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那些事儿 当年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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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那些事儿 当年明月- 第23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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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当万历同志看到顾宪成推举的那个名字时,差点没把桌子掀了。

  因为在顾宪成的名单上,第一个就是王家屏。

  作为吏部官员,顾宪成明知这家伙曾把皇帝折腾得七荤八素,竟然还要推荐此人,明摆着就是跟皇帝过不去。

  所以皇帝也忍无可忍了,终于打发顾宪成回了家。

  明代的官员,虽然罢官容易,升官倒也不难,只要过个几年,时局一变,立马就能回到朝廷重新来过。而以顾宪成之前的工作业绩和运动能量,东山再起不过是个时间问题。

  可谁也没想到,顾先生这一走,就再也没回来。

  虽然把这人开了,万历很有点快感,但由此酿成的后果,却是他死都想不到的。

  自明开国以来,无论多大能耐,无论有何背景,包括那位天下第一神算刘伯温,如果下野之后没能重新上台,慢慢地就边缘化了,然后走向同一结局——完蛋,从无例外。

  例外,从顾宪成开始。

  和赵南星一样,自从下野后,顾宪成名气暴涨。大家纷纷推举他再次出山,虽然没啥效果,也算捧了个人场。不久之后,他的弟弟顾允成和同乡高攀龙也辞官回了家,三个人一合计,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就讲学吧。

  这一讲就是三年,讲着讲着,人越来越多,于是有一天,顾宪成对高攀龙说了这样一句话:

  “我们应该找个固定的讲习场所。”

  地方是有的,在无锡县城的东头,有一个宋代学者杨时讲过学的场地,但年久失修,又太破,实在没法用,所以这事也就搁置了下来。

  七年后,出钱的主终于找到了。常州知府欧阳东凤和顾宪成关系不错,听说此事,大笔一挥就给办了,拨出专款修缮此地。此后,这里就成为了顾宪成等人的活动地点。

  它的名字叫做东林书院,实事求是地讲,确实也就是个书院。但在此后的几十年中,它却焕发了不可思议的魔力,成为了一种威力强大的信念,那些相信或接受的信众,历史上统称为东林党。

  无数人的命运,大明天下的时局,都将由这个看似与朝廷毫无关系的地方,最终确定。

  王锡爵回家去养老,顾宪成回家去讲学,王家屏自然也消停了,于是首辅的位置还是落到了赵志皋同志的身上。

  这就真叫害死人了,因为赵志皋压根就不愿意干!

  赵先生真是老资格了,隆庆二年中进士,先当翰林,再当京官,还去过地方。风风雨雨几十年,苦也吃了,罪也受了,七十多岁才混到首辅,也没啥意思。

  更为重要的是,他个性软弱,既不如申时行滑头,也不如王锡爵强硬。而明代的言官们大都不是什么善茬,一贯欺软怕硬。一旦坐到这个位置上,别说解决册立太子之类的敏感问题,光是来找茬的,都够他喝一壶。

  对此,赵先生十分清楚,所以他主动上疏,不愿意干,情愿回家养老。

  可是万历是不会同意的。好不容易找来个堵枪眼的,你要走了,我怎么办?

  无奈,赵志皋先生虽然廉颇老矣,不太能饭,但还是得死撑下去。

  于是,自万历二十二年起,他开始了四年痛苦而漫长的首辅生涯。具体表现为,不想干,没法干,却又不能走。

  说起来,他还是很敬业的。因为这几年正好是多事之秋,外面打日本,里面闹册立,搞得不可开交,赵大人外筹军备,内搞协调,日夜加班忙碌,干得还不错。

  可下面这帮大臣一点面子都不给,看他好欺负,就使劲欺负。宫里失火了有人骂他,天灾有人骂他,儿子惹事了有人骂他,甚至没事,也有人骂他,说他就该走人(言志皋宜放)。

  实在欺人太甚,老实人终于也发火了。

  王锡爵在的时候,平素说一不二,动辄训斥下属,除了三王并封这种惹众怒的事情外,谁也不敢多嘴骂他。到赵志皋这儿,平易近人,待人和气,却老是挨骂,老先生一气之下,也骂人了:

  “都是内阁首辅,势大权重的,你们就争相依附求取进步,势小权轻的,你们就争相攻击,博取名声!”

  骂归骂,可下面这帮人实在啥觉悟也没有,还是喜欢拿老先生开涮。赵老头也真是倒霉,在这紧要关头,偏偏又出了事。

  事情出在兵部尚书石星的身上,如果你还记得,当时正值第一次抗倭援朝战争结束,双方谈判期间,石星最为信任的大忽悠沈惟敬正处于巅峰期,谈判前景似乎很乐观,石大人便通报领导,说和平很有希望。

  他的领导,就是赵志皋。

  赵大爷本来就不爱惹事,听了自然高兴,表示同意谈判。

  结果大家都知道了,所谓和平,全是沈惟敬、小西行长等中日两方的职业骗子们通力协作,忽悠出来的。事情败露后,沈惟敬杀头,石星坐牢。

  按说这事赵先生最多也就是个领导责任,可言官们实在是道德败坏,总找软柿子捏,每次弹劾石星,都要把赵大人稍带上。赵大人气得直喘气,要辞职,皇帝又不许。到万历二十六年,再撑不住了,索性回家养病休息,反正皇帝也不管。

  万历二十九年,赵大人死在了家里,不知是病死,还是老死。但我知道,他确实很累,因为直到他死的那天,辞职都没有批下来,用今天的话说,他应该算是死在了工作岗位上。

  赵志皋日子过得艰难,张位相对好点,因为他的脾气比较厉害,言官们没怎么敢拿他开刀。加上他是次辅,凡事没必要太出头,有赵首辅挡在前面,日子过得也可以。

  他唯一的问题,就是在抗倭援朝战争中,着力推荐了一个人。不但多次上疏保举,而且对其夸奖有加,说此人是不世出之奇才,必定能够声名远播,班师凯旋。

  这个人的名字,叫做杨镐。

  关于此人,我们之前已经说过了。从某个角度讲,他确实不负众望,虽然输了,还是输得声名远播,播到全国人民都晓得。随即开始追究责任。大臣们开骂,骂得张位受不了,就上疏皇帝,说:

  “大家都在骂我(群言交攻),但我是忠于国家的,且毫无愧疚,希望皇上体察(惟上矜察)。”

  皇帝说:

  “杨镐这个人,就是你暗中密奏,推荐给我的(密揭屡荐)!我信了你,才会委派他做统帅,现在败仗打了,国威受损,你还敢说自己毫无愧疚(犹云无愧)!?”

  到这个份上,估计也没啥说的了,张位连辞职的资格都没有,就被皇帝免职,走的时候没有一个人帮他说话。

  估计是受刺激太大,这位兄弟回家不久后就死了。

  至万历二十九年,内阁的几位元老全部死光,一个看似微不足道的人,就此踏上这个舞台。

  七年前,王锡爵辞职,朝廷推举阁臣,顾宪成推举了王家屏。但有一点必须说明:当时,顾先生推荐的,并非王家屏一人,而是七个。

  这七个人中,王家屏排第一,可是万历不买账,把顾宪成赶回了家。然而事实上,对顾先生的眼光,皇帝大人还是有所认可的,至少认可排第四的那个。

  南京礼部尚书沈一贯,第四。

  沈一贯,字肩吾,隆庆二年进士。算起来,他应该是赵志皋的同班同学,不过他的成绩比赵大人要好得多,当了庶吉士,后来又去翰林院,给皇帝讲过课。和之前几位类似,他跟张居正大人的关系也相当不好,不过他得罪张先生的原因,是比较搞笑的。

  事情经过是这样,有一天,沈教官给皇帝讲课,说着说着,突然发了个感慨,说自古以来,皇帝托孤,应该找个忠心耿耿的人,如果找不到这种人,还不如多教育自己的子女,亲历亲为。

  要知道,张居正同志的耳目是很多的,很快这话就传到了他的耳朵里,加上他的心胸又不算太宽广,所以张大人当政期间,沈一贯是相当地萧条,从未受到重用。

  相对于直言上疏、痛斥张居正,而落得同样下场的王锡爵等同志,我只能说,其实他不是故意的。

  张居正死后,沈一贯才出头,历任吏部左侍郎、翰林院侍读学士,后来又去了南京当礼部尚书。

  此人平素为人低调,看上去没有什么特点,然而,这只是表面现象而已。

  顾宪成是朝廷的幕后影响者,万历是至高无上的统治者,两人势不两立。

  所以一个既能被顾宪成推荐,又能被皇帝认可的人,是十分可怕的。

  万历二十二年(1594),沈一贯被任命为吏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进入了帝国的决策层。

  很快,他就展示了他的异常之处,具体表现为,大家都欺负赵志皋,他不欺负。

  赵首辅实在是个彻头彻尾的软柿子,无论大小官员,从他身边过,都禁不住要捏一把,而对赵大人尊敬有加的,只有沈一贯(事皋甚恭)。

  但沈一贯先生尊敬赵老头,绝非尊重老人,而是尊重领导,因为排第二的张位、排第三的陈于陛,他都很尊敬。

  沈一贯就这样扎下了根,在此后的七年之中,赵志皋被骂得养了病,陈于陛被骂得辞了官,都没他什么事,他还曾经联同次辅张位保举杨镐,据说还收了钱,可是杨镐事发,张位被弹劾免职,他竟安然无恙。

  到万历二十九年(1601),死的死了,退的退了,只剩沈一贯,于是这个天字第一号大滑头终于成为了帝国的首辅。

  凭借多年的混事技术,沈先生游刃有余,左推右挡,皇帝信任,大臣也给面子,地位相当稳固,然而在历史上,沈一贯的名声一贯不佳,究其原因,就是他太过滑头。

  因为从某种角度来讲,朝廷首辅就是背黑锅的,国家那么多事,总得找一个负责的,但沈先生全然没有这个概念,能躲就躲能逃就逃,实在不太地道。

  而当时朝廷的局势,却已走到了一个致命的关口。

  万历二十九年,皇长子十九岁,虽然出阁读书,却依然不是太子,而且万历办事不厚道,对教自己儿子的讲官十分刻薄,一般人家请个老师,都要小心伺候,从不拖欠教师工资,万历却连饭都不管,讲官去教他儿子,还得自己带饭,实在太不像话。

  相对而言,皇三子就真舒服得多了,要什么有什么,备受万历宠爱,娇生惯养,啥苦都没吃过,且大有夺取太子之位的势头。

  这些情况大家都看在眼里,外加郑贵妃又是个百年难得一见的蠢人,丝毫不知收敛,极为嚣张,可谓是人见人恨,久而久之,一个父亲偏爱儿子的问题,就变成了恶毒地主婆欺负老实佃户的故事。

  问题越来越严重,舆论越来越激烈,万历是躲一天算一天的主,偏偏又来了这么个首辅,要知道,大臣们不闹事,不代表不敢闹事,一旦他们的怒火到达顶点,国家将陷入前所未有的骚乱。

  然而动乱没有爆发,因为这个曾经搞倒申时行、王锡爵、王家屏等无数政治高手,看似永远无法解决的问题,竟然被解决了。

  而解决它的,就是为人极不地道,一贯滑头的沈一贯。

  说起来,这是个非常玄乎的事。

  万历二十九年(1601)八月,沈一贯向皇帝上疏,要求册立太子,其大致内容是,皇长子年纪大了,应该册立太子,正式成婚,到时有了孙子,您也能享子孙满堂的福啊。

  无论怎么看,这都是一封内容平平的奏疏,立意不新颖,文采很一般,按照以往的惯例,最终的结局应该是被压在文件堆下几年,再拉出去当柴禾烧。

  可惊喜总是存在的,就在第二天,沈一贯收到了皇帝的回复:

  “即日册立皇长子为太子!”

  沈一贯当时就懵了。

  这绝对不可能。

  争了近二十年,无数猛人因此落马,无数官员丢官发配,皇帝都被折腾得半死不活,却死不松口。

  然而现在,一切都解决了。

  事实摆在眼前,即日册立太子,非常清晰,非常明显。

  沈一贯欣喜若狂,他随即派人出去,通报了这一消息,于是举朝轰动了,所有的人都欢呼雀跃,为这个等待了许久的胜利。

  “争国本”就此落下帷幕,这场万历年间最激烈复杂的政治事件,共逼退首辅四人,部级官员十余人、涉及中央及地方官员人数三百多位,其中一百多人被罢官、解职、发配,闹腾得乌烟瘴气,还搞出了一个叫东林党的副产品,几乎所有人都不相信,它会有解决的一天。

  然而这件事情,却在最意想不到的时候,由最意想不到的人解决了,遭遇父亲冷落的朱常洛终于修成正果,荣登太子。

  但此事之中,仍然存在着一个最大的疑问:为什么那封上疏,能够破解这个残局?

  我不知道沈一贯有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但我想了。

  万历并不愚蠢,事实上,从之前的种种表现看,他是一个十分成熟的政治家,没有精神病史,心血来潮或是突发神经,基本都可以排除,而且他的意图十分明显——立皇三子。

  那么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他放弃了这个经历十余年的痛骂、折腾,却坚持不懈的企图?

  翻来覆去地审阅沈一贯的那封上疏,并综合此事发生前的种种迹象,我得出了结论:这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把稻草。

  万历从来就不想立皇长子,这是毫无疑问的,但疑问在于,他知道希望很渺茫,也知道手底下这帮大臣都是死脑筋,为何还要顶着漫天的口水和谩骂,用拖延战术硬扛十几年?

  如果没有充分的把握,皇帝大人是不会吃这个苦的。

  十几年来,他一直在等待两件事情的发生。然而这两件事他都没等到。

  我曾经分析过,要让皇三子超越皇长子继位,修改出生证明之类的把戏自然是没用的,必须有一个理由,一个能够说服所有人的理由,而这个答案只能是:立嫡不立长。

  只有立嫡子,才能压过长子,并堵住所有人的嘴。

  但皇三子就是皇三子,怎样可能变成嫡子呢?

  事实上,是可能的,只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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