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底某处无法控制地疼痛起来,符恒发现自己伸向她的手有些颤抖。他深吸一口气,平息从心底蔓生的无限惶恐,先取下身上的披风,小心翼翼地把她包起来,让她靠在自己怀里,小心地、一点一点用丝巾擦去她面上的污渍。
这样的移动应该很疼,但元让全然没有一点儿反应,仰着头任他擦去血污,慢慢地枕在他的肩上,闭上了双眼。
符恒心里陡然一动,想起元让小时候最爱做的就是这样,靠在自己肩上听故事,然而,现在一样的动作,却昨是今非了。
他心中有一种无法形容、排解不出的疼痛,于是便一点点加深。
怀里的孩子是那样轻。
为什么昨天没有出来见她呢?
为什么没有立刻看纸条?
为什么没有立刻去找她?
为什么?
不敢骑马,符恒一手牵马,一手抱着她,觉得肩头上的那孩子正定定地看着自己,他没有说话,只是略侧了头,看向她。
“昨晚热闹么?”她忽然问,出了树林,觉得阳光有点儿刺眼似的拉着斗篷盖住了脸,闷头闷脑地趴在了他的肩上。
“还好。”
“新娘子美么?”
“美丽秀慧,应该会是个好妻子。”
“你会爱她吗?”
“不会。”
“为什么?”
“我没学过,没人教我。”
元让“哦”了一声,因为头蒙在衣服里,声音有些闷,换了个话题。“昨天的婚礼,我其实也算参加了。虽然是在门外。”
“嗯?”
“我在门外等了很久,然后想了好多好多~~~~”
符恒没有说话,只是感觉着少女凉薄的体温熨帖在自己肩头,然后,呼吸本来是暖的,却在拂到他肌肤上的时候微微地凉了下去。
“我在门口,想明白了,我啊,喜欢你。符恒,我喜欢你。即使你杀了我弟弟,即便你对我说你恨我,我还是喜欢你,没有办法,因为是你把我教养成这样的。“
符恒依旧沉默。
“我就像一个被主人憎恨的笼中鸟,但是当主人对我说,喂,笼子打开了。你可以飞走了的时候,我却发现,我已经连怎么飞都不知道了。我穿着女孩子的衣衫去,其实是想让你看看我也很漂亮,比新娘子还漂亮。我昨晚蜷在墙角,想你对新娘子怎么笑,怎么好,我就觉得心疼得喘不过气来,恨不得手里有一把刀,就这样杀了她,杀了你,甚或杀了我自己也好,可是想着想着,心里就空落落的了。。。我即便做到了又怎么样呢?你还是会恨我,我还是喜欢你,无法可想。于是我就跑开了,漫无目的地乱走,不知不觉就到了曲江。。。。”说到这里,元让顿了顿,“我被男人们按倒的时候,天上的月亮好大好大,打得像要掉下来一样,我叫你的名字,你没有来,我就忽然知道,笼中鸟怎么样呢?放出去会死又怎么样呢?一样会被抛弃的。这世上,能陪着自己的,永远只有这身皮囊而已。当时想过呀,死了就好了,但是他们走了,看着曲江,忽然发现自己又不想死了。。。不不,不是不想死,而是怎么样拼命也要活下去……原来我这样怕死。于是我就坐在哪里发呆,我心里想,如果那时候你们没有杀了我弟弟,那么,总有一天我会亲手杀了他。。。”
说完这句,元让居然笑了出来,符恒侧头看她,惊悚地发现,这盖了阳光的披风下,她的笑容里居然带了一种近于阴毒的美丽。
“所以啊,符恒,你实在没有耐心,你若肯多等等,我怕早就亲手杀掉了弟弟,堕落到你身边了呢。。。”
她顿了顿,“我不会怪你的。这次事情本来就是我自找的。”
“是我自己要去找你,也是自己溜来这边,所以,有什么遭遇都是我的错,不关你的事。”
“符恒,你做到了你要做的事情。”她说到后来,声音渐渐地弱下去,最后几乎完全听不到。
“我堕落到你身边了。”
这句话说得那样轻,仿佛如一缕和风,符恒却只觉得浑身上下一阵酷寒。
是的,他做到了,她终于堕落到他身边了。
那一刻冥府恒清楚地知道,一切都如他所求。
他下意思地抓紧她,只觉得心里第一次这样痛。
她终于堕落到他身边,再不复初见时候那般明澈如镜。
他曾经无数次期待过这个时刻的到来,可真的来了,他却只觉得疼痛。
为什么而痛呢,他不知道。
他只能小心地抱紧臂弯里的少女,近乎笨拙地问她:“还。。。喜欢我吗?”
“喜欢啊。”她答。
那么,恨他吗?
这句话,他终究还是没有问出口。
是啊,她如他所愿堕落到他身边了,可,,,她堕落到底了又怎么样呢?
他没有因此更快乐,也没有因此催生出更残忍的欲望。
他只觉得疲累空虚,然后,心底疼痛。
他立刻带了元让去看医生,有着雪白胡须的老者搭着她的脉搏缄默不语,只开了安神的药剂给她喝,当她睡去了才对符恒轻轻地说,她怕是日后再也不能生育了。
符恒心里茫茫然地疼着,“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他抱着元让回了自己别邸,通知皇子府她没事儿,要在自己身边休养一阵儿。
药汤的效果很好,元让一觉睡到第二天才醒,起床的时候向窗外张望,就看到远处有一线烟火熏天,似乎是昨天就医的方向。
“都杀了?”她捧着符恒递过的药汤喝了一口,淡然问道。
符恒摇摇头,“老人家孑然一身,有什么好杀的,你也缺个医生,我把他安置在这里了,房子什么的烧了,就让人认为他死了吧,也好日后方便。”
元让纤秀的眉毛动都没动,淡淡地应了一声,喝尽药汤。
一时间,符恒根本不知道该和她说些什么好,讪讪地要离开,却被少女拉住了袖子。
“留下来陪我吧。”
其实他不该留下的,今天正是成婚第三天,他应该陪新婚妻子回门,而不是在这里打扰她休养。
但是,手腕上扣着的指头,那冰凉的温度,微弱的力道,却让他挣脱不开。
他犹豫的时候,少女冰凉的手腕缠绕而上,如同水底从骷髅的眼睛里长出的水草一般攀上了他的颈项。
元让平静的、悠长的、仿佛丝毫不在意的声音软软地荡漾进他的耳中。
“抱我吧。。。符恒。。。”
他觉得怀里的孩子一夕蜕变,成了妖艳的一尾蛇,将他扯落万劫不复的水底。
于是,在那一点苍白嘴唇覆上自己口唇的瞬间,他彻底知道,之前那纯真善良的孩子,彻底死去了。
他亲手所杀,怨不得如何人。
三朝回门他没有陪阿软,阿软什么都没说,只是在他回去的时候,怯怯地对他一笑,却让他心里起了歉疚。
新婚有假,为期一月,他把元让安置在了别邸。出于一种微妙的情感,他不愿去看她,专门在家陪新婚的妻子,倒也渐渐消弭了最开始的不愉快。
中间他去见了几次元让,那个孩子除了不怎么笑,看上去和往日无异,休养得也还好,居然渐渐有了些圆润。
只有符恒记得,那个孩子从头到尾都未曾哭过。
事情发生之后的第五天,那三个男人被拿住了,他问元让这么处置,元让只淡笑一声,说随他,他便 下了个千般手段,等十天后,这三个男人死透的时候,已连人形都看不出来了。
可心底还是郁积着疼痛。
符恒不知道怎么才能让这疼痛消去。
休养了快一个月,元让就回了皇子府,然后他也销假上朝,一切都恢复如以往。元让依旧是元让,符恒依旧是符恒。但是,只有符恒知道,那个少女眼底的柔软再也不见,只有清冷萧杀。
又过了三四个月,本来不是去她府邸里议事的日子,元让却忽然召他前往别邸,符恒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立刻赶过去。他刚一进去,就看到老医生从门里出来,抬头看了他一眼,轻轻地摇了摇头。
元让怀孕了。
当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他如被五雷轰顶,立刻去看元让,问她要不要堕胎。
他问的时候,元让平静从容,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
这样情况下的孩子,他本以为她一定不会要,那个少女却只是轻轻忽闪了一下睫毛,很轻地对他说,她想把孩子生下来。
“因为大夫不是说我以后不可能再生育了么?所以,这是唯一的一次机会。”
说完这句,她忽然近乎恶意地一勾唇角,“而且,也有四分之一的可能是你的孩子哟!”
她这样淡淡地说着,他却无法反驳,只能安静地看着她,然后从牙缝里迸出一句话,“你恨我。”
她微笑,把那天对他说的话重复了一遍。
“是我自己要去找你,也是我自己溜来这边,所以,有什么遭遇都是我的错,不关你的事。只补过。,即便是迁怒,我也还是控制不住呢!”
她甜美地笑起来,眯起的眼睛里有隐约的狂气,“我恨你哟,符恒。”
这却不是他想要的结局。
两个月后,他的到消息说阿软也怀孕了。
从那日以后,元让的气质就有了极其微妙的转变,偶尔,那个清冷高雅的孩子的一个眼神,居然可以让他有压迫的感觉。
元让运气极好,十月起,京都大赛,皇帝带着贵妃去了陪都避寒,没人看顾她,她就躲在符桓府里养胎,然后在皇帝回京前的十二月,她早产了。
她身体本来就不好,生产的时候又血崩难产,完全就是一只脚踏在棺材边上走了一遭。到了后来,产婆出来要他做后事准备的时候,符桓二话不说冲了进去,以一身功力吊住她一条性命。到了晚间,一直紧紧地喉头才勉强松了一线,汤药灌了下去,人才见出一线生气。
他不能失去她,无论如何,断然不能。
她是他的半身,是他的另外的一半生命。
就这样直到第三天,她才幽幽醒转,一睁眼,看到的就是符桓。
她几乎要笑出来。
她面前的男人鬓发散乱,一脸憔悴,连胡子都没剃,下巴上乱糟糟的都是青色。她看着他,一瞬间,元让的眼神几乎温柔了起来。
视线转移,她凝视着符桓握住自己的手,慢慢地,眼神就如蜡烛的余烬一样,冷了下来。
她没有试图抽走自己的手,只是安静的弯了下唇角,低声问道:〃孩子呢〃
符桓沉默了片刻;答道:“是个男孩,生下来就没有气了。”
她才十六岁,饱经毒药蹂躏的身体,这个结果并不意外,她只微微闭了下眼睛,长长地睫毛下一线眼色有若琉璃,她便低低的问:“那尸体怎么处理的呢?”
“烧了。”他答,“省得日后麻烦。”
听他这么说,元让没有立刻回答,只是仰起脸,定定地看着他,过了半晌,才慢慢地笑出来。
符桓只觉得她这样的笑容几乎可以算的上是惊悚,默默地摇摇头,取出一个比巴掌大的锦囊,递到她掌心,轻声告诉她,是那刚出生就死去的孩子的骨灰。
她接了过来,拿在掌心,那样轻,那样薄。
这就是她的孩子,她怀胎七月,几乎搭上了自己的生命诞育下来的孩子,终了,只是这样一个锦囊。
她的骨,她的血,她的肉。
她一生唯一一次诞育生命的机会,就是这么一个结果。
她慢慢拢紧自己的指头,锦囊下的触感是细腻的,那是孩童幼嫩的骨头所炼化出的沙。
她的眼神慢慢地黯淡下来,渐渐涣散了些,然而笑容却扩大了。
“。。。。。。我想往里面填些花。。。。。。连阳光都没有看到过的孩子。。。。。。总要让他知道花的味道。。。。。。等开春了;放些桃花;牡丹;夏天的时候有月季和栀子。。。。。。”
她的声音慢慢低了下去,到了听不到的时候,她忽然吩咐侍女拿来镜子,她照了照。元让看了看自己的脸,笑着说,这脸色太枯败了,便又命人取来胭脂,细细地,一点一点地点染完全没有血色的嘴唇。
然后,她笑着潸然泪下。
血色的胭脂打翻在了白色的床褥上,她抱着怀里的锦囊,哭得泣不成声。
那是迟了七个月才落下的眼泪。
两个月后,阿软生了孩子,是个秀丽的女娃,元让亲自过府来贺,她怀抱着那个孩子,面带笑容地走向符桓。
“这孩子长得真好。看了就让人心生亲切,想爱她怜惜她。”她赞扬着,然后带着那种春风满面的潇洒笑容,低低地在他耳边耳语,“。。。。。。可爱得。。。。。。真想就这样;掐断她的脖子呢。”
符桓悚然一惊。低头时,她若无其事地伸手去逗弄锦绣襁褓里咿咿呀呀的婴儿,唇角带笑,眼角含柔。
符桓看了她片刻,忽然也笑了,他伸手拂开她额角的一丝乱发,笑道:“你若要杀,就杀吧!”
元让一惊,抬头看他,他似笑非笑,碧绿的眼眸眯成一线。
“我的一切都是你的,你要怎样便怎样吧!”
这是他的真心话。
她是他的毒,从见面的一瞬间开始就是。
她奇毒如鸠,无可逃避,是他的一点心伤,偏是胭脂烫。
他所做的一切,自作自受,怨不得任何人。
他含笑挽起她的手,看着小小婴儿在她臂弯里沉沉睡去,对她说:“元让,为了你,我可以含笑饮鸠。”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