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多久,无限电传来集合到上空的指令。
4
回程是向着夕阳飞行的。天空变成粉红色,然后是紫色、深蓝色,不久变成一片灰。
已经到了无线电无法使用的区域,在靠近基地的时候,我加入土岐野和筱田之间,散香机并排成一列下降。按照起飞时同样的顺序来降落是大家共有的默契,一定是因为想要体会再次照顺序并排成而行的那种奇迹似的感觉吧。
这时,我才第一次注意到飞在旁边的染赤只剩三架。直到现在才发现实在是很不可思议,不过我想那是因为心情亢奋而导致神经麻痹的缘故吧。
着陆后,我滑行到停机棚前当我爬出驾驶员座舱、脚踩在台阶上时,刚刚先降落的土岐野走了过来。
“人数一样了呢。”他皱着眉头咋舌,意思是山极的队伍少了两个人。
我从台阶上跳下来,手探进上衣的口袋里找香烟时,土岐野递给我一包烟。
“谢谢。”我从他的烟盒里拿出一根香烟,“你有看到他们坠机吗?”
“没有。”他也点燃香烟,边吐烟边看着跑道的反方向,“不过,我看到几架染赤着火。说到这些双引擎飞机,这次根本就是一面倒的被欺负惨了嘛。”
筱田虚雪也下了飞机,往这边走过来。他也很在意对面的停机棚,回头往那边看了好几次。三架双引擎的染赤很快就要降落到停机棚前面。
“筱田先生,你有看到吗?”我问。
“那家伙最后逃跑了。”筱田低声说。
“啊——那架黑猫的飞机啊?”我想起引擎盖上的标志。
“黑猫?”土岐野问。
“是那个图案吗?”
两名维修员开着保养车靠近,问有没有什么地方需要先让他们看看。我们三人都说出好几处,随后就离开那里。
我们一走到办公大楼的穿廊上,就看到草薙水素在那里吸着烟等我们。
“那边折损了两架。”土岐野看到她后说。
“好像是。”草薙看着跑道,点点头,“这样就是四分之一,唉,这是没办法的事啦。”她叹了一口气,“我们这边一开始就折损了四分之一。”
这时不知从哪儿传来一阵高亢的声音,是小孩子的声音。
我往宿舍那边看去,这才想起来。
“喔——派对啊……”我低语。今天早上三矢曾说过这件事。“小孩已经来了啊。”
“嗯,刚刚真是累毙了。”草薙睁大眼睛,用很难得的表情说。
“咦?难道说草薙小姐你……”
“因为人手不足啊。不过麻烦的不是小孩,而是他们的父母。好不容易才能偷溜出来抽个烟。”
我看向穿廊底下的消防车和直升机,当然现在没有人坐在上面。
山极麦朗先前好像还亲自到停机棚迎接。我们在办公大楼等待时,看到山极带着三名飞行员回来了,于是我们才知道活下来的是哪三人。一个是三矢碧,另外两个是姓鲤目的兄弟。
我压根儿想不起没回来的那两人的脸。一个是在昨晚的欢迎会里弹吉他的男人,还有一个……是怎么样的人呢?虽然我努力搜寻脑袋里的档案,可是马上就放弃了。没用的事就不要去浪费力气,我也没兴趣去问他的名字。会把这种事记在脑海里的人很明显地是傻瓜,而我,就算会因此被认为薄情,我也不在乎。我只是不想在这种敏感的时刻,还特地去逼迫自己。
正因为如此,在之后的会议里,我尽可能地去想别的事情。虽然听到好几次死去的两人的姓名,可是我故意不去理会。
我在脑袋里重复回想了好几次今天舞会的舞步,特别是在最后遇到的,那只动作迅捷的黑猫。其实它的速度并不是特别快,只是操纵舵的反应比一般人快了零点五秒——也就是说,他的判断很快,还有那没有丝毫多余的华丽动作,顺畅且平滑的舞步,非常有资格做我的舞伴。
“黑豹苏恺利J2从岸沼机下方升上来。他跟在岸沼机的后方不远处,接着突然半旋转,他这样往上飞,我本来在想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烦,不过他接着就让机体失速,越过打算从后方攻击他的熊竹机,然后用有点前滚翻的姿势,从斜上方像是要覆盖熊竹机那样进行极近距离的攻击。”三矢说明的同时边用两手比划出机体的位置。
黑豹吗?的确,与其说是猫,黑豹更适合,我心想。
三矢的目光投向我这边。我发现我正注视着她,于是把视线移开,右手在会议桌下移动着,好像在找寻操纵杆。
两架染赤似乎都是被那架黑豹击坠的。三矢的口气非常冷静,可是她的血气的确正往脑部涌,而且那个时候她也去追击了黑豹。果然,像我这样设法停止思考才是明智的。
接下来换草薙说话,虽然我几乎都没认真听,但还是恍惚听出她似乎知道有关黑豹的事。黑豹的驾驶员以前驾驶别的机体,也同样在引擎盖上绘上黑豹的标志。涂黑引擎盖的确能够防止阳光反射,不论哪种机体都会这么做;只是,会涂成豹脸的飞机就很少了。虽然不敢说很肯定,不过八成是同一个驾驶员——草薙这么说。
可是,这种情报能有多少价值呢?如果可以像运动选手事先知道对手资料的话就另当别论,但是基本上,这是个败者只能默默离去的游戏,在输的那一刻,所得到的技术秘密都不可能充分活用了。
这次对战我击坠了两架敌机,土岐野一架——虽然是我先击中的。三矢也击落了一架,总共是四对二的压倒性胜利,可是即使如此,也没有人开口说些开心的事。
沉默持续。这种状况唯一的优点,就是能让会议早点结束。
“如果知道了些什么,要马上告诉我。”听到山极的这句结语,大家都默默地起身。
走到出口时,三矢从我旁边擦身奔下楼梯。她连在会议里都戴着帽子,我追着她的背影好一段时间。
“说句话也好啊。”不知何时跑到我身后的土岐野对我耳语。
“嗯?谁?”我回头。
“三矢女官长啊。嗯——怎么说呢,一副豁出去的样子。”
我没感觉到她有那种态度。如果有两个同伴没能回来,任谁大概都会变得像她那样吧。我认为这是很正常的。
“没办法啊。”我喃喃自语。
下楼梯的时候,我又看到冲向穿廊的三矢,接着她飞奔跑进餐厅里。
“有派对耶。”我问:“要去看看吗?”
“没有酒的派对就像僵尸的庆生会。”土岐野嗤之以鼻,“你知道吗?在这个世界上我最讨厌的,就是人类的小孩。”
“比僵尸更讨厌?”
“比僵尸的小孩还要讨厌。”
我想我也差不多。
我联想到草薙瑞季。就算是小孩,不过像她这样大到已经可以判断是非,那倒没关系。餐厅里现在应该有很多小孩在里面吧,想去看个究竟的心情,和尽可能不要去扯上关系的心情在我脑袋里呈五五拉锯。
“要出去吗?”走到穿廊时土岐野说:“去看看不认识的街道吧。”
我确认了一下没有人正坐在消防车和直升机上,然后点点头。
5
土岐野好像也邀请了筱田,不过他没来。
因为没有代步工具,所以我和土岐野就在基地前面的公车站等了二十分钟左右,终于搭上一辆小小的巴士。孩子们的派对好像已经结束了,有几对母子也搭上这班车。其他人大概都是自己开车来的吧,因为停车场停了好几辆车。牵着母亲的手的小孩们,一直盯着坐在最后排座位的我们两人看,大概是因为我们还穿着飞行上衣的关系。巴士的引擎情况好像很糟,车身一边卡哒卡哒地震动,一边辛苦缓慢地爬坡。道路变成下坡后没多久,巴士停了下来,大部分的小孩都在这里下车,这附近大概有很多住宅吧。不过话说回来,这里是半山腰,虽然已经在山的另一边,可是还是离基地很近,不能说是多安全的地区,或许住的都是和我们公司有关系的家庭吧,一定是这样。
下一站也有很多人下车。最后,除了我们以外,车上只剩下五名乘客。现在大约是晚上七点多一点,车子会那么空,八成是因为这辆开往街上的巴士和大家的通勤方向不同吧。可是就算靠近市街,也没看到什么热闹的地方,只有大马路中央的电车轨道让我觉得有点稀奇。巴士走了一段路,只看到眼前有市营的轨道电车闪烁着灯光。
土岐野站起来走到司机那边,好像问了些什么。
“我们下一站下车吧。”他回来坐在我身边时这么说。
我们在下一站下车,这里是保龄球馆前面。我四处张望,好像没有可以给人吃饭的地方。面向马路的店面早就拉下铁卷门,也没看见有人走在路上。
“太早了吧,这种时候就关门。”
“因为他们是规矩的店。”
“应该带个熟悉这里的人来的。”土岐野低语。可是基地里的同伴,今晚应该都没有心情外出吧。
“只有这栋建筑看起来最有希望。”我这么说,是因为觉得打个久违的保龄球也不错。
只有复古的招牌还亮着灯,偌大的停车场像暴力电影的场景一样昏暗,建筑物本身也没什么窗户,侧影看来就像工厂一样寂寞,怎么看都不是很热闹的地方。反正没别的地方可去,也只好无奈地往入口走。这时,马路那边响起了紧急刹车的声音,一辆车倒车回来,开向停车场。那是辆黑色的轿车,来到我们身边停下来。
从驾驶座下来的人是草薙水素。她此刻虽然穿着外套,不过里面还是制服。
“唉呀呀,这可真是奇遇哪。”土岐野开了个玩笑,不过好像也很惊讶。
“你们要打保龄球?”草薙问。
“我们是想说可能有啤酒可以喝。”我这么回答,虽然我不打算喝太多。
“要喝啤酒,不必特地到这儿也喝得到吧。”草薙边说边往入口走。我和土岐野面面相觑,跟着她走进建筑物。
里面大约有三十个球道,面前的柜台有红色的霓虹灯闪烁着“汉堡店”的字样,旁边还列着六个撞球台,但是没有人在玩。目前只有大约五队人马在玩保龄球,总而言之,这里给人一种闲散的感觉。
“真寒酸。”土岐野边说边点烟。
“你是说撞球那边,还是保龄球这边?”草薙问。
“保龄球。”
“我要啤酒。”
右手边的更里面有贩卖机。拿起冰凉的罐装啤酒后,土岐野微笑了。这种时候,贩卖机就像神一样让人满心感激,不过不可思议的是,没有人真正烦恼过这个机器箱子里到底卖的是什么样的啤酒,就像机关枪的子弹很快用光却没人在意。
结果就如我的预期,我们开始打起保龄球。草薙作出指示,大家分头去收集饮料和食物。我去支付打球的费用,顺便买了两杯加了碎冰的可乐;草薙从汉堡店那边抱了一个大纸袋回来;土岐野则在桌上放了六罐啤酒,他已经掷完第一轮,在那里歪着头练习掷球的动作。
我和草薙坐在玻璃纤维制的椅子上,土岐野刚结束第一轮走回来。
“好久没玩了。”土岐野边说边坐下来。
“我是第一次玩。”草薙拿起球说:“这样吗?”
“随你高兴怎么拿,队长。”土岐野开了一罐啤酒。
草薙笨手笨脚地丢出那颗球,结果,那颗球最后并没有发出清脆的撞击声。我边看着这光景边咬汉堡,走味的芥末酱勾起某种回忆,而可乐在喉咙深处爆发出美味。
“你接下来打算怎样?”土岐野在草薙走向球道要掷第二轮的时候凑过来问。
“玩得还满高兴的不是吗?”我说出自己观察的结论。
“是吗?”土岐野皱眉。
草薙拍着手回来,可是脸上看不出一丝笑意。我站起来拿球,深呼吸后,看着球瓶,慢慢前进把球掷出。球离手的那一瞬间,我无意识地张望其他球道的球,回头看见正在看我的土岐野和草薙、远处的撞球台以及汉堡店的霓虹灯。我一边默数着这些景象一边往回走到座位边,当我算好时间回头时,刚好是球撞倒球瓶的刹那。还剩下三支残瓶。
我伸手拿起桌上的可乐来喝,舌头瞬间被麻痹了。就在我进行这动作的同时,我的球无言地说“我回来了”,再度回到我身边。我拿起它,又再次深呼吸,描绘着丢球的动作并具体反应出来。球开始旋转,然后,我果然又把眼神移开——我想这是我的习癖吧。
从球孔脱离的手指,和在今天下午夺走两条人命的,是同样的手指。
我就用这手指吃汉堡、拿可乐杯。
一定有人无法原谅这样的对比吧。可是,我反而无法理解这为什么不可原谅。
火箭弹的侧翼原料也和保龄球场的座椅一样是玻璃纤维,烟火大会和爆炸几乎是完全相同的物理现象。就算不是自己亲手给予的,钱币还是在社会中循环,在某处被用来进行武器的买卖。为了杀人而制造的产品和零件,其实绝对不是由期望人类死去的人们做出来的。
就算没有意识到,可是每个人,都在某处杀害他人。
就像玩推人竞赛(注17)时,一定会有人被推出去……就算没有直接碰触被害者,也不会改变最终推他出去的事实。
我没看到。我没碰到。我只是为了不要让自己被推出去而坚持着。
这能成为借口吗?
只有这点,我认为是不对的。
总而言之,那不是在意。自己的坚持本来就是理所当然的,这是没办法的事。
直到草薙拍手我才注意到,土岐野刚用豪迈的快速球取得全倒。在旁边的相邻三个球道,有四个女孩子也在玩保龄球,其中一个看到土岐野的球技而拍手,土岐野就向她们那边挥手。
“保龄球也不想被丢吧。”他坐回座位灌啤酒。
不管是什么样的东西,一定都不想被丢吧。
人命也是,为了被打倒而并排的球瓶也是,都不是存心被丢的东西。
“函南?”
“什么?”
“轮到你了喔。”草薙的脸出现在我眼前。
我站起来去拿球。土岐野已经不在座位上了,我环顾周围,发现他坐在女孩子那边的座位上抽烟。
我把球举到胸前,看着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