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玉湛一张脸惨白无血色,咬着牙默不作声,整个身子都压在柯儿窕儿身上,差点站立不住。
小厮们将骆玉湛小心放在架子上,又盖了厚厚的毛毯子,那厚厚的毛毯子压在屁股上,屁股上疼的更厉害,骆玉湛趴在架子上,头上冷汗直冒。
积雪已经将小路掩盖,厚厚的雪路上横着几排脚印,格外醒目,江意澜便踩着这几道脚印徐徐前行,冷风夹着雪花扑在面上,冻得她浑身哆嗦,一双手更是冻得关节生疼,但她似乎浑然未知,一心都挂在武骆侯身上,只盼着武骆侯不要死在这个大雪纷飞的除夕之夜。
木雪园里站满了人,各房里的管事都在,丫头婆子亦是站了一大片,江意澜的心里更凉,若不是到了紧要关头。不会招了这许多的人在外等候。
小厮们把骆玉湛抬到屋里。骆镇东正站在屋子中央,朝小厮们摆了摆手,示意放在屋内,“玉湛,你祖母要见你,且不可惹得祖父伤心,站起来,自己走进去,不可让祖父瞧见身上的伤。”
骆玉湛趴在架子上动动身子,身上厚重的毛毯子磨的伤口生疼。可他仍是强忍着点下头,“父亲。我明白。”
两个小厮上前扶他从架上站起身,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他腰间衣衫上已透着斑斑血迹。
骆镇东面色一黑,沉声道,“你没上药?”
何氏心疼的红了眼,“湛儿,这……”
骆玉湛摆摆手。竭力挤出一丝笑意,“父亲母亲,我没事,我先进去。”
何氏回过头狠狠的瞪了一眼江意澜,低声呵斥,“自己的爷们都伺候不好,还怪爷们事多。”
江意澜并不答话,只委屈的红了眼低下头。
骆玉湛强忍着疼痛站直身子,松了小厮的手。一步一步的走进去。
骆镇东瞪一眼何氏,低声怒道,“这个时候你还要添乱么?”
何氏朝江意澜甩个刀眼,不甘的退到一边。
江意澜也悄悄退到角落里,微低着头安静等着,眼角余光却在细细打量屋里的人。
骆镇东面色严肃,两眼一直紧张的盯着内室的门,一双手背在身后紧紧的攥在一起,骆镇南坐在椅上,头低的很深,瞧不见面上神情。
骆镇西浓黑的眉毛紧紧皱在一起,偶尔抬眼在几个小辈身上扫几下,一脸阴郁,三夫人陶氏正捏着帕子偷偷擦眼泪。
骆无镇苦着一张脸,放在膝头上的手紧紧攥在一起,嘴角微微抽动,似是极其伤心的模样,而芳沁公主面上却毫无表情,端端正正坐在椅上,面色坦然。
江意澜细细打量着这四兄弟,她来武骆侯府之前便听丘氏说了不少他们兄弟的事,尤其是骆镇东骆镇南骆镇西三兄弟,每个人的名字都代表着武骆侯的一段功绩,他们都是生在战场上,名字也是因当年战场的方位而定,只有最小的骆无镇是生在侯府里。
丘氏曾说过,骆家三兄弟的名字都是皇上的忌惮,曾经引以为豪的骄傲在今日怕是已成了皇上心里最大的隐患。
而今,武骆侯只怕已到了弥留之际,这四兄弟心里定然不如表面这般平静吧?眼下局势他们也该是看的清清楚楚,只不知武骆侯的死又将为武骆侯府带来什么。
江意澜正深思着,内室门微微一动,老夫人缓缓走出来,面色疲惫,在众人面上瞟了一圈,最后落在江意澜脸上,“意澜,进去吧。”
一屋子人的目光立马便投向江意澜,江意澜稍感惊讶,没想到这个时候武骆侯竟会想到见她,心下虽有疑惑,她却不敢多问的,点点头急急进了内室。
骆玉湛正跪在床边,眼角挂着几滴泪,面上泪痕未干,见她进来,身形微动,朝旁边动了动。
江意澜缓步上前,挨着骆玉湛跪下,颤声道,“祖父。”
“意澜。”极低极弱的唤声。
江意澜微微抬头,只看了一眼,眼泪便落下来,武骆侯躺在床上,虽短短几日的功夫,他已瘦的不见人形,头发竟全白了,一双眼在深深陷下去的眼窝里显得尤为吐出,目光黯淡无神,却透着一丝柔和慈祥。
这样的目光让她陡然想起前世爷爷临死之前的情形,也是那么轻那么低的唤她的名字,一直不舍的看着她,直到缓缓的闭了眼,那样的情形一直在她脑子里挥之不去,每当她想起来的时候都会流泪。
“意澜。”武骆侯又叫她。
江意澜哽咽一声,“祖父,您有什么话尽管说。”说完之后心里更悲伤,这样的话更像是送给一个将死之人。
武骆侯却微微一笑,“意澜,我相信你是个好孩子,玉湛也是个好孩子,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你们都要在一起共同面对,我相信你一定能做到。”
江意澜流着泪点头,此时此刻她亦说不出任何反对的话来。
武骆侯面上露出一抹欣慰,“我快不行了,可是还有很多事放不下。”
“祖父。”骆玉湛哭的伤心,一只手紧紧攥着武骆侯的手不肯松开。
武骆侯看他一眼,极其虚弱的道,“玉湛,你不要说话,听我说完。意澜,我叫你进来,是要你保证,在一年的时间里,不管发生什么事不管你看到什么听到什么,你都要义无反顾的选择留在骆府,你能做到么?”
江意澜心底微惊,亦不明白武骆侯的意思,皇上已经下旨她与骆玉湛两人一生都只能不离不弃,除非她死,除此之外就只能留在骆府。
武骆侯见她不明白,面色更加低沉严肃,“意澜,现在你不需要明白为什么,我只要你答应我,你能做到么?不管发生什么事,即使要你跟你的父母断绝关系,你也要义无反顾的留在骆府,你能做到么?”
江意澜蓦地睁大眼,与父母断绝关系?她做不到,这一世她最亲对她最好的便是父母,她怎能与之断绝,她摇头,断然道,“祖父,这一点,我做不到。”
武骆侯却盯着她的眼直直道,“意澜,我知道让你做到这点很难,但我只要求你能在一年内做到,一年之后哪怕你离开骆府,哪怕你离开玉湛,我也不会怪你的。”
江意澜抬头看一眼武骆侯,又转头看看骆玉湛,投去一个询问的目光,骆玉湛哑着嗓子轻声道,“为了他们,你,必须做。”
江意澜怔怔的看着他,头忽然涌上一阵酸涩,胸口犹如压了一块大石头,眼里的泪一直不住的滚下来,她亦不知道自己到底能不能做到,可她却知道她希望亲人们永远都能平平安安好好的过日子,武骆侯弥留之际这么要求她,定是到了紧要关头,已经容不得她再多犹豫。
骆玉湛突然握了握她的手,双目紧紧的锁住她的眼,“意澜,相信我,你一定可以做到的。”
她定定的看着骆玉湛,冰凉的指间传来一阵温热,她缓缓神,回过头看看武骆侯,“祖父,我答应你。”
武骆侯忽的笑了,笑的极为开心极为欣慰,一连说了三个好。
“你们不能进去,我说了,侯爷身患重病,此时正在发病,你们进不得。”老夫人的厉声呼唤传进来,在安静的室内显得尤为刺耳。
江意澜吃了一惊,这个时候还有人来见武骆侯?难道发生什么事了么?
老夫人声音刚落,接着便是骆镇东稍显粗悍的声音,“母亲刚才已经说了不许你们进去,难道你们非要硬闯进去么?非要闹得我父亲不得安生么?”
有人冷声哼道,“闹?殊不知到底是谁在闹,青天白日的在我们府里闹了半日,难道还不许我们来讨个公道么?若今日不是除夕,我定要告到皇上跟前去。虽然今天进不得宫,但我们好歹的也要说道说道,我们意澜已经跟着回来了,若不说清楚,只怕明日我们就再也见不到活人了。”
江意澜膝盖发软,胸口的大石头轰然落下来,狠狠的砸在心上,这说话的不正是自己的父亲江微岸么?
这个时候,他居然来了。
第八十五章。死
“如此看来,你定要硬闯进去了?”骆镇东大喝一声。
江微岸亦不示弱,“既然来了,我便要进去,还要在老侯爷跟前赔个不是。”稍稍一顿又厉声道,“这屋里全府上下都到了,独独少了我家澜儿,澜儿在哪里?”
江意澜忙动了动身子,“祖父,我出去瞧瞧,想必父亲是误会了。”
武骆侯却摇摇头,气若游丝的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不用出去,让他闯进来。”
骆玉湛又紧着攥了武骆侯的手,一串热泪落下来,“祖父,您莫要再说话了。祖父……”他眼里的泪大滴大滴滚下来,落在武骆侯的手心里。
武骆侯手指微微颤动,想握住骆玉湛的手,却已没了力气,嘴唇微启,亦没了说话的力气。
江意澜握紧了拳头,趴在床边,泪眼朦胧的看着武骆侯,见他双唇微启,嘴里不断有气呼出来,却不见他吸气进去,心下十分明了,武骆侯快不行了。
“澜儿,你怎么在这里,那正好,父亲正好跟老侯爷说道说道。”江微岸大声喊着疾步进来奔到武骆侯床前,身后老夫人骆镇东兄弟跟了一大片。
武骆侯目光浑浊,微微眯着看了看江微岸,蓦地射出一道亮光,随即便黯淡下去,接着便慢慢的慢慢的闭上了眼。
江意澜大惊,转头瞪着身后的一群人高喊,“快叫太医快叫太医啊……”
骆玉湛则趴在床边大哭了起来,“祖父,祖父……”
老夫人一个踉跄倒在地上,丫鬟们吓得都涌上来七手八脚的去扶着,骆镇东则迈着大步猛的将江微岸身后推到在地上,径自扑到床边,大声哭喊起来,“父亲,父亲……”
江意澜大着胆子在武骆侯手腕处摸了摸,脉搏已停止跳动。顿时整颗心都凉了。在这个除夕之夜,武骆侯居然死了。
她抬眼看看武骆侯,眼泪夺眶而出,身子一歪却被后头涌上来的人狠狠撞倒在一边,整个屋里顿时一片哭声,乱成一团。
江意澜半躺在冰凉的地面上,脚尖被人狠狠踩过,却并不觉得疼,只觉得全心满胸的悲伤,她与武骆侯见过的次数统共才就两次。可此时她的心里却满是悲痛。
“澜儿……”江微岸小心的将她从人群里拉出来,他眼圈微红。眼里布满血丝,关切的问道,“澜儿,你不要紧吧?”
江意澜猛的转过头看着他,“父亲,这个时候您为什么非要进来?难道您猜不出那满屋子的人都是因为老侯爷发病了么?”
感觉到她在浑身发抖,江微岸想将她揽在怀里。却被她小心的推开了,他心里一凉,“澜儿,父亲放心不下你,父亲不得不来。”
江意澜面色稍显苍白,嘴角动了动,“这下好了,您不得不来,您来了。可武骆侯却去了。”
江微岸面色微怔,亦是一阵悲伤,“不是我,不是我……”
“就是你,就是你。”骆镇东两眼血红,死盯着江微岸恶狠狠的道。
“大哥,我要杀了他,让我杀了他。”骆镇西亦红了眼,提着一把刀窜上来。
江意澜下意识的扑到江微岸身上挡在他前头,急声道,“父亲,二叔,我父亲并不是故意的,他不知老侯爷已病重至此。”
“我不管什么样的理由,总之是他害死了老侯爷,我定不会饶他。你若敢拦着,我便连你一起杀。”骆镇西拿着刀伸过来,刀尖已伸到江意澜鼻尖上。
“够了,父亲刚去,尸骨未寒,难道还要在父亲跟前大开杀戒么?是非曲直都瞧得明白,何须多说?明儿个我定要进宫去讨个说法,绝不能让父亲被人白白的气死了。”骆镇东黑沉的脸上冷的一块冰,足以将满屋子人都冻住。
骆镇西心有不甘却也无可奈何,只得狠狠的瞪了江微岸几眼,咬着牙将刀收起来。
江意澜忙转身看看江微岸,“父亲,您快先回去吧,求求您先回去吧。”
江微岸亦是面色苍白,牵着江意澜的手,“澜儿,你跟我一同回去。”
江意澜摇摇头,从他手里挣脱,“父亲,我不能回去,我要给祖父守灵。”
江微岸吃惊的看着她,“你……”
江意澜却坚定的道,“父亲,请您先回去吧,我是骆家的媳妇,武骆侯是我的祖父,身为孙媳妇,我理应为祖父守灵。”
骆镇东锐利的目光在她面上扫了一眼,骆镇西则极其不屑的哼了哼,又奔到床边放声痛哭。
这一夜,老夫人哭死过去三次,宫里亦得到消息,专门派了太医来府里守着老夫人。
到了半夜,骆玉湛实在体力不支,再加上身上的伤,晕了过去,被人送回落青堂,江意澜自跟着一起回去。
太医为骆玉湛伤了药,又开了几幅药让人去煎,江意澜便守在床边看着他。
喝了药,骆玉湛终于醒过来,侧着身子歪了头不愿看人,江意澜知他悲伤,遂将屋里的人都遣退,轻声道,“你想哭便哭吧。”
骆玉湛背着身子道,“熄了灯。”
江意澜依言起身将灯吹灭,屋里顿时一片乌黑,她安静的坐在椅上一动不动。
良久,黑暗里传来一阵低低的哭泣声,压抑而又低沉的哭声显得尤为悲凉,一阵接着一阵。
江意澜眼里的泪亦不断流出,为武骆侯伤心,又为江微岸的安慰挂牵,不知他这会儿有没有回到文江侯府,这事儿赶得如此巧,武骆侯府的人又怎会放过他?
不知过了多久,哭声渐渐低下来,黑暗里传出一阵极低的叹气声,然后便是骆玉湛低沉而又沙哑的声音响起,“祖父说,男人的泪要在最痛苦的时候流,而在战场上,男人的泪就只能为死去的同伴而流。那时候,我还很小,母亲打我,我哭着去找祖父,祖父便教我练武,再苦再累都不许我哭。练武是我最开心的事,每次练完后祖父都会给我讲个战场上的故事。”
江意澜静静的听着,心底微微酸涩,此时的骆玉湛该是最脆弱最痛苦的时候吧?武骆侯在他的心里或许是一座屹立不倒的神,轰然倒塌意味着失去的不单单是亲情,更是无穷的精神力量。
第八十六章。歇在爷房里
“祖父打过很多次仗,对祖父来说,战场才是他的家。”
“祖父南征北战,身经百战,每一次都立下奇功。”
“战场上,祖父与士兵同甘共苦多年,他的那些士兵们极为爱戴他。”
“祖父……”
“……”
黑暗里,骆玉湛沙哑的声音断断续续,每件事都深深刻在他脑子里,每件事里都深埋着祖父的身影,可现在他去了,永远的去了,他心里空落落的,找不到可以安放的地方。
最后他沉默了。
许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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