,那么干脆想吸烟就吸吧。不过最后的情况是,我就这样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既然有家畜在,附近有人住吧?”
“大概。”我点头,“然后,等我恢复意识时,已经在医院的床上了。那时身体状况还不错,虽然肚子很饥饿——然而周围的病床上都是受了重伤的同伴,所以也没办法真的提起精神。好像还死了几个人。”
“你有没有想过死的念头?”
“什么?”我刚好把香烟探到烟灰缸上弹落烟灰。我抬起头看着草薙,她一只手撑着脸颊盯着我看。
“受了那么重的伤,倒不如死了算——你没有这么想过吗?”
“我的伤没有那么严重啦。”
“你没有过想死的念头吗?”
我吐出烟雾。虽然杯子里还有啤酒,不过我已经不想喝了。现在大约是晚上九点左右吧,来到这里已经过了两个钟头。
“你厌恶过活着吗?”草薙问。她面无表情,看似和平常一样冷静;可是很明显地,她心里某处的平衡崩溃了,口气以及举止都和平常微微不同。当然,这是因为酒精的关系吧。
“有啊。”我点头,“谁都曾这么想过,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
“你有这种想法,在层次上就不同于一般人。”草薙的口气越来越冷静:“我说的不是那样,是真心的,希望就这样结束自己的生心,感觉自己已经活够了……要怎样说呢,想要放弃一切,像这样的……”
“这和我说的哪里不一样?”我喷出一口烟后问她,连我都很讶异自己的口气竟然如此冷淡,“这和小孩自杀有什么不同吗?”
“不同不同。”草薙微微一笑,“至少这不是一时冲动的想法。正因为如此,我认为这种念头是基于别的冲动而起,例如事先规划好自己的寿命就到此为止,像这样的感觉。”
“不过,这不算冲动吗?”
“只是想起来,”草薙仰望天花板,“像是从很久以前的计划着这一天是自己的死期,但是后来忘了,直到今天才想起……所以要形容的话就是‘还好有想起来’的感觉。”
“嗯……”我点头,“像这样的人或许不多。”
“对吧?”草薙看着我,“那么你对将来的计划呢?”
“计划?”
“为什么没想过?”
“就算去想也没用,反正不知何时会被人击坠而死,我连这都无法想像。”
“可是,这就是你的人生啊!”
“对啊……”我耸耸肩,“虽然常常被人这样说,可是——我的人生?”
“那不然是谁的人生?”
“不就是某个人的人生嘛。”
“嗯——也有想法类似这样的宗教。”草薙轻轻点了好几次头。
“不是宗教啦。”
“你生气了?”
“草薙小姐呢?”我边把香烟捏熄在烟灰缸边间。
“嗯?”她歪着头。
“你有想过死的念头吗?”
“当然啰,很常有呢。”她微笑道,好像非常高兴。我注意到那表情非常像瑞季。
“为什么那个时侯不死呢?”
“呃……为什么呢?”草薙的头越来越倾斜,“‘只要再稍微忍耐一下,那样的心情就会烟消云散,啊……没有死真是太好了’——我决定这么想。或许是因为可以预测到之后的平静吧。”
“可是,你那之后又会想死吧?之前如果就死了的话这样的痛苦就会结束了,不是吗?”
“才没有什么痛苦呢。”
“什么啊……”我呵呵笑起来。
“就像电话声响了又停,停了又响那样。”草薙闭上眼睛,“一直响会让人觉得烦,不响的时侯大家又都忘记电话在哪儿。”
“有点困了,看看手表。草薙睁开眼睛盯着我看。
“要回去了?”她问。
“是啊。”我站起来,“收拾一下吧。”
“可以在这儿睡一晚啊。”
“这里?”
我看见通往隔壁寝室的房门,然后又回头看草薙的脸。这是什么意思呢?这一刻我想起了富子,虽然后来都没有见过面。土岐野好像还有去久须美那边,可是都没再邀请我了。富子还在等栗田仁朗吧。
“栗田先生也来过这里吗?”我问。
“嗯。”草薙应声,不过收拾餐桌的手顿了一下。她稍微迟疑了片刻,抬头看我,“为什么这么问?”
这个迟疑的瞬间若是出现在空战里,可是会成为致命伤的。
“筱田先生说了一些奇怪的话。”
“他说什么?”
“说你杀了栗田先生。”
“嗯……”草薙慢慢站起身,“怎么杀的?”
“嗯……他说你是用枪射的。”
“呼——这样啊……”
草薙把玻璃杯拿进厨房,我也把还装着食物的盘子端到吧台上。她开始洗杯子,我隔着吧台站着看她,水从水龙头流出,她的手清洗着玻璃杯,清水落入不锈钢水槽里发出响声。
“或许,你也想被杀?”草薙往我这边瞥了一眼。
“这个嘛……”我笑了。
我想我是真心地笑了。
8
天两后,因为汤田川和土岐野交换了任务,所以我和他一起飞向天空。他从昨天开始拿下眼罩,说已经没问题了。土岐野明明也已经退烧,看起来没事的样子,为何还要把飞行的任务让给汤田川呢?
在三架敌方轰炸机正朝西方前进。如果它们有战斗机保护的话,就进行牵帮,可以的话就尽可能地驱离它们——这还真是个含糊不清的任务。亦即,就算无法达成任务,我方友军也可能会在下一个区域给予敌机痛击。我们的工作,其实只是确认它们在不在罢了。
我们在海上,看见轰炸机在非常高的地方。要飞到那里实在是太勉强了,一飞上去,就会无法追击。笹仓所开发的吸气涡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