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我笑了出来。“我已经习惯了。”
“是谁?”土岐野边穿衬衫边问。
“什么?”
“和函南你今晚有约的人啊。”
“大概……”我继续看着杂志,“不是税务官,不是一流航海家,也不是爵士歌手。”
“是草薙吧?”
“不对……”
接着是沉默。
我看向土岐野,他坐在椅子上正打算点烟。如果是平常的他,在吸烟之前都会先开一罐啤酒——也就是说,现在的他和平常的他,有微妙的不同。
“真想先喝啤酒。”我代替他说。“对吧?”
“感谢你的指正。”吐出烟后土岐野微笑,“你和草薙顺利吗?我不太赞成喔。”
“虽然你完全搞错了,不过为什么不赞成?”
“或许从现在开始会有这种可能,不过你还是尽可能避免比较好。虽然我不是要低头拜托你,不过啊,这是作为朋友最真诚的诚意。”
“就说你搞错了……”我放弃继续看杂志。“Bye bye。也帮我跟富子问候一声。”
“不会是……”土岐野吐出烟雾,“三矢吧?”
“Bye bye。”
“喂喂。”土岐野笑了,“你自己好好想想看。我不是在说她们的坏话。”
“那个啊……”我爬起来,“我希望你不要尽说些自己的论点,而且你从一开始就完全搞错了。”
“嗯……是这样吗?”土岐野扯着嘴,“算了,如果你想听一般的论点,那也好,先冷静下来,算我拜托你……”
“那,就算是一般的论点好了。”我用叹气和微笑装出冷静的模样,做出像纸黏土那样呆滞的表情,“那你举个例来说说,草薙和三矢哪里危险了?这是绝对性的评价吗?”
“在这世上,没有绝对性的评价。”
“那,标准呢?”
“这个嘛,我人生经验的总和平均。”
“是和九须美以及富子的比较吗?”
“是啊,”土岐野点头,“你能这么想就好,就是这样,这很理所当然吧,不然你和草薙睡睡看啊。”他双手做出射篮的流畅动作,“这样的话,你,不知何时会被杀的。”
“你要表达的就是你字面上的意思吗?”我边笑边问。
“没错就如字面上的意思,更具体说,就是用枪射击头,是的,砰……永别了。”
“呼……”我歪着头,“那,三矢呢?”
“大概会摆脱不了她吧,就像掉进蚁狮陷阱里的蚂蚁一样。”
“那个……不是字面上的意思吧?”
“啊……”土岐野笑出声:“对喔,如果照字面上的意思,那会很恐怖耶。不这么说的话,嗯……怎么说呢,该说会处处受限制吗?总之呢,会变得很不自由,就是这种意思。”
“不自由吗?”我点头。
土岐野形容的感觉我马上就理解了。虽然非常直接,可是却让人察觉到他敏锐的洞察力。
土岐野沉默不语。
“还有什么要说的吗?”我问。
“已经说完了。”
“我懂了。”我点头,呼地叹了一口气。
“你懂什么?”
“土岐野的想法和心态我懂了。”
“我不是为了让你了解我才说的。”
“嗯……够了,别说了。”
土岐野把香烟按熄在桌子上的烟灰缸里。
“是吗。”他站起来。
“要走啦。”我用单手微微地向他敬礼致意。
“啊……那……今晚我就姑且不去在意吧。”
“彼此彼此。”我微笑道。
3
停机棚里亮着灯,于是我便过去看看,一钻进铁卷门底下约莫一公尺的缝隙里,就看见散香和染赤,两名维修员正坐在三矢的染赤机体下作业,聚光灯非常刺眼。我靠近他们,他们平常不会出现在这个停机棚里,是因为染赤机来到这儿,所以他们才来这儿工作的吧。
“笹仓呢?”我问。
“不是在地下室吗?”其中一个人说。
“在睡觉吗?”
“呃……这个嘛……”
“你以为我已经睡着了吧。”一个声音从后方传来。
一回头,看见笹仓从巨大的工具箱旁边现身,好像刚刚才上来的样子。
“啥事?”
“没事。”我走向他说。“想问在那之后的事。”
“之后的事?啊……”笹仓点头,然后突然降低音量:“是说吸气涡轮增压器吧?”
“对对。怎样?进展的顺利吗?”
“不行,在那之后都没有进展。”
我们不在的那段时间他不用保养飞机,照理来说时间应该很充裕才对,所以我感到很不可思议。
“出去一下吧。”他把头侧向旁边,对我使个眼色。
我跟着他出去。笹仓点起烟。外面的气温非常低,跑道一片漆黑,很容易让人有那边是个池塘的错觉。我仿佛可以听见鱼儿跳出水面的声音。
“其实,我在做别的东西。”来到灯光照射不到的地方后,笹仓说。我几乎看不见他的表情。
“嘿……做什么?”
“新引擎。”
“怎样的?”
“你知道喷射引擎吗?”
“嗯,一点点。”
那是在距今约五十年前的战争时,由欧洲开发出来的推进系统。就像火箭引擎,都是利用向后方喷出气体来得到推进力。可是,由于燃料的使用效率极端差劲,再加上在高温暴晒下零件会失去耐久度等多项问题难以控制,使得这个系统在几十年前就被放弃。
“光是模仿火箭引擎当然会失败,往复式引擎(注18)的延伸是以星形多汽缸为构想,也就是说,渐渐增加多角形的点,最后就会化为一个圆,在周围制造出小型爆炸,借此构成旋转运动。”笹仓说。
“旋转螺旋桨吗?”
“不是,不需要螺旋桨。旋转的只有扇叶,借此强制吸气,再进行压缩。推进将彻底地进行排气压力。”
“果然是喷射引擎。”我鼻子发出哼声,或许会被认为是在笑他,“可是,这不是已经有结论的技术吗?”
“不,五十年前的机械工程精准度和现在不同,还有,现在的耐热合金、耐热表面处理也格外进步。我不懂为什么没有人想去认真尝试看看。”
“呼……”我也拿香烟出来点,“你认为会顺利吗?”
“绝对会成功。”
“那,要向上级报告看看吗?”
“如果你说的是草薙,我已经跟她说过啰。”
“什么?”
“那个人啊,是不会理解的。还是有公司也是,他们不了解现在需要新的引擎,他们不想花钱在开发上吧,何况现在的情况对公司来说还可以。”
“嗯,也对啦。”我点头,笹仓想表达的意思我很清楚。“如果拥有压倒性的战力,战争很快就会结束,这样可能会危及公司的存亡。”
“就是这样。”笹仓的香烟头闪耀着红光,“还有,我想这不适合做战斗机的引擎,它对高速回转没反应……这引擎一定要装在可以缓慢且定速飞行的大型飞机上才能发挥。”
“笹仓你已经试过了吗?”
“我做过小型的模型,可是,大失败。”
“不顺利吗?”
“是啊,小的不行,存在着雷诺数(注19)的问题,就是很难成功。可是这绝对不是没用的,因为可以知道、收集到很多能够催生设计的资料。原理很单纯,只要扇叶的精密度和耐久度的问题解决了,就可以说没有技术性的障碍了。”
“虽然我不是很懂……不过好像很有趣。”
“总觉得自你们回来后,草薙就怪怪的。”笹仓突然转到意外的话题,这让我有点惊讶。
“是吗?怎么个怪法?”
“总觉得,她变得很冷淡。”
“她不是从以前就这样吗?”我笑了,“你有跟她亲近过吗?”
我看向办公大楼那边,那边的门开了,有人走到中庭来。虽然很远,可是那一定是三矢碧。
“再来……我得回去了。”
“你要出去吗?”笹仓问。
“不,没有要去哪儿……”我迈开步伐,“只是有本想看的书。”
“那个什么时候看都没关系吧?”笹仓说。
“喔,是这样吗?”我说。
“函南。”
“干嘛?”我止步,回头。
“你可以跟草薙……大概地……嗯……提一下吗?”
“引擎吗?”
“嗯。”
“可是她不是知道了吗?”
“不,我想她不懂我的意思。”
“我也不懂,这样根本就无法说明了啊。”
“因为函南你说和我说是不一样的。”
“哪里不一样。”
“因为我不是飞行员。”笹仓死盯着我看,我知道那是借口。
而,我知道他真正的理由。
原来如此……他认为我和草薙很亲近。
土岐野也误会这点了。
受不了,这些笨蛋同伴,我心想。
“OK,我会跟她说说看。”因为解释起来很麻烦,所以我先点头再说,可是,因为很显然根本帮不上笹仓的忙,所以现在的感觉就像是干饮空气般地让人不舒服,“为了这个划时代的引擎,你需要什么?预算?还是时间?”
“是理解。”笹仓回答。
那是当然的,可是,只有这点是不可能的。理解,不是因为珍贵而难得;能够得到理解,经常是在它的必要性完全消失的时候。
我走在跑道铁栅栏旁边的小径上,往宿舍急匆匆地走去,办公大楼二楼的窗户还很明亮,代表草薙在那里。
笹仓的愿望,其实很现实,他的愿望都有形体,有固定的位置,且在伸手可及的范围内。
我很羡慕这点。
和他相比,我,到底在期望什么呢?为了人生的喜悦?
或者,是为了舒适?
我不懂。
只不过……
不被人理解是千真万确的。
被人理解,并不是粘滑恶心的事。可是我讨厌那样,而且尽可能地拒绝,然后活到现在。
这点,草薙……大概也是一样的吧。
土岐野也是,像这种人都很适合开飞机,这种不想被理解的心情,成为高飞的动力。
不论何时击毁也没关系。
不论何时死亡也没关系。
如果有所抗拒,就会飞不起来。
笹仓绝对无法了解吧。他的任务是从下往上推,他是脚底永远踩着地球表面生存的人类。从跑道上起飞的时候,他能否不在乎是不是会再回到同样的地方?拿自己的人生的全部,换成离开地面的距离,亦即距离地面的高度,而且不能怀疑这种不合理。能否成为飞行员,就在于有没有这种像小孩子的心态而已。
很明显的,笹仓是对的,作为人类来说是对的吧。
我们错了,作为人类来说是错了。
只是有一点是很明确的,那就是就算我们错了,我们还是活着。
就这样错误地飞上天空。
飞行这件事也是哪里搞错了。
一般人不会懂的吧。
一定谁都不了解吧。
而且,我们也不想被了解。
我打开门,走进宿舍大楼的大厅,门就像被线路捆绑的女英雄,发出美妙的悲鸣,上楼梯的时候,我才注意到香烟已经变得很短了,我把它扔进走廊角落的烟蒂桶里。
土岐野现在应该跟九须美在一起吧。不知为何,我的脑海总浮现他的摩托车奔驰在被车头灯照亮的笔直马路上,而且一路上都没有起雾的情景。
我有不详的预感,可是,我没有遭遇过没有不祥预感的夜晚。
4
三矢碧双手抱胸站在房间前面,我一靠近,她的背就离开墙壁,双手也放了下来。
“太好了……”她说。“我还以为你出去了。”
“喔……你以为我是这种人?”
“嗯……我是曾这么认为。”三矢抚弄着额头前面的头发,扯扯嘴角。
我打开门进入房间里,请她坐在书桌旁的椅子上。
“要喝咖啡吗?不过其实也没别的东西。”
“咖啡就好了。”
我着手进行泡咖啡的工程,虽然我真的希望由她先打开话题,可是在这三分钟里,她只问了一句:“土岐野呢?”而我回答:“他的床在上面。”
把咖啡杯放在她面前的桌上后,我就坐在土岐野的椅子上,我和她之间的距离大概有三公尺,虽然两个要说话的人保持这种距离是稍微远了点,可是如果用枪射击的话,这个距离确实恰到好处。
“那?”我喝了一口咖啡后问。
“嗯……”三矢轻轻点头。
“整理好了吗?”
“嗯。”她微笑,眼珠往上看着天花板,“不过我觉得我一定没办法好好表达。”
“我也没付钱要你说,所以你即使说的七零八落,我也不会抱怨的。”
“谢谢。那个,呃……这个……”叹了一口气,她终于下定决心看着我,“当然,我就是为了陈述才来的。”
“请——开始吧。”
“函南你来这里多久了?”
“嗯,八天吧。”
“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是你以前还在这个基地的时候,你是何时被发派到这儿的?”
“夏季结束的时候。”
“在那之前你是在哪儿呢?”
“我不想说。”我的表情未变,只是把头转向旁边。
“你飞了多少年?几年了?”
“你是来问这些的吗?”我啜饮起咖啡。
“不是……只是我想要理解你们基尔特连的事。不过还是很难以置信。一点点的过去和可以说是永恒的未来……要怎么处理这种不平衡呢?或者说该怎么去解释呢?我想问这个。”
“我不懂你的意思。”
“所谓的基尔特连,是我们公司的商品名称,你知道吧?在开发遗传因子抑制剂的过程中,你们突然诞生了,所以就用这原本应该是新药的名称来称呼你们。”
“你是想说,我们和你不同吗?”
“呃,拜托,等一下……这种话……”三矢闭上眼睛,一只手轻触眼皮,“你们基尔特连永远不会长大,可以活到永远。一开始谁都不知道这种事,就算知道,也不相信。可是,世上没有永远不会注意到的事,有深信只有自己如此而精神崩溃的人,当然也有很多身体无法承受的例子。可是,约有一成的人,很顺利地适应了新状况并存活了下来,那才是真正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