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速度,简直就像刚从航空母舰起飞的战斗机一样。
“也就是说,由我来开这玩意儿咯?”我叹口气:“笹仓你也上车吧。”
“你没醉吧?”富子问。
坐进鲸鱼轿车里,我握紧那大而细的方向盘,总觉得很不可靠,心里不太想开这种四方形的交通工具。富子坐上副驾驶座,笹仓则坐后面的座位。我发动引擎。
“这引擎一个都没死呢。”笹仓自言自语:“算了,就算死了一个也会继续运转,这点倒满可靠的。”
“引擎不是只有一个吗?”富子回头问。
“我是说气缸。”笹仓回答得很勉强,好像在做一件麻烦事,“让我看一下火星塞吧。”
“火星塞是?”
车子慢慢开上马路,车头灯笔直地照射着黑暗道路的前端。
“仁朗这个人,是在我之前待在这基地的人吗?”我半转头地问笹仓。
“啊……”笹仓双手抱胸闭上眼睛,吐出一口长气,“你今天坐的,就是原本他的机体。”
“怎么称呼那个东西?”
“你说的那个东西是?”
“就是那架飞机。”
“没有,他没有特地取名字。”笹仓回答:“在这个基地里,没有人替飞机起名字,因为一共只有四架。”
“不知道何时会死,是吗?”坐在副驾驶座上的富子把身体转向后方,并把手肘靠在椅背上,“喂,可以告诉我仁朗的坟墓在哪儿吗?”
“我很感谢你们让我搭便车,非常感谢。”笹仓说:“不过,我无法回答你刚刚的问题。”
“可是,他死了吧?”
“他只是不在这儿了。”
“是死掉了吧。”
这时土岐野的摩托车应该跑在很前面的地方吧,因为车头灯照射的范围内什么也看不到。马路上没有其他车辆,再加上起了一层薄薄的雾,看起来好像飞在天空中似的。是因为汽车的悬吊装置,所以给人增加了一点轻飘飘的感觉吧。
越过铁桥,下了防波提,我们沿着森林奔驰,基地就在眼前的几百公尺处。途中因为看见了土岐野的摩托车,所以我踩下刹车停在路旁。
“哎呀!久须美他们呢?”富子不安的四处张望。
附近一个人都没有。
我们下车后过了一会儿,土岐野和久须美才从漆黑的森林里现身。虽然刚刚好像有听到争吵的声音,可是等我们一靠近,久须美久沉默了下来。
我把车钥匙递给久须美,她迅速地横越道路走回轿车旁,心情恶劣得好像背后被人塞了平底锅。
“晚安咯,函南。”富子挥舞着手,“啊,对了,还没问你的名字呢。”
“我?”
“很好笑对吧?我这个人。”富子笑道。
“Bye Bye。”我举起一只手。
“喂,叫什么啊?”
“优一。”
“抱歉,我笑了。”富子微笑,“再会了,优一。”
“嗯,再见……”
“一定要再见喔。”
我举起一只手摇了一下。
“辛苦啦!”土岐野跨上摩托车后说,然后把护目镜和帽子丢还给我,接着把自己的安全帽套在手腕上,就这样骑着摩托车跑掉了。
久须美和富子的车绕了一个U字型,回到马路上。红色的车尾灯一远去,我和笹仓就往基地迈开步伐。
“整流罩上开了两个洞喔。”笹仓说。
“今天?”
“嗯……”
“哪一边?”
“右侧上方,引擎没有受伤。”
是在那个时候受损的吧,我回想,是那个技巧高明的家伙。我一定是只顾着看弹道了。
“推进器呢?”我问。
“没事,很幸运呢。”
我们进入建筑工地,走向旁边通往中庭的小径,小径上铺满砂石,走在上面有喀嚓喀嚓的声音。仓库和焚化炉附近非常阴暗,二楼办公室还亮着灯,草薙水素大概还在工作吧。
“仁朗是什么时候死的?”我突然想到这个问题。
“大约一个礼拜前。”笹仓回答。
我是在三天前被调派到这里的。
我的手在寻找口袋里的香烟,因为很意外地,有一种不太能够冷静下来的感觉。
“为什么会死呢?”我追问。可是接下来只剩我们两人的脚步声。
离开中庭后,眼前稍微明亮起来。笹仓最后还是没有回答,只抬头看了一下星空。
“那,晚安。”笹仓说。
“晚安。”我也说。
因为黑暗,我看不见他的表情。笹仓往飞机库的方向走去,他睡觉的地方大概在那边吧,昨晚他也在那里。
我一回到房间,发现大灯不亮,于是只开了桌上的小台灯。这是突然想起借给久须美的飞行套头衫还没还我,我叹了一口气。
土岐野已经倒在床上睡了,从我进来只翻了一次身。我脱掉衬衫后也钻进床里。我还是不习惯床上的味道。
接着,我想到整流罩被射穿的事。
开那两个洞的家伙一定死了吧。他的机身走火,而且直直地朝水里面插进去,当时除非是像游艇的水车那样溅起水花,才有可能得救。将那两人击坠的我,在调任到此的首日就提升了业绩,晚上前辈不但请客,还介绍了新的女人给我。
死亡,和继续活着,哪一个比较幸福呢?
嗯,哪一个呢……
富子胸口的猫头鹰浮现在眼前。
仁朗为什么死了呢?
会去想这种事,是无可奈何的。
一定是因为……
不过……
对了!飞机没受损!
就算有,至少也是在一星期内就能修复的状态,也就是说他没有坠机。所以,他不会是被人击落的。
那么,是因为什么样的原因而死呢……
他,也把自己的飞行套头衫给了富子吧。或许就这样留着也不错。
床和车子一样,是四角形。
棺材也是四角形。
我不喜欢四角形的交通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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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解:
6。一种装于飞机机翼后缘的操纵板,可控制机身往左右倾斜。
7。一种可转动的片状装置,为航向控制器。多设置于飞机尾部,与水平面成垂直状,以轴固定,左右移动,可使机身改变航向。
8。机翼前后缘的翼面所伸出的小机翼,其作用在增大主机翼的升力或阻力。
9。为了躲避来自后方的一连串子弹,突然给予各舵面过激的输入而导致水平翻转飞行。
10。是一个具不规则外形之机构,常作为驱动件,以带动一个被动件,使后者可以产生往复滑动,广泛运用在自动化机械中。
11。夜晚用灯光照射在建筑物上使其变亮。
第二话 座舱罩
现在,残留在他身上的血,也化成一条细线,沿着他的手腕滴落。他似乎背过脸去命令奶妈,而奶妈边啜泣边遵从命令。最后,笑面男剥下自己的面具。那是他的末日,接着他那张脸,就朝着染血的地面垂下去。
J。D。沙林杰《九个故事——笑面男》
在两周内出击五次。跟平均数字比起来,我想应该是归在频率比较高的情况里。不过这五次里一次也没遇到战斗机,就机率来说倒是差不多。
只有一次,我要驱赶一架飞得很高的侦察机,但是完全没有考虑到机体携带的燃料能否飞到射程内。对方是一看到我们就急转弯逃跑了,不过到现在我还不知道我当时干嘛追上去,是误以为对方拥有划时代的最新型武器吧。
昨天的任务因为飞机漏油所以折返,再加上轮胎馅进飞机跑道旁的水沟里,所以机轮的脚稍微折弯了。没办法,因为这里的草长到我看不清水沟,再说也没有人告诉过我那边有水沟。当然其实我不用做这些解释,而且也没有人为了这点挖苦我。
今天原本预定要有三架飞机出动,可是因为修理漏油的工作还没有完成,所以就由一位叫做筱田的前辈代替我。也就是说,基地里变成只有我一个人不能飞,要在地上等待。
在地上等待,仰视天空、看着那些在飞行的家伙,这是什么样的感觉呢?我无法简单地说明。寂寞、悔恨、空虚,或者是愤怒、闷闷不乐、焦虑,不论哪种说法都不对。硬要定义的话,就是很困吧——脑袋恍惚,活着的感觉离我远去,变得无法相信自己是人类。若要做个譬喻,就是杂草被小孩手中挥舞的棒子砍了头的那种心情吧。总之,这一定是最恶劣的状况,我这么认为。
我走在飞机跑道的一端,然后坐进指示灯附近的树荫里,把脚伸直,背靠在树干上——如果是要找个日晒良好的场所,我一定会联想到打扫后放在附近晒干的玄关的挡泥板吧,那是适度地倾斜、适度地延伸的状态。
这时一只蜜蜂飞过,我盯着它看,想起这是从前一开始的初级训练。这些天来,在不知不觉间,我的视线都追着会动的小东西跑;只要这些小东西不去太远的地方,我就不会看丢。等到看不见它们时,我就会凝视没有任何东西在飞的空气好一阵子。虽然脑袋昏昏沉沉地空转,可是双眼却在某个地方聚焦。眼睛好像知道自己的任务似的。
现在几乎无风,矮草动都不动。
靠近地面的珍奇事物实在很多。
天空明明什么都没有,为何地面却聚集了这么多的东西呢?大家都是掉下来的吧?
短草对季节相当敏感,已经变成了浅褐色。我不知道这附近的冬天到底会是什么样子,会下雪吧,我想象着那景象。想着雪花从空中飘落撞到地面的那瞬间,应该会弹起来吧?
早先我听见“叩—叩”的声音从停机棚那边传来,还不时加上压缩机的马达声,好像乐团在演奏似的。于是我稍微走上前看看,引擎还装在机体上。“漏油的原因不明。”当时笹仓摇头说,可是,却丝毫没有愁眉不展的模样。我觉得他就像是捉迷藏里当鬼的人,不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快乐的神情,好像马上就会捉到躲起来的人。然后,我就笔直地走到这里来了。
吸一支烟。
我从烟雾的流动方向初次探得风向。今天是几近无风的晴天,感觉上会从宇宙或什么地方掉下炸弹。
停机棚的铁卷门内有人影在晃动。那个正和穿着白色连身工作服的笹仓说话的绿色制服身影,是草薙水素。她回头看向这边我才认出来。我虽然对腕力毫无自信,可是在视力方面可是不输人的。我从刚刚就一直保持着几乎是躺卧的姿势,再加上有树荫遮蔽,恐怕她那边是看不到我这儿的。
草薙从停机棚往我这儿走过来,因为彼此之间还有数百公尺的距离,所以以普通的步行速度来看,大概要花个三到四分钟吧。在瞬间做出这样的计算也是我的习惯,或者说是职业病比较恰当。我看看手表,现在是午休时间。
该怎么办呢?我思考着。趁现在偷偷藏匿带后方的森林里吗?或者站起身,走向停机棚迎接她呢?
该怎么办好呢?就在我思考的时候,草薙接近了,差不多已经到了可以发现我的距离。没办法,我只好把戴着的帽子悄悄往下拉,把脸藏起来,装作在睡觉的样子。这是最不会得罪人的办法,连我自己都觉得这是个好主意。现在是午休时间,这样做不为过吧?
我一动也不动地等待,从帽子下窥视,看到草薙靠过来——看不到全身,只看见她的脚而已。很意外地,她的鞋子竟然这么小。
“函南。”草薙站在我面前叫我。
我双手抬起帽子,眯起眼睛,做出好像睁不开眼睛的表情。我的脚尖距离草薙大约有一公分左右,她就从那里俯视着我。
我撑起上半身,直起腰重新坐好。
“干嘛?”
“如果你想跟我说话,就站起来。”
我本来想说现在是午休时间。如果是在以前的职场,我会毫不犹豫地这样说,可是,现在的我默默地站起身,拍了裤子两三下,才向她敬礼。我认为这是个绝佳的敬礼,可以说在沉默中达到了缓慢极致。
“之所以漏油,多半是你到任当天太过勉强执行任务……”草薙单手调整眼镜,走进树荫里靠近我。
“笹仓是这么说的吗?”我问。
“你知道你的机体被改造成会自动换气了吗?”她和我交换位置,倚靠在树干上。
“嗯……”我点头,“难道说,这种改造,只有我的机体才有?”
“好像是这样。笹仓说,如果效果不错的话,他想改造所有机体的引擎。可是,在漏油的原因没确定之前,许可是不会发下来的。”
“意思就是我是白老鼠啰?”我微笑道。
“你认为那是必要的吗?”
“有人觉得必要啊。”
“你觉得有一试的价值吗?”
“所谓的价值是指?”
“我所说的只是我个人的判断。你个人的感觉呢?”
“老实说,我还是第一次接触到性能这么棒的机体。”
“可是,在耐久性上却出了问题,没办法。”草薙的表情没有改变,“或者,是你做了什么特别勉强的事情?”
“没有,没什么特别的。”
“子弹射中哪里?”
“我没有被射中。”
“可是,我听说整流罩上中了两发子弹。”
“以角度来说,我觉得要攻击到引擎应该是不太可能。”
“这样啊……”草薙低下头,然后发现我了扔的烟蒂。她用鞋子尖端向我示意,“把这个给我捡干净。飞机跑道上是禁烟的。”
“对不起。”
草薙从倚着的树干上离开,往停机棚那边走去。
“那个……”我叫住她。
“干嘛?”草薙停下脚步,慢慢地回过头。
“关于在我之前,驾驶那架飞机的人……”
“怎么了吗?”
“我可以问问有关他的事吗?”
“你想问什么?”
“呃——”我耸肩,“名字啦,还有他是什么样的人之类的……”
“栗田仁朗。”草薙立刻回答:“来到这里是七个月以前的事。出击六十三次。操纵技巧相当不错。”
“他去哪儿了呢?”我问。
“那是私人问题。”草薙只是微抬下颚。
“离开这里的理由呢?”
“一样是私人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