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仿佛一把利剑刺穿了那较小的身躯,元让如同猝死一般忽然停住了所有的动作。那个孩子陷在棉褥之中,一动不动,从符桓的方向看去,就仿佛被折断了翅膀的鸟儿一般。
他又悠闲地贴近了一点儿,“那么,贵妃为什么要杀你呢?因为。。。。。。你是女子啊。。。。。。”
他这一声,仿佛叹息一般,说不出的满足得意。
元让是个女子,他刚才终于发现。
元让性征和脉象,全部被漆鸠压下,才让诊脉太医也查不出她是个女子。但是,真气入体,流转经脉,却瞒不过他。
于是一切都说得通了。真正的小皇子已经两岁,她这个冒牌皇子,可以功成身退,慢慢死了就好了。
符桓微笑起来,手指卷起了她长长的、披散在雪白床褥上的头发,“哪,你母亲觉得你是个废物了,元让。你说,你要不要如她的愿望,就这么死了算了?”
那天直到符桓离开皇子府时,那个孩子都一动不动地窝在雪白的锦褥之间,仿佛白鸟死去的尸体。
那脆弱的仿佛随时会碎裂的姿态,让符桓心里不由得泛起一阵愉悦。
仿佛什么美丽洁白的东西终于堕落到自己手里的感觉。
在离开元让之前,他温柔地抱着那个娇小的孩子,安抚她的情绪,理顺她因为汗水而黏腻在额头上的头发,他怕她着凉,用柔软的锦被包裹着她,然后,一遍一遍地问她:哪,元让,你要不要去死呢?
他告诉她:你的母亲不爱你,她要杀掉你。
他一次次打碎那个孩子用十年时间构筑的美丽梦境,看着她痛苦,他心里便慢慢地泛起温柔的感觉。
那是。。。。。。非常奇妙而又非常矛盾的心态。
看着她在自己手里受伤,堕落,他觉得无比愉快,然而那本来纯真的幼小孩子因为被伤害而痛苦,他又觉得温柔怜惜。
这就仿佛看到终于费尽心机逮到的美丽鸟儿身上的伤口觉得怜爱是一样的吧?
即使那伤口是自己给予的。
哎呀哎呀,自己似乎是朝一个奇妙而危险的方向滑去了呢。
符桓坐在马车里,支着额头笑了起来。
每次看到元让,他都想到自己。
自己只有现在的她一半大的时候,也是这样子,渴望着,期待着,并且欺骗自己:母亲爱他,母亲会回来。
但是,他和她的母亲,谁都不爱他们。
即使,他们都曾相信过,那两个生育他们的女人,都热爱过自己。
然而,那是谎言,到最后,连自己都骗不了。
马车之上,符桓安静地闭上了眼睛。
这车是先帝去世整整二十年,也是今上登基整整二十年,这样的大祭大庆从年初就开始筹办,到了年中先帝忌月开始,才真正大操大办起来。
今天要去皇陵祭祀,这一下就要出京,大概也还是记着元让已多年没有和母亲相见,今上离京之前,吩咐把元让接到宫里来,和贵妃好好团聚,符桓听了心里暗笑。
元让是多么聪明的一个孩子,让她去见她的母亲,只怕贵妃要露馅。
不过,那又和他有什么想干呢?
今上出城之后,元让入城,他奉命去接元让。当他俯身从轿子里把她搀出来的时候,那个孩子只是淡漠地用漆黑的眼睛扫了他一眼,露出无懈可击的公式化笑容,便笔直地看向前方。
时序已是近秋,天气略冷,她最近又一直在生病,身上便裹了厚重的风裘,只余下一张白得几乎透明的脸,下颌尖削,犹如一只把头埋下的幼狐。
那孩子走过他身边的时候,看都没看他一眼。
元让入城之后的第三天,下起了大雨。
符桓从出生之后就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雨,天上简直像漏了个洞一样。
这天下朝,他无事可干,就坐在房间里,看着雨水哗啦啦地往下倾泻。
在廊下修剪花枝的老人絮絮叨叨地说:这么大的雨,这是天哭啊。
天哭?他莫名其妙地就想到了元让。
那个孩子在哭吗?
想到这里,他一扯唇角,只觉得自己实在是脑筋太闲了才想这些有的没的,忽然就看到丫鬟跌跌撞撞向自己这边过来。他心里没来由地跳了一下,立刻起身,就听到丫鬟大叫,说符国公快不行了。
终于。。。。。。等到今天了啊。
符桓听到这句话的一瞬间猛地眩晕了一下,他随即起身,快步奔走,胸膛里炸裂似的,一时不知道是什么感情。他只知道自己现在已等不及要看那个夺走他一切的男人最终的下场。
等他赶到的时候,符国公房间外全部都是他的宠妾侍婢,却都被他母亲的手下拦住,看他来了,手下们松了口气,立刻放他进去。毫不意外,房间里除了奄奄一息的符国公外,便只有他的母亲了。
他的母亲端庄高雅,完全看不出来曾经是山野村妇。她坐在符国公身侧,看了自己的儿子一眼,点头示意了一下,符桓快速地扫了她一眼,发现她面上没有丝毫情绪,他心里一动,一个念头浮了上来。
只怕,今日符国公的死,也和他的母亲脱不了干系。
想想也是,他已成了嗣子,封了官,和名门望族的女儿订了亲事,符国公还活着就是个障碍。以上那些事情全是他母亲假借符国公的名义所做。一旦有一天符国公忽然好转了,他们母子谁也脱不了干系。
那么,不如就让他这样死了吧。
于谁都有好处。
想到这里,他俯下身子,看着床上那个干枯苍白,自己唤了十年“父亲”的男人,然后无声地笑了起来。
“你也有今天。”芙蓉面,碧绿眼,他温柔含笑,一字一句的说。
你也有今天!
他看到那个垂危的人猛地瞪大了眼睛,干涸的喉头呼呼嗬嗬了一声,一双干枯的手猛地向符桓所在的方向一抓,在半空里忽然凝住,然后,慢慢垂下了。
他死了。
符桓看着那个距离自己的指头只有半寸的手,淡淡地说道,然后转头看向一直沉默的母亲,似笑非笑的拱手,恭喜母亲。
说完,他转身而出。
然后,就在当天夜晚,整个符国公府为了男主人的去世而人仰马翻的时候,有个小小的访客,在天哭一般的雨水中来拜访他。
是元让。
她不肯进门,就在后园的角门里等着他,符桓出去的时候,那个孩子娇小的身子缩在雨水里,宛如一只被抛弃的猫。
他走到元让面前,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元让也看了他片刻,伸手从怀里取出一个瓶子。
那是个通体漆黑的玉瓶,上面纤细的篆刻犹如发丝。
他认识,那是装漆鸠的瓶子。
“找到了?”他平板地问,真是聪明而厉害的孩子,居然用了三天的时间就在母亲那里找到了应该是被仔细保管的剧毒。不过仔细想想,贵妃也没有料到她会知道,更加没有想到她会找吧。
“找到了。”这么说着,小小的孩子忽然松开手,那个漆黑的玉瓶跌落地面一声脆响,流溢出的漆黑液体立刻被天哭一般的雨水冲刷殆尽。
没有证据了。
面前这个孩子最后还是选择了保护自己的母亲。
符桓面无表情的看着地上被冲洗的干干净净的石板,过了片刻,他抬起头,看到对面那个孩子也没有一丝表情的看着给他。然后,他听到元让问他:“符桓,你讨厌我吧?”
“不不。”他摇摇头,看了看她,然后在她眼睛里看到一簇微弱的希望,便露出温柔的微笑,他伸手把湿透的孩子搂紧了怀里。
“我恨你啊。所以,怎么会讨厌你呢。”
在听到这句话的一瞬间,元让猛地睁大眼睛,在他怀里拼命挣扎起来,而符桓就保持着温柔的微笑,紧紧地把她搂在怀里。
她挣脱不得,他愉快的微笑。
“你也很清楚我恨你这件事情吧,但是,元让,你可怜到除了我这个恨你的人外,没有其他任何可以依靠的人了。”
所以,堕落到我身边来吧,美丽的皇子。
他微笑着,心满意足的抱紧了怀里彻底僵硬的小小的冰凉身躯。
第二天,符国公死亡的消息上奏朝廷,同日,元让离宫而去。
符桓虽然是庶子,但已被符国公生前立为嗣子,他要求继承爵位,这却让朝廷犯了难。
荣阳帝国从没有庶子继承家门的先例,即使有,也是由无所出的正室抱养妾子,名分上成了嫡子,符桓这般情况,却是特殊。
一番探讨下来,朝廷升了符桓的官位,给了个四品的参谋,丢到边关,约定他只要建功,无论功业大小,都可以回来继承爵位。
于是,一个月后,符桓远离京城,去了边关。
此去经年。
对符桓而言,在军旅之中的生涯并不难过。
相对于深宅大院朝野之上的争斗,边关这地方显然太平许多。
他在边关待了三年……其实本没有必要待这么长的,他毕竟是荣阳名门符家的继承人,谁敢得罪?不到几个月上,主帅就让他建了个不大不小的功,想送他回去,他却偏偏要留下来。
其实理由简单得很,自古权力斗争,少不了的一是权二是兵,说得难听一些,他以庶子身份入朝,符国公又已死去,没有来自强大母系的支持,分明是个人走茶凉的局面。虽然最后他一定高官得做,前途却到底还是未卜的。
那就不如留在边关。
荣阳轻武,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来当兵的多半都是走投无路或服役的人,这些人笼络起来,必是一股不容小觑,在门阀之下涌动的力量。
他已看的清清楚楚,当今这东陆之上,沉溺于旧日荣光之下的荣阳,虽在列强之中,其实已经日暮西山,再起不能了。
天无永梓之国,饶是再强大的帝国,也终有覆灭的一天。以一个帝国而言,荣阳已经进入了不可挽回的衰弱,即便秦皇汉武这样的英主再世,也不可能拯救得了病入膏肓的荣阳了。
这个王朝,已经从里到外,从上到下地崩坏了。
这样想着的时候,符桓就觉得由内而外袭来一种自嘲一般的无力感。
人得欲望果然是一点一滴而来的。
入了符家,他想报复,现在,他的报复完成了,他却陡然发现,自己已经站在这个国家的权力中心之外,和那道诱人的门只有一步之遥了。
于是欲望就不可抑制地沸腾燃烧了起来。
那些废物一样的王公贵族既然都能操纵一个国家的国政,那么,拥有才能,又如此接近权利的自己,没有道理做不到吧?
这个欲望并不难实现。
他站在兵营外的小山坡上,遥看满目灯火,犹如盘龙一样在山坡里蜿蜒的营地,他冷静而理性地分析着。
他现在毕竟是符家的主人,他进入权利中心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那么真的成为了足以操纵这个国家的权力者之一,他的欲望就会停止么?
符桓对自己说,不,不会的。
人的欲望无穷无尽,他自然也是。
那么,他的欲望的终点是哪里?这个国家的统治者?新的王朝的皇帝?
那么,元让,那个孩子就很有可能会成为他的野心与欲望的最后的绊脚石。
每次想到这里,想到元让,他就奇妙地无法再思考下去,只觉得胸口有一点点发闷,本能地不愿再想下去,不过算了,他现在还年轻,他真想爬到这个国家的权利中心去,最起码还要十年。
现在想那么多没用。
略略沉吟了一下,他便转身向山坡下走去,结果还没走几步,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大呼小叫起来:“大人~符大人,不好了!王都那边下来命令,说要我们进攻大越!”
这是一个荒谬无比的决定,这样的一个决定,葬送了无数将士。事后符桓才知道,原来那天皇帝喝醉了,在来朝觐见得亲王的怂恿下,皇帝一笔朱批就传了下来,紧接着几天,都在后宫沉醉,压根儿就忘记了这件事。直到六军战败,主帅被杀,近十万兵士埋骨云林江畔,一纸战败奏折送到龙案之上,他才想起这档子事来。
这一站里,成就的只有东陆第一名将,大越平王萧逐初战即在三十万大军里取上将头颅的威名赫赫,以及荣阳名门之主符桓能在兵溃大败,主帅被杀的情况下,保住大半军力安全退回的才智双全。
兵败那日,他惊鸿一瞥之下,沙场里黄烟滚滚,烈火沸腾,那么多乱兵里,他一眼就看到了萧逐。
那个十五岁的少年红衣银枪,浑身浴血,一身萧杀里一双眼睛却清亮无尘,毫无阴霾。
简直就像是元让最初所拥有的那么纯净的眼神。
于是他心里就不受控制地,疯狂地憎恨了起来。
一眼之后就不再回顾,他拍马而去,心里唯一的念头就是毁了他,一定要毁了萧逐。
大战结束,按照荣阳的规矩,皇帝自然还是英明的,错的都是元帅无能。所幸人死了,皇帝开恩,妻子儿女发配了事,也就不再追究;至于符桓,那是大大的功臣,立刻准他继承符家,只不过他是庶子继承,便让他袭的爵位低了一等,袭了侯爵。
他回京当天,宫廷里为他开了大宴,荣阳式的奢华糜烂,符桓乐得享受,醉卧美人漆,让多少妙龄宫女红了脸颊。
多少人捧着金樽来找他攀谈,薛尚书在他身边俨然是以岳父自居,一张脸笑得弥勒佛一般,然后无人之时旁敲侧击了几句,让他准备迎娶自己的独养女儿。只说他出征三年了,女儿也是十六岁了,正是婚龄。
薛家门第清贵,是上好良缘,他可没打算拒绝,便含笑着模糊应下。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终于酒宴终了,符桓来到宫门外,正要上自己的车,却看到车旁边早候着宦官模样的一个人,样子眼熟,他脑子一转就想起来人是谁,正是元让府上的总管内侍。
一看他出来,总管就迎上了几步,低声说了一句“皇子有请”,这一局仿佛什么开关,一下就触动了他脑海里某一个开关。
于是,关于元让的,他这三年来刻意遗忘的那些往事,就这样慢慢涌上来。
他毫不犹豫地上了旁边一辆小车,向元让远在城郊的府邸而去………
他在车上的时候曾想过,元让这三年来会是什么一样子,十三岁的孩子和十岁的孩子能相差多少?
那孩子还能不能再有那么清澈的眼神?
不过。。。。。。大概不会对他笑了吧?
这么想着,他进了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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