盗,有儒将,怎么就不可能有可爱的奸雄?所以曹操是一个可爱的奸雄。诸葛亮则是一个备受推崇,其实却不被真正理解的孤独的人,这是他们自身的区别,也是他们的文学形象和历史形象完全不同的第一个原因。
画外音:曹操和诸葛亮虽然有着自身的区别,但在易中天先生看来他们都展示了真实的自我,都有真性情的流露,因此都应该肯定。比如说曹操的真和诸葛亮的实就完全可以并存,但是在民间形象中这两个人为什么会有天壤之别呢?
第二个原因就是文艺渲染。由于这两个人的历史形象本身就存在着差别,到了后代的文学艺术作品当中,这种差别被放大了。比方说曹操讲:宁我负人,毋人负人。八个字,还不是正史记载,到了《三国演义》里就变成了:宁教我负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负人。放大了,本来人家话是有对象的,宁肯我对不起他,不可他对不起我,是一对一的,加上一个天下人,变得普天下人了,放大多少倍?所以他的奸诈和残酷在文学艺术作品当中是被放大了的。另一方面,诸葛亮的智慧在文学艺术作品中也被放大了,什么草船借箭啊,借东风啊,空城计啊,编出多少故事来,因为这一段实际上在史书的记载上是空白啊,那么这样一种做法,作为文学艺术作品来说,它是符合文艺创作规律的,话要讲清楚,文学艺术作品要做什么呢?塑造典型。典型有两种,一种叫科学典型,一种叫艺术典型,科学典型选择的那个东西叫什么呢?叫标本,标本一定是这个物种当中最普通的那一种,一定没有任何特殊性,他才标准,标准的本嘛,标本嘛,比方说你做个臭虫标本,你一定要找个最一般的臭虫那才叫标本,叫科学典型。艺术典型刚好相反,艺术典型一定要把一个人当中某一个性格他把它突出出来,比方说要描写一个人非常吝啬,就吝啬到什么呢?吝啬到偷自己家里的东西,他才成为艺术典型,文学艺术作品他塑造典型那么这两个人他一定要把他典型化,一定要把他们身上某些特点加以渲染、突出,他才有艺术价值。所以说从文学艺术创作的规律来讲,文学家、艺术家这样做是对的,但是我们的观众一定要清楚地知道这是文学形象,不是历史形象,这是两个概念,这两个形象可以并存,但我们要把他分清楚,否则就是一笔糊涂帐,然后你再来讨论问题就没办法讨论。这种文学艺术的渲染除了典型化的这种需要以外,还有没有什么别的需要呢?有,政治需要。这是这两个人文学形象和艺术形象差别那么大的第三个原因,政治需要。什么政治需要?统治阶级需要一位忠臣,人民群众需要一位清官,文人、士大夫需要一位代表,三种人不约而同地选择了诸葛亮。因为我前面讲过了诸葛亮在蜀汉确实是八个字:位极人臣,大权独揽。依照他的能力、地位、声望完全可以做第二个曹操,他完全也可以封个公,称个王,最后把那个虽然不弱智,但是肯定斗不过他的刘禅赶下去,完全可以这样做,但是他没有这样做,这叫做千载难逢的一个忠臣的楷模啊,上哪儿找这么忠诚的人去?而且是一个乱世啊,你想,乱世英雄起四方,和尚摸得我摸不得,谁都可以捞一把的,太难得了,太值得肯定了,太值得大书特书了。所以统治阶级看中了这一点,需要一位忠臣,人民群众需要一位清官,我们中国人啊或者说我们传统社会的中国人有三个梦:第一个梦叫作明君梦,就是希望有个好皇帝,真命天子出来了,天下太平,如果皇帝指望不上了,他就希望有一位清官,就是第二个梦叫做清官梦,皇帝糊涂一点,我头顶上的父母官是个清官,我日子也还好过,如果清官也指望不上了,他还有第三个梦侠客梦,这个时候我就希望有一个侠客出来,半夜三更取那贪官首级,为我们报仇雪恨,为我们平反冤案,如果侠客也指望不上了呢?就只好指望武侠小说了,这就是中国人为什么那么喜欢武侠小说的原因。好了,三个梦:明君梦、清官梦、侠客梦,这清官梦大家又选中了诸葛亮,因为诸葛亮确实廉洁奉公啊,而且执法公平啊,正因为他廉洁奉公、执法公平,所以他去世了以后,蜀国的老百姓都主动来祭祀他,至今崇拜他啊,寄托了我们人民群众这样一个社会理想啊,这是人民群众需要一位清官。第三个文人、士大夫需要一个代表。“士”这个阶层非常特别,它在春秋战国的时候是最低一等的贵族,秦汉以后是最高一等的平民,他们的特点是什么呢?是基本上没有不动产,有的是一身本事,有武艺的叫武士,有文才的叫文士,武士可以给别人做保镖或者刺客,文士可以去给别人做谋臣或者秘书,所以士这个阶层的特点他是一个要参与政治的,只有极个别,极个别真正不愿意参与的那叫隐士,其他的文士也好,武士也好他都要参与现实的社会政治。但是士这个阶层他还有一个特点是什么呢?他是独立的,他没有不动产,他是可以流动的,是所谓人才流动啊,他是可以流动的,因此他是什么?他是毛,毛要附在一张皮上才有作用,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他一定要附在一张皮上,但是他又不肯附在一张皮上,因上附在一张皮上我就没有自尊了,没有尊严了,因此最好是什么呢?最好是皮来找毛,跟毛说你来附在我身上,我说我不去,你来吧,我不去,你来吧,好吧我勉强去,三顾,为什么后世那些人要把三顾夸成那个样子?就是表达了他这样一种政治需求,希望最好天底下的君主都象刘备一样请我三回,对不起,历史上就这一回,而且后世的皇帝不但不来请你,还告诉你,你想来依附吗?先考试,科场考试你知道是个什么样子?进门的时候是要脱光了衣服搜身的,怕你带个什么作弊的东西啊,全部光着身子进去,三国时代还有一位士人是三请才出来,他太羡慕了,三股力量集中在一起就塑造出诸葛亮的文学形象和民间形象了。因此他由人变成了神,那么有人问曹操呢?曹操为什么由人变成了鬼呢?道理也很简单,典型需要,正面典型还需要一反面典型,正反两个方面的典型才能够教育后代嘛,诸葛亮既然做了正面典型,那曹操当然去做反面典型了,活该你,谁要你闯在前面呢?谁要你自己有那么多毛病呢?谁让你被人抓住那么多把柄呢?政治需要。哪个皇帝都不希望自己的宰相学曹操,有那个皇帝喜欢?对不对?哪个做下级的也不喜欢自己的上司一不高兴杀人?谁喜欢?至于文人、士大夫当然不会表扬曹操了,因为曹操是宦官家庭出身的,你要知道宦官和士族是矛盾大大的,东汉末年叫做清流和浊流,根本是不能合流的,蔑视他还来不及呢,政治需要,第三个原因。
画外音:根本前面易中天先生的分析,由于文学渲染和政治需要,所以在民间形象和文学形象中曹操与诸葛亮担当了两个被放大的角色,一个代表着恶,另一个代表着善,曹操不可避免地从英雄变成了奸雄,诸葛亮也从此走上神坛,那么为什么后世的人们愿意接受这样一个并不完全真实的改编呢?是什么原因促成了二人的最终形象呢?
第四个原因,社会心理。中国人的社会心理是什么呢?圣人情结。因为中国是一个宗教意识就是我们民族是一个宗教意识淡薄的民族,在我们传统社会的社会生活中,其实是没有宗教的,我们没有本土宗教,宗教都是外来的,道教是宗教外来以后才出现的,不是自己产生出来的,我们不崇拜神,我们崇拜人,这是中西文化的差异,西方人崇拜神,而且基督教的神是无形的,基督教教义的上帝没有形状,不是人格神,他是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存在,因此超越了所有的人,因此才可能实现在上帝面前的人人平等,才有了对上帝的忏悔,他实际上是一种内心独白。而中国呢?它没这个概念,中国传统没这个概念,它崇拜的是人,从伏羲开始,然后是周公,孔子,都是真人,真人崇拜,那么这个真人一旦他变成了崇拜对象就必须把他完美化,就把他神话,就要弄得他完美无缺,比方说孔子,后世被尊为大成至圣先师,甚至后来有一种说法说一个人,你只要在孔子身上学到三条你就是君子了,孔子太高大、太完美,高山仰止,你只能仰着头看,你学都学不来的,你学三条就不错了,有一个纨绔子弟、花花公子就说了,我就学了孔子三条,人说不可能,就你这么个人还能学到孔子三条,我当然学到三条: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唯酒无量。由此我们就可以知道这个真人崇拜是多么的可笑,是人他就会有弱点,是人他就会有缺点,是人他就会犯错误,世界上哪有无弱点、无缺点、不犯错误的人呢?那神都难免嘛,《圣经》里面那个上帝他也不知道伊甸田里有条蛇嘛,你说那蛇哪来的,是他创造的还是不是他创造的?是他创造的他不全善,外面进来的他不全能,外面进来一条蛇他不知道他不全知,神都难免犯错误何况人呢?那么由于我们有这样一个崇拜,我们就要把这个对象说得完美无缺,而在我看来一个人一旦变成完美无缺了,我就不相信,绝不可信,也绝不可爱,可爱的人一定是有缺点错误的,哪怕睡觉打呼噜,你总得有点缺点。
画外音:易中天先生认为自身区别、文艺渲染、政治需要和社会心理是曹操和诸葛亮文学形象和民间形象形成的四大原因。其中圣人崇拜和情结至关重要,由于有这样一个情结,我们就要把崇拜的对象说得完美无缺。同样,由于有这样一个情结,我们在把一个人变成神的同时,也一定会把另一个人变成鬼,那么这个情结的背后又是什么呢?
实际上,现在我们回过头来看,在我们文学形象和民间形象当中的曹操和诸葛亮一个神一个鬼,恰恰就是我们人性的两面,人是复杂的,人是矛盾的,任何人的内心深处都有善与恶的斗争,当我们这个人性折射到文学艺术作品当中,折射到我们的民间传说当中就形成了这样两个形象,因此我们说他们是一枚硬币的正反两面,这枚硬币就是人性。他们也是长江的后浪和前浪,曹操是前浪,诸葛亮是后浪,都在致力推行一条属于庶族地主阶级的法家路线。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诸葛亮变成后浪以后,曹操就不可避免地死在沙滩上了,而我们今天回过头来看这段历史,我们应该看得更高、看得更远、看得更深,这就是我寄希望于诸位的52集大型系列节目《品三国》全部讲完,谢谢大家的收看,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