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担架上的杜聿明(1)
用芭蕉叶临时搭成的棚子里,杜聿明躺在担架上,气息奄奄。
再硬的铁汉,也经不住回归热病的折磨,持续不退的高烧,使他一直昏迷不醒。他脸色绯红,呼吸短促,嘴唇烧起了一串燎泡,清瘦的脸庞更明显地塌陷下去,而那又脏又乱的胡子却越长越长。压在身上的军毯,全是泥点水渍,湿漉漉的。
守在旁边的医生一筹莫展。仓皇撤退中,跌跌撞撞,树挂藤绊,药箱里的药品竟全给跑丢了。没有药品,甚至连一口热粥,也弄不来。部队已经断粮。
天亮以后,丛林又下起大雨。
这简直不能叫雨。一道雷电捅破天河,水就劈头盖脸往下泼。雨点大得吓人,有铜钱般大,银元般大,铺天盖地,盖地铺天。雨珠急促地敲打着树叶,敲打着丛林,犹如千军万马席卷而来。丛林里一片哗啦啦,白茫茫。顷刻间,大树成了瀑布,一道道水柱从树顶倾泻而下。树木低头,竹丛弯腰,林中皆成泽国。巨雷在头顶翻滚,闪电像一柄柄利斧,从天空劈进丛林。古树在电光中劈为两半。
丛林中的雷雨是毁灭性的。
那座芭蕉棚,早就抵挡不住暴雨的摧残。雨水哗哗地往里灌。人们手忙脚乱地在棚内支起雨衣。可是,这无济于事。雨水还是透过缝隙,淌到担架上,淌到病人那发烫的额头、脸颊和脖颈上。昏厥中的杜聿明竟醒了过来。
不知是他的病好了些,还是仅仅因为冰凉的雨水,使他体温暂时下降,通红、干裂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医生急忙用茶缸接住雨水,一点点喂进他干渴的口中。他完全靠着一种本能,贪婪地把水咽下去。
过了好大一会,他深深地呼了一口气。然后慢慢抬起了眼皮。
杜聿明失神、疲倦的目光,把周围的人扫了一遍,看见军参谋长罗又伦、师长廖耀湘、参谋处长李汉萍等,一齐围在四周,他意识到出了什么事情,吃力地问:“什么地方?”
“这是大洛,军座。”参谋长罗又伦俯下身,低声回答。
大洛?怎么还在大洛?杜聿明隐隐约约记起,数天前,他已把队伍带进大洛。那是一个黄昏,血红血红的太阳挂在树梢上,林子里死静死静的。说好了的,睡一觉,天一亮就往前走。怎么,现在还在大洛?杜聿明眉心拧成了疙瘩。
参谋处长李汉萍告诉他,就在到达大洛的那个黄昏,他病倒了。罗参谋长和廖师长商量,让部队停下来,等军长身体好了再作定夺。
杜聿明一听,脸上浮起怒容,胸膛急促起伏,非常不满、不容争辩地说:“前进,死也要前进,一刻也不准停留。”
在滂沱大雨中,部队又出发了。官兵们三三两两,从临时避雨的棚子里,树洞中钻了出来,饥肠辘辘,浑身透湿,拖着疲惫的双腿,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这是一支溃败的队伍。没有口令,没有歌声,也没有队形,一切死气沉沉。他们很快消失在哗哗的雨声和迷蒙的雨幕中。
他们是走向生存,还是走向死亡?天晓得!
杜聿明躺在担架上,由卫兵抬着前进。雨水从他的身上、担架上往下滴答。他已经清醒多了。可是,越是头脑清醒,他越是感到内心痛苦。远望白茫茫的丛林,耳听乱糟糟的雨声,那冰凉冰凉的雨点抽打着脸面,犹如万箭钻心,他不断在心中责问自己:
如何落到这等田地?
缅甸作战是从日军轰炸仰光开始的。
1941年,当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漩涡把全球搅得天翻地覆的时候,缅甸却依然风平浪静。不仅如此,由于盟国援助中国的大批物资从仰光上岸,再经滇缅公路运往云南,所以,仰光在世界大战的环境中竟出奇地繁荣起来。仰光港内,悬挂星条旗、米字旗,还有镰刀斧头旗的巨轮进进出出,各种军火物资堆积如山。滇缅公路车水马龙。 电子书 分享网站
躺在担架上的杜聿明(2)
仰光的平静和繁荣,完全不符合日本的愿望。日军在偷袭珍珠港,横扫东南亚以后,1941年12月23日圣诞节,首批54架日本飞机空袭仰光,造成码头被毁,城市瘫痪,交通中断。
缅语意为“战争终结”的仰光,自此,却成为一场新的战争的起点。
缅甸是英国的殖民地,英国人不会眼巴巴地让这只金孔雀落入日本之手;滇缅公路是中国的输血管和生命线,中国人决不能让日本鬼子从仰光爬上岸。12月26日,中英两国政府在重庆签订了《中英共同防御滇缅路协定》,建立军事同盟。重庆军事委员会为此组建了中国远征军,下辖三个军约10万人马。杜聿明任远征军副总司令兼主力第5军军长。
1942年2月16日,仰光告急,应英军请求,中国远征军入缅作战。
记得挥师出征那天,场面何等壮观,阵容何等威武,气概何等昂扬!
空中有盟国的飞机掩护。地上车轮滚滚,马达雷鸣。上千辆各式各样的车辆,坦克车、炮车、弹药车、步兵输送车、救护车、通讯车、辎重车,还有从缅甸赶来协助运兵的英国红头大卡车,犹如钢铁巨龙,沿着滇缅公路,出保山,渡怒江,过龙陵,越芒市,直奔国门畹町而去。
滇缅公路上突然出现的这支机械化部队,其规模、其质量,在中国战史上是空前的。远征军编制内的第5军、第6军和第66军,全是国军中的精锐。尤其第5军,是中国第一个机械化军,王牌中的王牌。不久前,在昆仑关战役中牛刀小试,全歼日军一个旅团,可谓声威俱隆。出征缅甸,英国人专门点第5军的将。隆隆而去的战车、大炮,都是近年苏联、美国援助的新式装备。一点点积攒起来的这点老本,蒋介石曾紧紧攥在手心,轻易舍不得用。如今,走上国际战场,总司令一咬牙,抖出来了!
滇西是块多情的土地,民风淳朴且崇尚武功。老百姓听说中国军队出国作战,大受鼓舞。多少年来,中国人只有在自家门内受人欺负的份儿。现在,跨出国门,到缅甸打鬼子。中国也有今天!
部队出征这一日,各族民众闻风而至,围拢到道路两旁,为远征官兵壮行。当地的头人按本族习俗,在路口摆香案,垒祭台,由祭师主持,杀牲献祭。军车一停,各族男女老少,一拥而上,献米酒,敬山茶,递纸烟,犒劳官兵。
沿途,人山人海,欢腾雀跃。出征的官兵热血奔涌,斗志昂扬。进军路上,飞出激昂的远征军战歌:
枪,在我们肩上,血,在我们胸膛。到缅甸去吧,走上国际的战场。
远征军出征,蒋总司令虽不能亲躬其事,但是,他的巨幅画像代表总司令本人为官兵壮行:矗立在畹町桥头的巨幅画像上,蒋总司令威风凛凛,顶天立地。他脚蹬马靴,腰挂佩剑。肩披的黑披氅,就像一面迎风飘扬的战旗。面对南边那片狼烟四起的丛林,他那夸张了的右手,凌空一挥,直指前方。巨臂之下,是两行斗大的字:
驱除倭寇
收复缅甸
在蒋总司令炯炯目光下,中国远征军官兵,喝下当地民众献上的最后一杯壮行酒,便雄赳赳地跨出国门。坦克、大炮、汽车,一队接一队,冲上畹町河木桥,开入缅甸国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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缅甸——一个既陌生又充满危机的战场(1)
2月里,战争还远在南方。缅北春光明媚,一片宁静。
野花遍地怒放,牛群在山坡吃草。高大的棕榈树在春风里摇曳着美丽的身姿,气势非凡的佛塔在蓝天下大放异彩,竹楼里升起缕缕炊烟。山坳中不时传来姑娘和小伙子情意缠绵的歌声。
在美丽神奇的异国土地上,中国远征军风驰电掣,全速南行。农田、村落、古树、佛寺,从眼前一闪而过。经过繁华市镇时,穿得花花绿绿的当地华侨,打着小旗夹道欢迎,一盒盒香烟,一包包糖果,一束束鲜花,雨点一样落到车上,“欢迎中国远征军到缅甸打仗”的口号在缅甸上空回荡。异国情调,英雄式进军,直让人激情奔涌,热血沸腾,官兵们甚至忘记,他们是迎着炮声而去的。
然而,对中国远征军来说,缅甸是一个既陌生又充满危机的战场。偏偏中国军队又是一支完全缺乏国外作战经验的军队。自元朝成吉思汗以后,中国军队没在国外打过一仗,放过一枪。
过了腊戍镇,部队开始换乘火车,向南开进。深入到缅甸境内,中国军队不断接触到一些令人不安的情况,这才知道缅甸是个十分凶险的战场。
缅甸地形极其复杂,高山环列,河流交错,茂密的热带丛林遍于全境,交通十分困难,这些对机械化部队运动作战极为不利。炎热的气候,也叫人难以忍受。虽然是二三月份,气温常常高达40℃。中国军队缺乏热带作战的装备,有些人还穿着厚厚的冬装呢。
日军虽然还在缅甸南部,但是,奸细早已渗透到北方。一般来说,缅甸老百姓对中国没有什么冤仇,但他们恨英国人。英国殖民者已经统治缅甸一百多年。日本人心怀叵测,到处张贴传单:“是赶走万恶的英国人的时候了”,“日本军队帮助缅甸独立”。
这种话,要是日本人自己说,老百姓恐怕不大相信。但他们收买了不少缅甸和尚,让和尚帮腔。缅甸是个佛教国家,嗜佛如命,和尚的话就是佛爷的话。于是,老百姓大多倒向日本一边。中国远征军所到之处,除了华侨,当地人望风而逃。对此,官兵们大惑不解:我们来帮你们打日本,你们跑个什么劲呢?
中国人哪里知道,在缅甸人的眼里,自己已经被看作英国老毛子的帮凶。
谁也不知英国人葫芦里卖什么药。铁路在他们手里,输送中国军队的列车走走停停,有时火车头莫名其妙地被人调走,中国官兵被撂在铁路上,一等就是好几个小时。与此相反,一列列满载英军的列车在仓皇后撤。而一些缅奸,到处捣乱,放火,投毒,挖铁轨,袭军车,搞得鸡犬不宁。
中国军队语言不通,地形不熟,气候不适,情报不灵。这时官兵们才强烈地感觉到:我们原来是一支外籍军队,在别国土地上打仗。
杜聿明自己更是倒霉透了。他的专列离开腊戍没走多远,遭到缅奸暗算,道钉被松开,列车被颠覆,杜聿明被摔得满脸是血,遍体鳞伤。他是远征军副总司令官,但总司令卫立煌因故一直没有到任,他只好以副代正。没想到重任在肩的他,刚刚披挂上阵,便马失前蹄,栽个大跟头。
幸亏没伤着要害,车窗玻璃把他脸划惨了,横七竖八好几道血口子,医生只好用纱布把整个脸部紧紧裹起来,只留下嘴巴、鼻孔、眼睛。
可怜的杜副总座成了个“布面人”。急得他鼻孔直哼哼,眼睛直冒火。
远征军先头部队第200师千里跃进,辗转半月,3月8日开抵缅南重镇同古。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缅甸——一个既陌生又充满危机的战场(2)
刚刚从英军手中接过城防,就传来仰光失守的坏消息。
脸上的伤口还未彻底长好,杜聿明扯下纱布,匆忙赶到同古部署作战。
3月19日,战斗在同古外围打响。日军第55师团乘攻占仰光之余威,气焰极高。中国军队初露锋芒,打得漂亮。第一天,歼敌300人。
之后,日军向同古急速增兵。3月21、22日,日军出动350架飞机,摧毁了英国在缅甸的全部空军。
缅甸天空首先宣告陷落。
日军以优势兵力和绝对制空权,开始合围同古。中国远征军援兵受阻,第200师孤军奋战,伤亡惨重,3月30日被迫弃城突围。
中国远征军千军万马浩浩荡荡而来,可是第一个回合就打了败仗。
4月的缅甸,赤日炎炎,溽暑熏蒸,加上狼烟滚滚,战火燃烧,燥热得让人喘不上气来。
杜聿明乘坐的黑色雪佛莱轿车,夹杂在混乱的队伍中,缓缓后撤。
一路上,烟尘弥漫,人马喧哗。不少人开始骂娘。
如此炎热的夏天,坐辆“雪不来”车,真让人扫兴。车速很慢,走走停停,车内热得像蒸笼。杜聿明脱下军帽,解开衣扣,仍然大汗淋漓。尽管如此,车窗的玻璃关得紧紧的,还拉上咖啡色的厚窗纱。副总司令宁愿闷在车内,也不愿看到窗外的混乱景象、听到那刺耳的骂声。
杜聿明现在需要冷静的思考。
坐在昏暗的后排沙发上,他微合双目,思绪汹涌澎湃。
同古战败就跟他在腊戍的车祸一样,来得这么突然,这么可怕,一下把他手中最强的一个战斗师打垮。但仔细一想,首战受挫是必然的,也是值得的。由于英国人拖延,中国远征军出兵太晚,途中输送又慢,赶到同古,立足未稳,就与敌军展开遭遇战。日军以四倍于我的兵力,还有制空权,是想一口吃掉第200师的。第200师血战3天后,虎口突围,把日军打得嗷嗷乱叫,很不容易了。第200师虽然打惨了,但他们在同古死守,为主力集结赢得10天时间,于全局有利。
现在好啦!中路第5军主力已经在平满纳附近完成战略集结;东路第6军已前出至棠吉、罗衣考一线,与中路成犄角之势;战略预备队第66军也在跟进。日前,蒋总司令已电示机宜:“如同古完全失陷,拟即在平满纳附近相机决战。”
好戏在后头。在平满纳大干一场吧!
杜聿明胸有成竹,满是伤疤的方脸上掠过一丝笑容。
“雪佛莱”在颠簸中,继续向平满纳方向行驶。气温越来越高,车门摸着直烫手,车外尘土飞扬,但杜聿明的心情却平静多了。他不慌不忙地仔细谋划着平满纳会战的每个细节。
平满纳和同古一样,处于缅甸中轴线上,南北贯穿全缅的惟一一条铁路干线,从南端的仰光起,向北依次经过同古、平满纳、曼德勒到达缅北密*。同古失守后,平满纳成了抵挡日军北犯的战略要冲。按会战计划,第5军主力将日军渐次吸引至平满纳附近山地。尔后,东路之第6军、西路之英军向中央靠拢,形成合围态势,一举集歼敌军主力,进而收复同古、乃至仰光。
把整个会战过程推演一番后,杜聿明情绪激动,心旌飘荡:平满纳会战十拿九稳,一定能打个震惊中外漂漂亮亮的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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