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看了一眼封德彝,示意他不要指责岑文本,封德彝这才闭上了嘴,李世民接着对岑文本道:“你不怕死?”岑文本答道:“臣当然怕死。但更怕违反国家体制!”李世民脸色一变,慨然道:“那好,朕就不让你违反国家体制了!朕决心已下,明日就倾库藏里的全部财宝以退胡兵,你就照实记吧,在史书上记下这一笔,朕就无路可退,只能往前走下去了,直到让这个濒死的国家站起来!有这么一个大包袱压着,对一个君主来说,这或许不是件坏事,他只能设法去做勾践了!”岑文本眼睛潮湿了,心中升起一股敬意来,恭敬地喊了一声:“皇上!”
李世民朝前走去,走了几步回头说道:“岑文本,大将军李靖曾向朕推荐过你,他是个武人,怎么对你这么赏识?”岑文本还没有搭言,封德彝在一旁道:“岑文本原在后梁萧铣军中做事,大将军平定后梁,擒下了岑文本,让他起草了一些文告,传布后梁属地,许多州县见到文书就投降了。”李世民点头道:“难怪,你岑文本这枝笔可抵十万兵呀。”岑文本垂首道:“都是大唐军威鼎盛,臣何功之有?”
岑文本举止斯文,一表人才,李世民已经对其产生了几分好感,他对岑文本说道:“你记完这段国史就不要在史馆修史了,朕升你为秘书郎,就在中书内省和弘文殿间行走。”封德彝喜出望外,急忙一推岑文本:“快谢恩呀!”岑文本连忙跪倒:“臣谢主隆恩。”
李世民离去,岑文本对封德彝纳头便拜,他心里明白,自己能有今天这样的际遇一跃龙门,都是借了封德彝的抬举。
第二天,范鑫来到颉利大营中,带去了李世民的议和条件。这显然大大出乎颉利的意料。他从李世民的举动中窥视出了对方的心虚,正想拒绝,诸将却闹了起来,突利、契必何力还有十几个部族的首领都提出应接受条件退兵。契必何力说得干脆,既然有了这么多财宝,这仗还打个什么劲?毕竟长安已经是一座空城,既不能放牧又不能射猎。他请求颉利顺坡下驴,退兵算了。颉利手下的几个心腹知道颉利的心思是要和李世民争中原共主,不会把这些钱放在眼里,他们群起指责契必何力目光短浅,说现在是灭唐的良机,不能就这么便宜了李世民,双方针尖对麦芒,吵得不亦乐乎。
一干人等正唇枪舌剑,二汗突利站出来替契必合力说话了,他指出,眼下李世民确实已是焦头烂额,不过,有了这么多的财宝,只怕各部的士卒们就不愿意豁出性命去冲锋陷阵了,如果兵不想打,做首领的再怎么下力气也是无济于事的。突利一说话,帐中那些原本不太敢吭声的人都附和起来,帐中的局面顿时逆转。颉利看了一眼突利,然后将目光投向帐中诸将,从嘴里蹦出一句话来:“嗯,既然二汗这么说,那就议和退兵吧。”那几个颉利的心腹都露出一脸的不解之色。
当夜,要退兵的消息传遍了颉利部的连营,各军都开始了狂欢,到处响起嘈杂的猜拳行令声,颉利却悄然来到哥伦的灵前,静静地坐了一宿。天亮以后,刚被唐军放回的执矢思力怒冲冲地走进帐来大声嚷道:“大汗,真的要退兵吗?”颉利点点头。执矢思力脸变成了猪肝色,几乎是在吼着说:“我说大汗,李世民就剩一口气了,什么时候还会再有这样的机会?只要你下令,臣来打这个头阵,长安城还能拿不下来吗!”
“执矢思力,你在长安受的委屈,我不会忘记。可你刚回大营不知军情,你以为是李世民把咱们打败的吗?不,打败我们的是我们自己!”颉利端起一碗酒一饮而尽,然后把酒碗狠狠掷向地上,接着说道:“我还不知道李世民就只剩一口气了,可是,那些人会让我这么顺顺当当地灭掉李世民吗?即便我真的下了命令攻城,谁又会下力气执行呢?突利、契必何力还是处罗?到头来卖命的还不是咱们那几万老弟兄,等到仗打完了,李世民固然要败,我也不会赢,赢的将是那些在边上看热闹的家伙!”
执矢思力愣住了。颉利望着帐外的原野,略带感伤地道:“李世民的这些财宝让我彻底想明白了,这十八个部落虽然已经站到了同一面大旗下,但心还和从前一样四分五裂,如果不把他们真正聚到一起,无论我们的骑兵有多么骁勇善战,他们的马蹄都无法真正走出草原!所以我下决心撤回去,要像打铁一样把他们的心打到一起来!然后再来逐鹿中原。”执矢思力一拱手:“大汗,恕臣鲁钝,臣这才明白了您的一片苦心。”
八月三十日,颉利和李世民斩白马盟于便桥之上。随后,阿史那部的大军就向北退去了。临行前颉利让执矢思力去办了一件事,把哥伦秘密地埋在了长安的郊原上。因为怕唐军掘坟,没有立碑,颉利想让自己的堂叔留在这里守望着长安,他在心里暗暗发誓,总有一天,自己会领着大军再次杀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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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观长歌六 耻石(3)
颉利退兵这一天,长安城里的臣民并没有感到快乐,耻辱的情绪四处蔓延。朱雀大街上,有人认出了范鑫的车驾,喊了一嗓子,瞧,他就是那个贿退胡兵的贼臣,这个狗东西,居然还敢招摇过市?几百官民立即冲上去将马车掀翻,把范鑫从车中揪了出来,对他拳脚相加。范鑫的侍从大喊:“他是朝廷大臣,你们不能这样对他!”这句话召来一片骂声:“范鑫是胡寇的奴才,你是奴才的奴才,更该打!”几十个人冲上来将那侍从摁倒在地,将他打得头破血流,不停地哀号。
事情惊动了京兆尹楚恒,他亲自带着上百兵丁赶来弹压,兵丁们大声呼喝了半天,那些情绪激动的官民仍然不肯住手,楚恒恼了,下令手下拿人。倒在血泊中的范鑫突然举起手来制止道:“慢,楚大人,他们都是忠于国家仇恨胡寇的人,心里有怨气,就让他们往本官头上撒吧!”说着范鑫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指着自己的胸口对众人喊道:“来吧,朝这儿打,将来皇上召唤你们上战场杀胡寇的时候,可别忘了在我这把贱骨头上练过手!”众人又一拥而上,对着范鑫拳打脚踢,范鑫还在大喊:“打得好,这儿再来一下……”
李世民知道这件事以后,心里很难过。纳贡退敌是自己的决策,范鑫却为此饱受老拳。他让人把范鑫搀进宫来,询问了他的伤势,当即下令擢升范鑫为兵部侍郎,并要亲自为范鑫穿上朝服。范鑫感动得热泪盈眶,跪倒在皇帝面前,却没有接受这宗厚赏。李世民觉得意外,他说:“是你的奇谋退了敌兵保住了长安,有这么一件大功劳,难道不该得到擢拔?”范鑫一脸惶恐地说:“皇上,现在人人都认为是臣蛊惑皇上买退胡兵,皇上要是擢升了臣,忠贞之士定会对朝廷失望,而那些屑小之辈则误以为卖国就可以求荣,如果出现这样的局面,大唐将民心散尽,今日之耻何时才能得雪?”
李世民叹了口气:“唉,群氓徒有一腔热血,能够洞观全局识得大体的人又有几个?”范鑫道:“请皇上切勿责怪百姓,毕竟还有这么多人想着这个国家,民气可用呀!臣恳请皇上非但不要晋升臣,还应贬谪臣,这样才能不损天子的威信,激扬民心士气,迟早有一天,咱们将打败强敌,使国家强盛起来。”一番话说得李世民万分感动,他一把搀起范鑫,让他坐到一张团凳上。接着范鑫又向李世民进谏,此次颉利引兵退去完全是因为草原各部统一不久,人心未齐。不过,此人胸有大志,一定不会甘心的。上天留给大唐的时间不多了,如果不自今日始就卧薪尝胆,用不了多久,当一支真正统一了的草原骑兵再次倾巢南下时,大唐就再也不会有起死回生的机会了!
李世民一脸震撼之色,久久地看着范鑫,良久才开口道:“朕知道你这双眼睛看得很远,却没想到会看这么远!”
颉利退兵了,心里最不痛快的当然要数泾州城里的李艺。他一直期待着李世民与颉利拼个你死我活,但这个局面却没有出现。李艺与部将们分析了形势,大家都认为颉利已经退走,李世民可以腾出手来对付他了,再在泾州困守下去,形势会越来越对他们不利,因此劝李艺趁朝中的局面还没有安定下来,撤回燕辽。
李艺接受了将领们的建议,悄悄地拔营东进了,因为手里捏着一张王牌——皇长子李承乾,他一路上心里倒很踏实。此时的李艺名义上已经受抚,泾州属于他的防地,未上报朝廷就擅离防地,分明没有把天子放在眼里,李世民甚为震怒,一度想调集重兵围堵,但儿子在对方手里,让他实在是投鼠忌器,只好令程知节统兵以驰援柴绍之名一路监视着他。
临行前,程知节去拜望了封德彝。原来,他这一段正暗地里巴结着这位右仆射大人,希望对方能替自己的儿子攀一个公主。程知节出身贫寒,不得不上瓦岗山落草为寇,后世的人给他加了个“混世魔王”程咬金的名头,民间流传的各种话本都将他描绘成一个大大咧咧的莽汉。其实,在正史的记载中,程知节是个很有心计的人,特别是唐朝建立后,他这个出身贫贱的角色居然能在重视门庭的朝廷里混得如鱼得水,官越做越大,跟他有较高的“情商”有关。
到了封府,见得封德彝,程知节一口一个相爷喊得封德彝心里格外舒坦。封德彝是见过世面的老官僚,程知节要起兵了还来向他辞行,心里的想法不言自明。封德彝也不转弯子,直截了当地告诉程知节,杨妃娘娘已经答应把清河公主许给程家长子程怀亮。这着实让程知节心花怒放了一番。杨妃的女儿身上流着两朝皇帝的血脉,这可是给程家挣了个天大的面子!程知节不住地向封德彝作揖道谢,二人的交情又近了一层,话也多了起来,说着说着就扯到了前方的战事上。
封德彝叮嘱程知节:“皇上派你监视李艺,这可不是一件轻省差使,此人素来反复无常,你可一定要小心呀。”程知节咧嘴一笑:“这个大人放心,我程咬金是什么人,别人怕他李艺,我会怕他吗?他要胆敢对朝廷不利,我这把板斧可不是吃素的。”封德彝一摆手:“可别使你那瓦岗寨混世魔王的性子,主动挑起什么事儿来,那还不害了在李艺营中为质的中山郡王呀。将来令郎一娶清河公主,就成了皇三子的亲姐夫,在这立储的节骨眼上,万一皇长子出了什么岔子,人家会议论你有私心的!”
贞观长歌六 耻石(4)
程知节看着封德彝,琢磨着这话语中的含义,封大人的话说得很正,但那口气却让程知节品出了相反的味道——自己要挑点什么事儿,李承乾说不定就被李艺杀了,这么一来东宫就该归长沙郡王了,他娶回的这个儿媳妇可就不是一般的公主,而是国储的胞姐了。想到这儿他对封德彝一拱手:“大人的意思,知节明白!”心中已暗暗打定主意,要和李艺好好纠缠一番。
四天后,程知节的部下和李艺的左营发生争执打了起来。消息传到长安,李世民立即召群臣商量对策。封德彝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连声骂道:“这个李艺!真是一个反复无常的小人,实乃士族的败类。”长孙无忌看了封德彝一眼,想从对方的眼神中捕捉到什么,他不动声色地说道:“皇上,程知节只有三万人,只怕挡不住李艺呀。”李世民略一犹豫:“速传朕旨意火速调李靖北上围击李艺!”封德彝急忙阻止:“皇上,万万不可呀,中山郡王还在李艺营中呢,这么做,岂不是要置皇长子于死地吗!”
长孙无忌在一旁道:“封大人,那也不能就这么由着李艺呀。好在他现在离开了泾州,要是让他回到燕辽,这一仗还不知得打多少年呢。”长孙无忌的话打动了李世民,虽然想起长子承乾,他实在于心不忍,但眼下除了打,又没有别的办法,他咬了咬牙下令道:“就这么定了!朕不能因为一人的性命而弃天下千万人的性命!德彝,你的笔快,去起草一道讨李艺的檄文吧!”
封德彝扑通跪倒在地,佯装出一脸悲痛,泣道:“皇上,是臣把中山郡王送入李艺军中的,此文一出,皇长子断难生还,臣将何地自容呀!”李世民悲伤地道:“朕不怪你,这都是朕自己拿的主意,谁让他是皇长子呢!”
回到弘文殿,封德彝花了一个上午的功夫,精心炮制了一篇檄文。他的文章书法素来有名,加上身居右仆射的高位,在朝中举足轻重,因此,等他放下手中的笔,围在身后的众臣便发出一片谄声。他们齐声赞扬封德彝不愧是文章泰斗,洋洋千言的宏文,竟然一气呵成!
一个声音从旁边传来:“让我也拜读拜读。”众人回头一看,是长孙无忌走了过来。长孙无忌凑上前瞟了一眼,连连点头:“嗯,真是不错,难怪连皇上的登位诏书也得请封大人来写!大人的手笔就是不同凡响呀!用不了两天,只怕朝廷就要立太子了,这诏告少不了也得请大人您出马呀。”封德彝看着长孙无忌,琢磨着他话中的含义,口中说道:“长孙大人,当务之急是救下中山郡王呀,其他都留待以后再说。”
长孙无忌点点头,又赞道:“封大人真是把中山郡王放在了心坎上呀。”接着他一指檄文道:“我刚从承庆殿来,皇上让我跟您说说这檄文的事儿呢。”封德彝双手捧起檄文:“皇上是让大人来催要檄文的吧,我这就给他送去。”长孙无忌摇了摇头道:“可惜呀,这样的锦绣文章,却用不着了!”众人均是一愣,望着长孙无忌,长孙无忌说:“李靖军还没回到潼关,那头已经有人把李艺的脑袋送过来了。唉,可惜呀,这么好的文章!”说着长孙无忌转身摇头晃脑地走了出去,中书内省里顿时响起一片七嘴八舌的议论声。
封德彝心头一阵发紧,忙疾步出弘文殿暗派自己的心腹去打听事情的原委,过了半个时辰,心腹回来了,告诉他说,原来是长孙无忌早就买通了李艺的部将杨岌,突然起事杀了李艺,燕辽军已经平了。封德彝着急地问:“那中山郡王呢?”那个心腹说道:“饿得还剩一口气,叫杨岌抬进宫门了,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