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静洛说:“其实不管他教我什么,我都肯学。他教了我十三年,那时年少,尚不懂事,只是觉得,要不是那根木柴抽得后背生疼,谁肯跟他学这些颠三倒四的东西?现在我当了三年鸿胪寺卿,又跟在公子身边,才知道他教我的东西有多么重要。现在又见到了他,无论他教我什么,我都会仔仔细细地学。”
达剌坦点头称是。
二人回了泰赤乌部落,达剌坦着人弄了些烈酒,装了两大木桶,给颜静洛捆在马鞍上,又说让他带些人过去伺候。颜静洛摇头拒绝了,只是带了酒桶便要上路。达剌坦拦下他,又给他捆了些牛羊肉,又说以后每rì都会差人送些酒肉过去,才放他上路。
回到那破旧帐篷时已经漆黑一片。老头儿仍躺在那里,帐篷里没有点灯,只有火塘里的木柴熊熊烧着,一明一暗地照着老头儿乱糟糟的头发和胡须,面容便看不太清楚。
颜静洛搬下酒桶,又找地方栓了马,便坐在麂皮上望着火堆对面的老头儿发呆。
过了一会儿,老头子翻了个身含含糊糊地说道:“如何?”
颜静洛一愣,以为老头子在说梦话,便没有搭腔。老头子翻身坐起来,伸了个懒腰,说道:“这三四年在外面过得如何?”
颜静洛敛了心神,说道:“也就那样。”语气里没有半分的不恭,不由自主地带了些尊重。
老头子呵呵笑起来,说道:“哪样?还和当年帐篷里一样不成?”
颜静洛不说话了。过了许久,才说道:“倒不如那时zì ;yóu。”
老头儿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笑眯眯地说:“墨离城的鸿胪寺卿倒不如帐篷里整rì被我抽打着zì ;yóu?”
颜静洛看着老头子的眼睛,恭声答道:“静洛为官四年,愈发觉得所学甚浅,万望老师教我。”
老头儿摆摆手,说道:“别说那些没用的。你就是不拍马屁,仍是叫我老不死的,我也还是要教你。只是不知你想要学什么?”
颜静洛答道:“老师教什么,学生便学什么。”
老头儿笑着说:“这可难办了。我先要考考你,再想想能教你什么。”
颜静洛说:“学生洗耳恭听。”
老头儿摆摆手,说道:“不用这样麻烦,学生老师的,听着便烦。我且问你,你为官四年,可有什么得意之举?”
颜静洛想了想,说道:“有负老师厚望,学生不曾有什么得意之举。公子说静洛为官,不过差强人意耳。”
老头儿点点头,又问道:“那可有什么违心之举?”
颜静洛回道:“不曾有过。”
老头儿又点点头,说:“我这四年虽然没和你见过面,却也知道些你的事情。苏昉那小娃儿对你的评价很是中肯,你也当得了这四个字。苏昉把你送到瀚州来,是想让你看看瀚州局势,和达剌坦学着掌控战局吧?”
颜静洛点头,老头儿接着说:“为官者,不求甚么大功大德,一切作为,只求‘无愧于心’四字。你心境平和,做到这点倒是不难。唯独内心怀柔,颇有些放不开手脚,我若教你,便是要磨一磨你的心。”
颜静洛答应了,老头儿又说:“我用了十三年的时间,把你从一个什么都不懂的流浪小孩教到现在这个地步,也算不错。不过我的学生,除了得有经天纬地之才,还得有顺天应民的志趣。这也是为什么这四年我不找你的原因。单单有才能还不够,关键还是如何运用。我看了你四年所为,觉得可以继续教你,否则,你也进不了这帐篷。”
颜静洛有些糊涂。他觉得老头儿讲的词句十分浅显,可含义却始终琢磨不透,便不敢多言,只顾倾耳细听。
老头儿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我既想让你学我之能,便得告诉你我的名字,否则你老是叫我老不死的,要叫人把大牙都笑掉了。我原本是中都人,裕安十四年进了钦天监。康隆三年,燮地动,钦天监里有人说什么本朝杀伐罪巨,上天镇怒。我觉得纯粹子虚乌有牵强附会,便和人吵了一架,一怒出了钦天监,到燮州草原牧马放羊,后来发生了些事情,你也不需知道的太清楚,我就成了现在这般模样。除了你之外,我还有一个学生,便是你家公子苏昉。”
颜静洛一惊,才知道苏昉竟然也是老头儿的学生。可是当年孙芸说苏昉只可“师天地”,他又是怎么会拜这老头为师呢?又想着,当rì苏昉到他帐篷里的确不是偶然,大概便是老头儿所托,才去找他的。而苏昉对他青睐有加,原来还有这么一层关系。
老头儿接着说:“苏昉说是我的学生,其实并没有从我这里学过什么。孙芸当年说他只可‘师天地’,此言不虚。你却是里里外外都是我所教,说起来比苏昉还要正式些。你可记住,我原本的名字,叫做吕颜鸿,前年故去的中枢右太师吕颜荟,便是我的亲哥哥。”
颜静洛大惊,原来老头儿的来头如此之大。他张嘴想说话,吕颜鸿摇手止住,接着说道:“我和我哥哥不同。他一心想着为卿为相,学的都是些道德纲常之类的陈词滥调。我却是沉迷杂学,什么都想插两脚。当年辞了钦天监的官,我们兄弟俩大吵一架,便从此没见过面。这些故事,我也不向你说了,你只要记住我的名字便罢了。可有一点,不许向外人说起。现在知道我的名字的,除我之外,便只有苏昉和你两人,苏郃倒是见过我几次,却也不知我的底细。”
老头儿想了想,又说:“苏家兄弟所为,乃是惊天动地的大事。我细细想过,若是此举成了,便是天地间的大事。只是此举不易,你要有个准备。我原本教你的那些,都是安身立命的寻常本领,从明天起,我便教给你些真本事。”
颜静洛心里有些乱,恍恍惚惚的应了,便躺下身去,却是怎么也睡不着。今天听到的隐秘太多了,心里的思绪宛如一团乱麻,寻不出个头绪。过了一会儿,吕颜鸿翻身坐了起来,直勾勾的盯着颜静洛看。
颜静洛以为老头又想起什么重要的事来,便起身看着他。老头看着他,问道:“达剌坦让你带了些什么回来?”
颜静洛一呆,答道:“带回来两桶酒,还有些牛羊肉。他原本说想让人过来伺候,我没让。他还说,以后每天都会差人送些酒肉过来。”
老头儿麻利的站起来,嘟囔道:“不早说,说了这么多口都干了,先喝两口酒。臭小子,你也别忙睡了,今天跑了半天,起来烤块牛肉吃吃。”
颜静洛回过神来,心里颇有几分无语,就把心里乱七八糟的事情先压下,起来给吕颜鸿拾掇酒肉。忽然就觉得,有些事情过了三四年,却依然丝毫未变,心里那些繁乱的想法就立马抛到了九霄云外,只是想着:“这个老不死的……”
第十二章 男儿何不带吴钩
() 颜静洛颇有些无奈的挥着刀——说是刀不太恰当,只不过是一长条草原上风化了的页岩,修成刀的大体模样——机械地反复左右挥斩。
这便是吕颜鸿教给他用刀的第一课。老头儿说,世间用刀之法,不外力法和技法两种。所谓力法,便是以力挥刀,直来直去,拼的是谁刀上的力量更大更巧妙,瀚州的战士大多是用的这种刀;所谓技法,讲究出刀角度、速度乃至步伐、双手配合等等,苏昉便是用的这种刀。
原本以颜静洛的xìng子,修习技法倒是更合适些,但毕竟年龄大了,筋骨闭合。而技法则是要从小便练起的,再学用刀技法反而不好,不如直接学力法。
颜静洛听了,原本以为老头子会拼命让他练习力量,可没想到,居然会是这般练法。
吕颜鸿抱着他的酒囊,躺在颜静洛五步开外,嘴里啰嗦着:“你不要觉得这样挥刀没有效果。事实上,尽管力刀拼的是刀劲,但也并不是谁的力量越大谁就占便宜。用刀的两种路子,其实是殊途同归,力刀也要讲究些巧劲,技刀也需要力量支撑。真正的用刀高手,是不分技刀还是力刀的。”
颜静洛分心听他说话,挥刀用的力量急了些,石刀便断做几截。他抹了把汗,重又在脚边捡起一柄,嘴里嘟囔道:“那不还是需要力量?我整天挥舞这石片子又有什么作用?”
吕颜鸿摸了块石子儿砸了他后背一下,说道:“你以为用刀之人必得力能扛鼎?其实只要拿得动刀,都能学力刀,只不过是水平高低不同罢了。莽汉用力刀,使得是全身的气力,一刀不中,自己便有些危险。况且,你的力量再大有个屁用?你手里拿的刀才决定了你这一刀的力量大小。军中所用的普通刀,均是用锻钢打就,锻钢虽比铸铁有些韧xìng,终归是凡铁。你力量大了,几刀下去,刀便卷了刃甚至断掉碎掉,到时候你手里只握着个刀柄,空有一身蛮牛的气力又能杀死几个人?即使是燮国风云骑所用的雪华刀,碰到重甲军队,也不敢用刀和对方以力相拼。你想想,风云骑乃是轻甲骑兵,雪华刀若是斩了对方铠甲,一刀两刀还好,若是反复斩切,再利的刀也终究会崩断。所以风云骑靠的是速度和技巧,一挨近身,便借马力以雪华刀冲刺对方铠甲连接处的缝隙。风雷骑则是重甲,用的兵刃便不是轻巧的雪华刀,而是重剑长枪,当年勤王,锁河南关一战,只有他们才敢靠着厚重的铁剑挥砍胤国的烈焰军铠甲。其实说挥砍倒还不如说砸更恰当些。”
颜静洛停下动作,说道:“那我便磨练气力,也学着风雷骑用重剑便是了。”
老头子气得嘴唇直哆嗦,指着颜静洛骂道:“你这笨蛋!你到底见没见过风雷骑的重剑?风雷骑一柄重剑有你的巴掌这么宽、两指多厚,差不多要四十斤,你能挥得动?风雷骑靠这种剑上阵搏杀,依仗的除了多年苦练的气力外,他们的盔甲也是有些特殊,靠的是机括的力量才能长时间挥动这铁剑。你这笨蛋,真气死我了!”
颜静洛想起来,风雷骑用的重剑确实不是单靠人力挥动的。燮国风雷骑盔甲冠绝梁朝,原因便是除了防护绝佳外,还能靠机括节省骑兵挥刀使枪的力气,也是靠着这个,他们才能使用这种四十多斤的重剑。
他又强辩道:“那我上阵时便也……”却说不下去了,他本想说,到时候便也穿了风雷骑的铠甲便是,但突然想到,风雷骑不光兵刃铠甲特殊,就连坐骑也是特殊。普通战马根本驮不动重甲战士的重量,他们骑的,乃是燮州草原上极为稀少的蟒雷马。这**在整个梁朝也就只有燮州草原靠近雷州的地方才有出产,并非寻常饲养的军马。蟒雷马力量绝大,又奔行如雷,足以担负起这种重甲骑兵冲锋陷阵的任务。尽管如此,她们也不能在如此负重下长时间作战。哪怕在战场上,除非风雷骑冲锋时,骑兵是不会着重装坐在马上的。要是自己穿了风雷骑的铠甲上了战场,落下个贪生怕死的名声还在其次,关键是没有那么多蟒雷马供他换用,就是想“贪生怕死”也没法子。
想了想,便又说:“那这种练法也不是学力刀的法子啊?!”
吕颜鸿往地上一躺,说道:“唉,怎么跟你这个笨蛋解释呢?你也不用问那么多,到时候自然知晓,只把我让你做的事情做好便是。”
颜静洛无奈,只得继续挥舞石片,斩在空处。
吕颜鸿教颜静洛练刀,第一课便是要学会用这石片刀挥斩空处千次而石刀不断。无奈页岩酥脆,况且又修成了薄片,哪怕不用来斩东西,单单挥动也十分容易崩断。颜静洛足足练了一整天,才体会出如何控制力量,如何因势利导。到了第二天正午,他终于用一柄石片刀做到了挥斩空处千次而石刀不断。
吕颜鸿撇了撇嘴,似乎不是特别满意。接下来,吕颜鸿在草地上立了两根木杆,中间牵牵连连绑了些盘马藤,让颜静洛用石刀去斩断那些细嫩的藤络。
颜静洛斩了一下午,经常是一刀下去,“碎石与嫩叶齐飞,石刀并藤络共短”,远远达不到吕颜鸿“藤络断石刀存”的要求。
一直到太阳下山,颜静洛依然没能做到。吕颜鸿看得不耐烦,溜达回帐篷里睡觉去了。快到吃晚饭时,达剌坦派人送了些黍米饼和烤肉过来。那送饭的汉子看颜静洛在那里一刀一刀的斩那些盘马藤,不禁有几分好奇,便也捡了条石片,学着颜静洛的样子斩去。结果一刀下去,也和颜静洛一样碎了石刀。颜静洛看他和自己一样出丑,不禁有些忍俊不禁。结果那汉子又捡了根石片过来,先在空处挥舞几下,然后冲着木杆间的盘马藤一刀斩落,那些牵牵扯扯的盘马藤立时断开了,那人手里的石刀却并不断裂。那人抛了石片,指着颜静洛哈哈大笑。颜静洛心中尴尬,面上通红,也不好意思答话,只顾从地上重新扯起些盘马藤绕在那木杆上。那人笑了一会儿,也过来帮颜静洛。
这人颜静洛倒是认识,惯常在达剌坦帐篷里伺候的,平时并看不出有什么出奇之处,没想到今天便露了这么一手。那人帮颜静洛缠好藤蔓,又捡起一条石片,冲颜静洛嘟嘟囔囔的说着什么。颜静洛知道那人是在指点自己,无奈实在听不懂瀚州话,也只能挠头。
那人拉起颜静洛的手,将石片中间部分横放放在颜静洛手上,指点着颜静洛寻到了石片的中心所在,便又提起石片,斩向藤蔓。颜静洛注意到,那汉子故意用石刀前端去斩盘马藤。这一下石刀碎裂,藤蔓也只断了一两根。那汉子又捡过来一柄石刀,用石刀的后半部分去斩藤蔓,这次藤蔓倒是断了不少,石刀却也碎了。颜静洛忽然有几分明白,抢着抓过一柄石刀,先寻了石刀重心,瞄了好久,用这里去斩藤蔓。果然那木杆上缠绕的剩余大半盘马藤应声而短,石片却没有当即便断,只是颜静洛手上一抖,石片才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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