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上,11月12月
写到这里,他的心境倒平静了。忽听楼下有人走动,他知道这大概是他的秘书蒋君章从《中央日报》社值夜班回来了,不一会儿脚步声没有了。陈布雷又提起笔来给儿女写遗嘱,这时候突然想到自己50岁生日,那时,蒋介石亲自书写了“宁静致远澹泊明志”八字以赠,这八个赠字如今还在。他的妻子王允默在陈布雷逝世两月后曾写道:“此虽诸葛武侯之名言,先夫子自云蒋先生贻此八字,可谓知其最深。盖澹泊为其立身之根本,宁静为其处世之中心;澹泊则所以能与世无争,宁静则所以能坚忍不拔。”陈布雷也经常以“正直平凡”四字教勉子女,谓“能守正直,则不致为环境所左右;能甘平凡,方可透彻了解自身之能力志趣,以谋对国家社会作适当之贡献。”于是,他提笔给几个孩子写了遗嘱:
泉儿、皋儿、皓儿、皑儿、明儿、乐儿:
父素体荏弱,遭时艰危,知识暗陋,而许身国事,性情孤僻,而不合时宜,积是因缘,常患严重之脑病,夏秋以来,病体益复不支。今乃中道弃汝等而去,如此下场,可谓不仁不智之至,内心只有悲惭,汝等不必哀痛,当念祖父逝世时仅四九岁,而父之年已过之矣。
国家遭难至斯,社会浮动已极,然我国家之中心领导此二十年来方针上绝无错误,此点汝等或不详知,为父则知之最稔。汝等务必尽忠于国族,自立于社会,勤俭正直,坚忍淡泊,以保我家优良之家风。汝等现在已长大,当无待我之嘱咐。
汝母今后之痛苦不忍预想,汝等宜体我遗意,善为侍养,曲体亲心。皑儿最好能转近地,依汝母以居,好好予以安慰护持。明、乐仍修毕学业。汝兄弟务宜友爱互助。彦及手书
陈布雷之所以一再给子女讲明“中心领导……方针上绝无错误”是有原因的,因为他在这封信中没有提起怜儿(陈琏)。陈布雷长叹一声:“怜儿呀怜儿,你与父亲走的可是两条道路啊!”
那是去年秋天魏德迈发表声明之后,陈布雷小心翼翼地对蒋介石进言道:
“蒋先生,你大概也注意到了吧,魏德迈这个声明是代表美国最高当局的意思的。”
“那还用说,”蒋介石连连说,“那还用说。”
“蒋先生,”陈布雷说话时显得很激动,胸部剧烈起伏着颤动着,声音很低但至为诚挚:“蒋先生!胜利以还,我军政大员大发接收财,风气败坏,布雷对先生早已陈言过。但是,这不是先生的责任啊!魏德迈居然把全部责任推到先生身上,未免欺人太甚。以个人来说,君子不食嗟来之食;以国家来说,中国不该是人家属国;以本党来说,这无异在促成我党分裂……”陈布雷声泪俱下,言不成声。
蒋介石也很激动,连连说:“布雷先生,你说下去,你说下去……”
“不管人家怎样说,对贪污之风,确须整顿,但是不能只打苍蝇不打老虎……”
蒋介石一惊:“你是说孔、宋……”
“不,不,”陈布雷挺了挺胸:“布雷的意思是,庸之先生最好能离开中国,对国事不要介入,免得先生为难。”
一束遗书见真情(3)
蒋介石会意,“我知道你的意思,”又握住陈布雷枯瘦的胳膊,凄然说:“布雷先生,你对我是一片忠心……”
陈布雷说:“蒋先生,最近我寝食不安,精神衰弱,恐怕……”
蒋介石心头一酸,劝慰道:“你身体不好,休息几天,回头我叫人送你回家。”说到这里,蒋介石盯住陈布雷叹了口气道:“唉,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呀!”
陈布雷一惊:“蒋先生……”
蒋介石单刀直入:“关于你的小女儿……”
陈布雷心头一沉:“她在北平贝满女中教书……”
“她参加了共产党。”
陈布雷满头大汗:“蒋先生,我不知道。不过听说她激进过。”
“唉,今天的年轻人呐!”蒋介石也不胜感慨:“激进,激进,”蒋介石又亲切地对陈布雷说:“保密局给我报告,而且不止一次了,但是我是相信你的。你女儿的事与北平地下###一电台事有牵连,与你无关。”
陈布雷激动不安。
“你不要紧张,你可以把你小女儿管起来,叫她读一些曾文正公家书。”
“蒋先生,”陈布雷涕泪俱下:“布雷一定遵命。”
“唉!”往事历历,陈布雷一声长叹,自言自语道:“孩子,我不能给你写信了,为父的与你长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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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死得清清白白”(1)
时已深夜,陈布雷根本没有睡意,他知道这是他留在世上最后的几个小时,他想要将身体沐浴一下,死得清清白白。沐浴之后,换了里外衣衫,在外面穿了一件棕黑色的马裤呢长衫,坐在写字台旁,燃起一枝香烟,顺手拿过一张12日的《中央日报》,随意浏览一下,头号新闻的几个大铅字很是触目:
中央党部举行总理纪念周
蒋总裁对军事、政治、经济进行动员
蒋介石的讲话有几千字,陈布雷只是瞟了一下。蒋介石说:“……最近东北重要据点锦州、长春、沈阳相继沦陷,加以###到处造谣,人民心理为之动荡不安……大家还记得当九一八事变发生,东北三省沦陷时,不仅全国人心惶骇,即全世界各国亦莫不为之震惊,现在东北军事遭受严重损失,当然要使全国同胞发生九一八那时同样的心理……我们前线指挥官廖司令官耀湘以下各级官兵,终于全军殉职,壮烈成仁……各位可以相信,我一定有转危为安的把握,务必坚定确立自信……”
陈布雷把报纸掷在桌上,仰头苦笑,他想:在这种时候还要固执己见,还要靠谎话过日子,这怎能不垮台呢!陈布雷最了解一些战报和内情。什么壮烈成仁,往往这里追悼表彰死者,那边实际上已投诚起义了。陈布雷连连苦笑,但又感到不是滋味,难道这能与九一八相比吗?那是日本入侵啊!可是现在说到底是内战,双方不都是炎黄子孙吗?陈布雷又拿过一张信笺,握笔疾书,给几个兄弟留言:
四弟、六弟、八弟:兄患严重之心疾久矣,民国三十二年及三十四年均因自感体力衰弱,力不从心,曾数度作自绝人寰之想,而皆因临时之故障以中止。今年春夏之间,虽工作积极,而所接触之多可悲愤之事实。我不欲责人,只有责己。7月下旬以后,神经已陷于极度衰弱。今时局艰危,而兄无能,近日心绪疲敝,脑力不能集中,精神之痛苦非语言所能形容(最近工作关系本重要,而兄自念身心实丝毫无能为役,焦急不可言喻),今竟不能自抑,而与我弟等长别矣。先父殁年仅49岁,兄已过父年10岁,弟等不必为我悲。我在此时期作此自了之举,实为无可恕之罪愆,然实出于无可奈何,今以后事累弟等,内心只有十分疚戾。七弟在海外,五妹、八妹、九妹不及一一留书告别,今后唯祝天佑中国,大局转危为安,只望弟等各自珍重。允默今后孤苦可怜,我意彼可返居沪寓,惟弟等常常看顾而扶助之。临书依恋,不胜手足分离之痛。彦及手书
陈布雷兄弟8人,有的早亡。四弟训慈,任浙江省立图书馆馆长;六弟训悆在沪任《申报》总编辑兼总经理;七弟训惠在海外;八弟叔同,任职南京中央社。陈布雷与兄弟之间堪称孝悌。
陈布雷给兄弟留言完毕,故乡浙江慈溪县二六市这个山明水秀的小山镇依稀浮现在他的眼前:他少年时到离故乡20里许的慈湖之畔的慈溪县立高级小学读书,兄弟同行,湖光山色,风光依旧,他乡游子,却不能回归故乡了。陈布雷想起了1937年慈溪县立初级中学校长陈谦夫乘他返乡之便,请他到学校讲话,陈布雷别的没有说,他对着莘莘学子谆谆劝讲道:“慈中可以说是我的母校,因为我在慈中前身慈湖高小读过书,我每次回乡,总要到这里走一趟,来看看我的母校。一个人像一棵树一样,无论长得怎样高,最要紧的总是根本,不能忘本。”唉!树高千丈,叶落归根,可是现在却只能魂归故里了!
这里天已近五更,寒气袭人,可是陈布雷却不觉寒冷,他又燃起了一枝香烟,心想,这是最后的时刻,必须来得清白,去得清白,把所有的事交割清楚。他先写了一封遗书致中央政治委员会副秘书长洪兰友,托照料中政会之事。又写了一封遗书给张道藩,托移交“宣传小组”账目及单据。最后,留函蒋君章、金省吾两秘书,其中一段话表示了决绝之心说:“我已无生存人世之必要,故请兄等千万勿再请医生医我(医我我亦决不能活,徒然加长我的痛苦,断不能回生也)。”关于死后如何发表消息,陈布雷留言:“不如直说‘△△从8月以后,患神经极度衰弱症,白天亦常服安眠药,卒因服药过量,不救而逝’。”至于文件放在何处:“有小箱一只,标明BSS,内藏侍从室时代历年所办有关外交文件卷夹……”还有呈委座函,托谁呈阅……。此外一再表明:物价日高,务必薄殓、薄棺、薄埋等。陈布雷在留秘书函中说,床下新皮箱内,尚有金圆券700元,嘱赠陶副官300元。陈布雷确实是两袖清风,在国民党的高级官员中是罕见的,因为当时米价已合金圆券三百几十元一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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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死得清清白白”(2)
远处传来晨钟声,其声悠悠,宛如慈溪故乡寺院内的钟声,天已露白。陈布雷取出两瓶安眠药,吞下了一瓶,又吞下了大半瓶,喝了一口水,环顾了一下四周,和衣躺到床上。
“布雷先生完了!”(1)
11月13日上午9点钟光景,陈布雷寓所的电话铃响了起来,蒋君章拿起听筒一听,是中央党部催陈布雷去开会,蒋君章问了陶副官一声:“布雷先生起床了没有?”
“蒋秘书,陈先生还未起床,昨夜似乎睡得很迟呢。”陶副官回答。
蒋君章想起昨晚陈布雷曾关照他不要让客人进来,甚至当天的总理诞辰纪念会也没有去参加,他很需要休息,便回答说:“布雷先生身体不适,需要休息,请一次假吧!”
时钟敲了10点钟,楼上还没有动静,房门也关着,蒋君章感到有点奇怪了。他想:陈布雷平时8时左右必定起床,常常起床以后再休息,但不会关门。就是平常熬夜,也不是常常关门的,为什么此刻还关门不起?莫非有何不祥?蒋君章立刻上楼,门扃如封,他轻轻叩了一下门,不见响动,便重重地敲起门来,还听不见一丝动静。蒋君章着急了,便喊道:“陶副官,你快来,从气窗上看一看里面。”
陶副官马上搭来了茶几,爬上茶几站了起来,推开气窗说:“陈先生床上的帐子放下……”蒋君章也迫不及待地跳上茶几向房里望去,一片寂静。蒋君章喊道:“陶副官,把弹簧门锁弄开来,快!”陶副官伸进身子弄开了弹簧锁,蒋君章夺门而入,只见陈布雷一枝常用的狼毫毛笔没有插入铜笔套,搁在墨盒上。蒋君章急忙把帐子撩起,天哪!蜡黄的脸,睁开了的眼,张大了的嘴,而枕旁却是一封给蒋君章的信。两只100粒装的“巴比妥”空瓶,一只瓶中剩下的安眠药只有几粒了。枕旁还有几粒;一枝钢笔没有加套,还在枕边……
蒋君章立刻拉开被窝,抚摸陈布雷的手,冰冰凉;又抚摸了脚,已经僵硬了;最后抚摸胸口,还有一点点温暖,于是立刻想起“送医院”。但转念一想,又觉不妥,一送医院,消息会马上传出去,关系太大。那么还是快请医生吧!
“陶副官,你马上驾车去找常给布雷先生打针的陈广煜医生来,把叔同和叔谅先生也接来,要快,越快越好!”
陶副官一听,马上下楼去了。这时,蒋君章才把信封打开,一看第一句“我今将不起,与兄等长别矣”,便泪如泉涌,怎么也看不下去了。蒋君章含着眼泪,又去打电话,先告诉总统官邸周宏涛秘书,接着又打电话给总统府第二局局长陈方,还有###副部长陶希圣,行政院秘书长李惟果。他给这些大员打罢电话,又想到要给陈布雷的夫人王允默打电话,陈夫人在上海,电话一时难接通。他一个人楼上奔到楼下,楼下跑到楼上。上海长途电话接通了,对面是王允默的宁波话:“蒋秘书,有什么急事?”
“陈师母,请你快来,布雷先生完了!”
“啊!”虽然远在上海,这声“啊”字还是很凄苦的。
这时候,陶副官陪着陈叔谅、陈叔同和陈医生先到了。蒋君章已经昏昏然,只会讲一声“布雷先生完了”,就再也讲不出话来。他陪了陈氏兄弟上楼,抽出信来看一两句,又查一查遗书、文件箱子和存款箱子。一会儿,陈方来了,周宏涛秘书和熊医官来了,李惟果带着一个医生来了,陶希圣来了,行政院院长翁文灏也来了。大家见了面,也讲不出什么话,只是眼眶闪着泪光。
三个医生商量了一阵,打了几针强心针,都摇摇头说:“服药过量,已无法挽救,料理后事吧!”
“那么怎样发布消息呢?陈先生遗书里面指示不如直说旧病复发,服安眠药过量而不治……”
“这不能直说。”
“还是含混一些好。”
“不如说心脏病突发……”
“那么陈先生给总统的书信如何办?”蒋君章问。
“那就由我们呈送总统吧!”周宏涛和陈方不约而同地说。陈方还说:“11点钟,总统恰好要召见我,我就把布雷先生逝世的消息和遗书报告上去。”
除了陈氏兄弟和蒋君章等外,众人陆续散去。12点钟敲过不久,只听门外有汽车喇叭声,陶副官匆匆上来说:“总统来了。”
“布雷先生完了!”(2)
蒋君章连忙迎出去。蒋介石穿着长衫马褂,沉着脸,面显悲戚,蒋君章陪着他先上楼。蒋介石面对这个追随自己20多年的部下,百感交集。确实,像陈布雷这样的文才是不可多得的;特别是像这样的人品,也是不可多得的。自从陈布雷跟随他后,只要他还未睡下,陈布雷也就不睡;他起身前,陈布雷早已起身了。陈布雷温良恭俭,澹泊宁静又一清如水;对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