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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嘈杂无趣的宴会,松吟正经八百地坐着,但他玩弄酒杯的手指却泄漏了心事。唉!他心里轻轻叹息,这会儿晓恩肯定是溜到船板上吹风、赏夜景去了,他真羡慕她的无忧无虑。
诗会甫散,正厅中央即出一大片空间,一阵鼓噪声后,徐至圭从京城请来的第一名妓杨倩出场。她手擎花篮,舞长袖,媚眼娇凝如丝,桃腮微醺酡红,一曲天女散花,跳得风风韵韵,彩带所经之处,花香阵阵,把众生迷得昏头转向。
松吟却觉得无聊,只见到了后来,那杨倩抛下花篮,坐定位置,玉指拨弦,轻启朱唇吟唱,那对眼睛不时地瞟向他,让他有些不自在。
晓恩跑到哪里去了?他烦闷地想。低头望着酒杯,迸出一个轻声咒骂:“可恶!晓恩这妮子究竟跑哪去了?”
杨倩还在猛抛媚眼,松吟尴尬地对她笑笑,急急移走视线,转过头想找寻晓恩的身影,无意间瞥见一张充满怨气的脸——贺斐意。
松吟对他遥遥相望,举起酒杯,丝毫不把当日之事挂在心上。
贺斐意可不这么想,他恨得牙痒痒的,想的全是怎么把萧松吟碎尸万段的坏主意;而且今日宴会上的正主儿竟不是他,为此贺斐意怒火更炽,回头他非给徐至圭好看不可,他才不愿矮萧松吟一截。连他曾经花下大笔银子追过的妓女都青睐于萧松吟,叫贺斐意怎能不恼?
当下他正要发作,一张写满歪斜大字的薄纸突地在眼前轻晃,却是……却是他……他的字迹。
贺斐意张开大嘴,不敢置信地迎上纸后那张虽可人,却又令他生怖的笑颜。
“别打萧松吟的主意,除非你还想再写上三百遍。”晓恩语调轻柔地说着,眼中却寒光四射。
“你……”贺斐意扫过她一身的书僮装扮,禁不住去揉揉眼睛。
这是不可能的,蓦然他觉得有汗水滑下鬓角。
“嘘!什么话都别说,酒瓶打开了要记得盖上。”
她暗示他要守口如瓶,贺斐意忙不迭地点头,晓恩满意地笑了笑,高高捧起托盘,替邻座一位直瞪着杨倩,痴呆得猛滴口水的书生倒了酒,这才谦卑地回到松吟身边。
贺斐意镇静一下,想到方才自己的孬样,不禁恨恨地在她身后捏紧了拳头,看来这萧松吟艳福不浅,这黄毛丫头还挺护着他的。贱人!他诅咒着,顿时杀意倏起。
“你刚说了什么?”松吟接过她斟满的酒,眉头轻轻蹙起。
“没什么,只是背一、两句之乎者也罢了。”她耸耸肩,对他甜甜一笑。“外头月色亮汪汪的,你到底什么时候可以结束?看看这儿一团闹哄哄的,他们根本不是来游湖的嘛!”
“你知道就好了,别乱说话,到我这儿站着,再听杨姑娘唱一曲就差不多要结束了。”
晓恩无趣地抬头四周望望,杨倩的眼睛带着春意又源过来,惹恼了晓恩,她狠狠地瞪回去。
杨倩被她吓了一大跳,干干地挤出张笑脸急转过头去。
“那女人好讨厌!唱歌又难听。喂!她干嘛这么瞄你?我会生气喔!”她咕哝一声。
他嘴角轻轻扬起,这坦白的妒忌令他想笑。
“马上就结束了,我一会儿就去陪你!”松吟柔柔地说,眼角余光瞥见有些人正好奇地注视他们,脸色不禁开始发红。
“唉!算了,我就在船头,你忙完就来。”她一声轻笑,对他俏皮地皱皱鼻子后便离开了。
贺斐意一直注意她,直到那纤纤背影消失在房外,他招来几位心腹,低声在他们耳边吩咐,然后他把酒一仰而尽,对低头不语的松吟露出冷冷的笑容。
★ ★ ★
这首曲儿还没唱完,一阵吵翻天的声音闹得松吟抬起头。
“萧公子!萧公子!您的书僮落水了。”不知道是谁尖锐地大嚷一声,他惊骇得手上的酒杯滚落到几下。
松吟的心跳仿佛停止了,魂魄也脱了窍,他发疯似地跳起来,奔至甲板上,攀着船舷,身子几乎要朝船底栽去。
不要!老天,求您大发慈悲,别带走晓恩!松吟睁大眼,船下黑黝黝地啥也见不着,此情此景更令人倍觉森冷,一股绝望撕裂了他的心。
他为什么不跟着她出来呢?他为什么要管别人说什么呢?晓恩,晓恩,你要杀了我啊!他惊惺地责备自己。
他已经习惯有她了,在那些凄冷无声的日子里,她的存在像热烈的火苗,把欢笑和愉悦带给了他,领他走出迷雾般的重重失意,他绝不能失去她。
“恩——恩——”松吟在焦虑的人群中凄声大吼。
月溶溶,雾茫茫,秋风狂扫,西湖的柔媚全化成死亡陷井,四周灯火摇曳,船下只有圈圈涟漪。
“萧先生,你别做傻事,只是个下人罢了。”有位少公子抓住他的袖子。
不!他从来没把晓恩当下人,松吟正要跃下船,那人却揪得他死死的,他恼怒地回头,想都没想,出手便朝那出言不逊的男人一拳挥去。他咬牙心一横,在众人惊呼声中,扳住栏杆纵身跃进黑黝黝的湖里。
晓恩咕噜咕噜地沉下水面,耳朵、鼻孔、嘴巴全被水封死了。原来美丽柔软的西湖也会杀人。
她死命地乱蹬、乱踢,但怎么也够不着地上。晓恩无望地挣扎着,乱挥着两手,隐隐知道自己离船又远了一段。
难道她注定要死在西湖这么美丽的地方?
那群人在叫唤着,他们在她眼前的五官越来越不真,越来越模糊……
她浑身发冷,闭上眼,流下生平畏惧的第一滴泪,她已经没力气了,难道她就这么死了……
不!她不甘心,连爹最后一面都没见着,还有沉默的小韬哥,还有浣浣,侯老爹……她不要这么就死了,包袱里的《道德经》还有五百遍等着她来补足……还有那个胆敢在背后推她下水的混蛋!她如果死了,就是做鬼也不会饶……还有萧呆子,她舍不得他呀!她发过誓要保护他……
晓恩闭上眼,隐然觉得一股力量截住了她下沉之势,勉力睁开眼,那是张模糊的脸,萧呆子吗?是他,他来救她了!
真的是他,他正努力地拖着自己!这不会是死前的幻觉吧?晓恩垂下身子,失去了知觉。
“谁下去想想办法哪!快点救人啊!”
“上来了!上来了!是萧翰林,快点儿!快点儿把竹竿扔下去救人!快救人!找纪大夫来,快呀!你们这些笨手笨脚的奴才!”徐至圭跳脚骂着。
松吟抱住晓恩,浮出水面,好不容易握住肪上人群伸来的长竿。
那些人大叫大嚷地,松吟撑着最后一口气被拖离了水面,也不支地摔倒在地!
★ ★ ★
再醒来时,松吟一眼见到的是雕着花鸟的横梁。他眨眨眼,不解他为何到了徐府?唉!他的头好病,好像有人拿着铁锤猛敲他的头,然后他眼角瞥见了晓恩,松了口气,她仍是一身仆素的书僮打扮,此际正伏在床边睡沉了。
他困难地推醒她,声音沙哑:“去加件衣裳,这么趴着会伤风的,丫头。”
“你醒了?”晓恩揉揉眼,不眠不休地守了他三天,这时她反而不太敢相信他真醒来了。“你真的醒了!”她跳起来,欢喜地在屋里跳来蹦去。
松吟看看天色,恼怒地叹口气,他们还在人家家里做客呢!这丫头老是忘了自己的身分!“嘘!小声点。”他挺住天旋地转的晕眩,无力地摇摇手。
晓恩这才急忙收口,回到床边去扶他。
帘子掀开,纪连温和的脸出现在门口。“萧先生醒啦!老远就听到你的叫声,高兴成那样!”他瞅着晓恩,疼爱地笑着。
她被拉上船后,还好是纪连遣散了众人,独力先救治她,要不然她的身分就完全曝光了。为此晓恩更感激纪连,对他也更亲近了。她暗暗想着,待她回山后,非把浣浣许配给这人作为回报不可!想必浣浣定会高兴死了!
松吟看着他们两人之间的眼神交流,心中一股浓烈的醋意没出。可恶!他昏睡的这几天,这两人发生了什么事?
“是呀!纪大夫,高烧烧了三天,总算睁开眼睛啦!纪大夫,你快给看看!”晓恩抓过松吟的手递给纪连。她的吱吱喳喳让躺在床上动弹不得的松吟,既生气又拉不下脸地对她皱眉。
纪连细心地探过他的手,一会儿才说:“脉息沉稳多了,你萧大哥会康复的。”纪连对晓恩微笑。“我现在就去下几帖药,回头再请丫环送过来。
松吟酸溜溜地道了谢,等到纪连一离开,他却望见晓恩反而像哑了嗓子,垂着头不再说话。
“恩恩,怎么啦?”他好奇地注视她,刚才还吱吱喳喳的,怎么这会儿忽然又不吭声了?
“他们说你为了救我,好像不要命似的。”晓恩哽咽着,两汪含在眼眶里的泪终于流了下来。“你还打了人呢,然后像发疯似地跳下来,这全都是为了我,是不是?”晓恩悲伤地问。
“没……没什么!晓恩,你……你别放在心上!”他痴痴地凝视着她含泪的脸,多惹人心疼啊!
“人家就要嘛!你干什么这样?你是个好官呢,不要费事来救我嘛!不是讲好了谁都不欠谁的,你这样要人家怎么还?”她胡乱地去抹眼泪,没想到却越抹越多,整个袖子都沾湿了,泪还是止不住。“呜……扯不平了啦!这下真的扯不平了啦!”
老天爷!这回他可真没主意了,要是晓恩平常那模样还好对付,软下脾气哄哄就得了,可是他没见她这么自责过,把他都弄糊涂了。
她是不是有一点喜欢自己呢?松吟被这个大胆假设弄得心跳如鼓。他喜欢她,却从来不能确定她的感情,如今见她这模样,怎么不让他兴奋呢?
他整个人鲜活起来。“不要哭,你从前不是老嫌我这顶官家大帽,怎么忽然赞起我来?”
她吸吸鼻子,不解他怎么会忽然得意起来?她从来没见松吟这样子过,一定是……她嚎啕大哭起来。
“方才听到卓大婶说,你昏了三日,肯定是魂魄给水冲去了一半,这回人家哭得这么惨,你竟然还在笑?哇!”她哭声震天,逼得松吟忙把耳朵捂起来。“如果你死了,我也不要活了!萧大哥,以前我说的话全是骗你的,看你念这么多书,人又聪明、又温柔,我却只会那些道可道的,妙来妙去的绕舌文,还嘲笑你怕高,我真的是对不起你!”
喔!松吟失去了笑容,仰天呻吟,他开始想掐死晓恩的多嘴。照这么下去,不到两天,他堂堂萧翰林惧高的糗事就会传遍整个杭州……他想要晓恩闭嘴,却寻不着缝隙插话。
“恩恩,别哭了。”他捧着她哭得一塌糊涂,可怜兮兮的泪脸,又轻轻唤着她的小名。“别哭了,好不好?”
“不行!我今天一定要说出来,不说人家心里不爽快嘛!”她扯住松吟的衣襟,狠狠擤了擤红通通的鼻子,又继续流泪大哭。
“咳……”松吟忽地低下头一阵剧烈地咳嗽,晓恩慌得放下袖子,急拍他胸口,嘴里焦急地造声问:“怎么啦?不舒服是不是?你撑着点儿,我去找大夫来。萧大哥,拜托你撑着点儿!”
松吟连忙扣住胸前那只洁白的小手,笑容浮现在脸上,他不敢抬头看晓恩,怕被她识破之后,自己可能会遭到被踢下床的命运。
“不……不要……咳……找大夫,我只是被呛到了。”他抬起头,对她眨着眼猛笑。
这人要不是疯了,就是河神把他的同情心都卷走了。晓恩有点儿不满,停止哭泣。“你这人怎么这样?人家哭成那样,你就不会安慰两句吗?”她吸吸鼻子,不高兴地指控,随即又开始掉眼泪。“对不起嘛!人家也不想这么凶地骂你呀!呜……呜……”
她没有再哭下去,松吟的嘴唇堵住她想继续说下去的话,又果又迂的松吟怎么会突然变个人?晓恩被迷乱的感觉给握住了。
她的心晕陶陶,她的人醉茫茫,她不自觉地提起身子,伸手搂住了他的肩膀,热烈地回应着他。这么令人舒服和心安的感动,有什么疑问,一会儿再说吧!
松吟在他的舌尖上尝到她的眼泪,贴着她温冷的脸颊,感觉她热烈的回应,松吟终于确定了她的心意。喔,老刀要不是他嘴巴正忙着,肯定他又要叹气了;但,这回该是满足又快活的叹气!
再怎么不懂事,晓恩也明白这一吻的意义,之后她抬眼迷茫茫地瞅视他,两颊羞得像桃花初开,那双眼睛沾着泪水,益发地闪亮。
松吟也是一脸的醉意,他揽她入怀,低头在她耳边轻声道:“恩恩,我等这天,等好久了。”
“讨厌啦!”她低声埋怨,心里却好欢喜。
夜色渐深,两人不知是真累了,还是怎么着?就这么相互搂着,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 ★ ★
徐至圭这厮油水真够足,家当不少嘛,看来他们今年可以过个好年了。
一群由陈小韬带领的人,连同身下的马,静悄悄地包围了徐府。
“记得大当家交代的,东西可以拿,但不准伤害任何人。”用低沉的声音说完,他举个手势,朝大门方向一挥。
数十个人蒙面的汉子身手利落地下马,迅速地摸进黑暗中,宛如一支训练精良的军队。
徐家七、八十口人,连同奴仆,全给他们特制的迷香给薰昏了,就连养着的几只猛大也只能趴在地上猛喘。
除了刻上官印的元宝外,其余值钱的东西都被搜括得差不多了;突然一名大汉神色慌张地奔至小韬身边,轻轻在他耳边说了几句。
小韬的眼神蓦然发寒。
“先离开;还有,这件事谁都不要提,你告诉大当家的,我随后跟上。”他低低说完,无声地快步穿过月门朝小花园跑去。
恩恩居然在这里!还跟个酸书生同处一室!小韬咬牙切齿地消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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