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随断续的几声狗叫,月华朦胧的夜色里响起连绵不绝暴怒如吼的叫骂声,沉梦中的香村被一阵纷扰的喧嚷惊醒。
叫骂声来自村子东北角的曹钢信家。
最先听到动静的曹钢信父亲手拎一件上衣急慌慌地从边门冲进一墙之隔的院子,颠跑中寻声张望,影影绰绰地看见儿子手握铁锨舞向东边院墙上的一个人影。儿子口中不停地咒骂着:“狗日的牛得利,我操你八辈祖宗,你个万人揍的,日你娘,日你姥姥……”叫骂声中,逃遁的人影儿眨眼间翻过院墙滚落得无影无踪。曹钢信撂下铁锨踩上一摞砖头想翻墙追赶,情急之中不慎踩滑,跌脚摔倒地上,成摞的砖头哗啦垮塌。曹钢信骂了声“日你祖宗”,跃身站起,捡起铁锨冲往院门口。曹钢信父亲瞄了一眼墙脚,扔掉上衣,随手拎把锄头尾随而去,边跑边骂:“打死他个狗日的,打死他……”
堂屋里哭声一片。
曹钢信媳妇披头散发半裸着上身坐伏在乱仍仍的板床上颠颤不已地大哭。刚刚赶到的曹钢信母亲顿了顿一双小脚,身子一软歪倒在床沿,手拍床铺呼天抢地地哭骂:“作孽呀!老天爷呀!叫人咋活呀!作死呀!不如死了算了……”曹钢信五岁的儿子曹炳伦睡意朦胧地从床上爬到奶奶身边,手拉着奶奶的衣襟不知所以然地呜呜啜泣,俄尔扭头翻眼瞅瞅母亲,哭声一声紧似一声地高涨起来。
闻声而至的曹家几位婆娘媳妇边询问边恶骂边给曹钢信媳妇穿上衣服,然后把曹钢信母亲搀扶到厅堂,恶骂声叹息声揉和着劝慰声。后到的曹姓婆娘媳妇乍听原委,不再进屋,齐齐聚集在庭院里,面朝西南跺脚拍腿高声叫骂,与院外渐渐渺远的悠悠的男人们的追骂声混杂,浓重的夜色一时被轰响的喊骂声震荡得犹如抖落的幕布。一时间,整个香村的目光都露出了神乱心慌的惊讶。
“牛得利强奸曹炳伦的娘,王八蛋……”
较前赶到曹钢信家的牛姓人是大队书记牛辟明。人刚进院,愤怒的曹姓婆娘媳妇喊骂着推打着把他逼退到院门外。牛辟明站立不稳,抬起双臂无助而狼狈地招架汹涌如潮的捶打和推搡,踉跄着后退,边退边嚷:“干啥,你们这是干啥,有啥事说啥事,推我干么?”众婆娘媳妇不容他说下去,辱骂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牛辟明见势不妙,担心局面失控皮肉再度受苦,调转身拔腿便跑。
跑不多远,迎面碰到正急慌慌赶过来的大儿子牛得军。牛得军跑得气喘如牛,抓住牛辟明的胳膊焦躁而愤激地叫唤:“爹,快……快去,曹……曹家的人把……把得利家……给……给砸了。”牛辟明拨开他的手,貌似镇静地问:“慌啥子,多少人砸的?”“现在……院里院外全……全都满了。”回答他的是刚跑过来的小儿子牛得民。牛辟明刚抬起的右脚重新收回,稳了稳身子,依旧气定地问:“得利呢?”牛得民急火火地答道:“人影子都没见,不知道躲到哪儿去了。”牛辟明沉稳地舒口气,自言道:“作死的东西,造这样的孽,也好,能躲就先躲了吧!”然后对两个儿子吩咐道:“得军,你快去招呼咱们牛家的男人,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动手,千万护好自家的娘们和孩子。得民,你去找得文,你和得文两个赶紧跑一趟文庄,把村上的事告诉给公社江书记,情况说得越严重越好,请公社火速派人来平息。”牛得民迟疑地问:“那……那得利家……”牛辟明挥挥手,不耐烦地催促道:“去干好你的事,去去去,快去。”
喧嚷声越来越激荡。牛辟明听得出已有牛姓人跟对方戗起来,急忙催促牛得军赶紧过去,稳住牛家人,劝诫大家忍气吞声,绝不能轻易还手。他自己缓步向前移动,然后远远地站在围住牛得利家的人群外,静观事态发展。不一会儿功夫,他的身边聚集起众多牛家的男人。一些性子暴烈的嚷嚷着要去跟曹姓人拼命,牛辟明静如泰山一言不发。牛得军领会他的意图,不停地劝阻族人。
这一招果然奏效。轰闹了一阵的曹姓人见没有对手,气焰渐渐平缓,很多人手握棍棒和农具站定在牛得利家院子里随声嚷嚷,只有几个领头的仍在不停地鼓动。
曹钢信和他爹挥舞铁锨锄头狂砸一气,已把牛得利家院子里能砸的东西悉数摧毁。曹钢信不解恨,紧接着砸了厨房,又奔到堂屋乱舞一通。牛得利母亲嚷嚷着试图制止,被众人不由分说地推倒在地。牛得利老婆朱爱兰挺着个大肚子龟缩在卧室的墙角掩面痛哭。幼小的女儿吓得脸色煞白,颠颤着身子掩面而泣。
“狗日的牛得利藏哪儿去了,把他交出来。”“说,万人揍的他躲哪儿去了?”有人一把将朱爱兰揪起又丢下,恶声恶气地斥问。朱爱兰身子抖颤得如患了癫痫,一秃噜瘫软在地上。女儿从床边挪移过来,两个人抱拥着哭成一团。朱爱兰边哭边说:“打死我吧,我不活了,他造的孽作的恶,我替他了了,娘哎,我没脸活人了……”曹钢信手举铁锨咬牙切齿却落不下去。只听有人喊:“钢信,弄了她,一报还一报。”又有人嚷:“×他女儿,×他女儿。”曹钢信闻言怒目圆睁,血管爆涨,嚯的一声掷下铁锨,狂吼道:“奶奶的,老子干死你。”话音未落,身子已扑向朱爱兰。朱爱兰双手推开女儿,仰面半卧,止住哭声,眼挂热泪,神色木然,如一头濒于绝境任由宰割的羔羊。曹钢信不曾料想她会亮出这种姿态,突如其来的惊愕僵住了他半弯的身子,意识一时空白得苍茫。
正在这时,门口响起一声吼叫:“住手,钢信,不能这样,咱不能这样。”
众人闻声,知道家族里能担事的曹应茂来了,纷纷让开。曹应茂拨开众人,疾步趋前,伸手拉得曹钢信趔趄了两步。曹钢信久梦初醒一般,怔愣片刻爆出一声哀嚎:“叔,他们是畜牲,你说咋办?这口气我咽不下,咽不下!”
众人的目光齐齐聚集在曹应茂身上。身材不算魁梧但结实硬朗的曹应茂攥了攥拳头,紫黑的脸庞绷涨得凛然如柱,尽管厚实的双唇紧闭,但切齿的仇愤透过鼓涌的血液奓成满头钢针般竖直的黑发。他斜了一眼团在地上的朱爱兰母女,紧攥的拳头松成宽厚的掌面,拍了拍曹钢信的臂膀,目光在众人的脸上扫视一遍,盯住曹钢信的爹说:“他们是畜牲,我们不是,伤天害理的事咱曹家人不能做,谁也不准做。”
话音掷地有声,如电流般在每个人身上起一阵麻,场面出现瞬间的宁静,但余音未消,门口有人嘀咕道:“屎盆子都被人扣在脸上了,总不能舔一舔咽进肚子里吧?”曹应茂不容众人思索,毅然说:“谁扣咱屎盆子,得用他的血给咱洗干净,但大家伙看出来没有,这次咱们这样闹,他们姓牛的人咋一个不出头,啊?不错,他们理亏,可你们出去看看,他们都站在外边,只等着咱们闹出了格,他们会反戈一击。他们如今把着权势,一旦逮住星点的理,咱不仅报不了仇,怕还蒙一层冤。自古冤有头债有主,谁作的孽咱找谁,活劈了他天理也能容。他个婊子养的牛得利,钻进地缝也得把他抠出来,去找牛得利,废了他。”
“废了他,废了他狗日的……”屋里屋外一片怒吼。
瘫软在地的朱爱兰微微撑了撑臃肿的身子,沉垂的胳膊颤悠悠地伸向前方,嘴唇翕动,泪盈迷蒙,眼望着迅速散去的人群,目光里亮晃出丝丝愧意甚至莫明的感激。她紧紧搂住惊魂未定的女儿,喃喃道:“咱欠了曹家的,咱欠了曹家的……”
狂怒的人群呼喊嚎叫着撒向四面八方,恶语咒骂声回荡在村子的角角落落,抖搂得村前村后草舞尘扬,鸡飞狗跳,旮旯缝道翻了个遍,却一无所获。有人嚎啕一声,怒气冲霄的人群又谩骂着散向四野里搜寻。
站定了一时的牛姓人开始骚动。牛辟明骂了句娘,率前拔腿,大步赶到空荡而糟乱无比的牛得利家院子。面对一片狼籍,他心头泛涌起阵阵酸痛,咬了咬牙,仰天而望,把两滴泪水蓄汪在眼眶,回身挺胸对家族的男人们说:“不管得利躲到了哪里,得把他找出来,我们自家人去找,绝不能叫得利吃了亏。”
深深理解父亲感情的牛得军看了看表情严肃的牛辟明,振臂一声高呼:“走,都去找,一定要把得利找到。”
人群呼啦啦散向院门外,转眼间没入沉滞的夜幕里。院子里顿时沉寂下来。牛得利父亲碎步挪移到牛辟明身边,抖着手欲言又止。几个婆娘媳妇小心翼翼地走向堂屋,先把跌坐在门口的牛得利娘扶起。这时,屋里嘤嘤啜啜的低泣配合着牛得利娘的哭骂突然暴发成悲戚哀切的哭嚎,敲击得牛辟明沉郁的心绪更加烦乱。他紧锁眉宇望了一眼堂屋,身子一个趔趄,伸手扶住了近旁的梧桐树。恰好走进院子的二儿媳梁云影见状停步问道:“爹,您没事吧?”牛辟明摇摇手,指了指堂屋,腻烦却声弱如蝇地说:“去,哭丧咋的,人没死呢,晦不晦呀,净作孽了。”然后提了提嗓门,“叫她们别哭了,还显不丢脸啊!”梁云影怔了怔,感觉到老公公气闷塞胸,不敢怠慢,扭身往堂屋跑,身后的牛辟明顺着树干秃噜在地上。
………【第一章 香椿 02】………
村子里闹翻天的时候,牛得利正躺在县医院急诊室的木沙发上。
给他缝伤口的男医生眉头紧皱,时不时地摇晃一下脑袋,嘴里呜哝道:“服了,真服了你,伤成这样,居然一个人拖着伤腿跑医院来,咋不怕断了腿。”牛得利皮肉疼痛,心里却清楚,暗自思忖:“嘿,你晓得个屁,断条腿总比被当场捉奸活活打死了强。”然而,回想刚刚发生的一幕幕,身子仍然不由得一阵哆嗦,冷森森的寒气瞬间穿越脊背凉透全身。他惊骇得不敢再闭眼,心下无望地叨叨:“完了,完了,他娘的全完了,腿断了尚可保命,脸没了如何见人,完了,全完了。”
香村人都知道,牛得利是大队书记牛辟明一手培养的革命接班人。牛辟明之所以物色了他,照社员的说法,因为他是牛辟明的本家侄子,但牛辟明极端厌恶这种说法。他好几次在公社书记江永波跟前神情异常庄重地夸赞牛得利,说他举贤不避亲,牛得利堪称解放以来香村难得的好苗子。回到村子里,他时常当着众人的面,眼里硌砂子般数落一帮日常游手好闲的后生:“瞧你们那熊样,整天价东游西荡的,咋不能干点正事,都瞅着得利风光,有能耐也干出点样子,我一样会使用你们。”社员们知道,他这是说给大伙儿听的,意在旁敲侧击,即便扭转不了众人的看法,起码可以封住一部分人的嘴,免得整天价瞎喳喳。
其实,香村人对牛得利说不出啥,服气。
就从1958年的大跃进说起吧。当年,还在读初一的牛得利,响应号召,第一个把自家的铁锅拎到大队部去炼钢,一时名震全县。之后,不管在村里还是在学校,他事事时时表现在人前,无不尽显优秀。尤其是三年自然灾害当儿,他正值长身体阶段,但他天天节省自己裹腹保命的稀汤给一位双目失明无依无靠的本家大娘,直到大娘对人说出,社员们才知道。后来,见他长得又小又瘦,社员们便叹气,说庄稼没水没肥还蔫巴呢,何况人,可怜呀可惜。他虽然双肩柔弱,但心劲强,一心扑在农事上,初中时便样样农活拎得起放得下。他视学校为家,把村集体当家。高中时,每晚跟着生产队里的饲养员睡在牛棚里,照料得十几头黄牛看他的眼神比自己的亲爹亲娘看他的眼神还慈祥。高一那年冬天,牛棚半夜里失火,他奋不顾身跟两个饲养员从火海里牵出所有的黄牛,自己一身棉衣棉裤被烧得窟窿遍体,双手多处灼伤。毕业那年,部队来县里招一批根红苗正的青年当飞行员,牛辟明挖空心思阻止别人,全香村大队只推了牛得利去体检。结果可想而知,因为个头小体格弱,第一关都没过。牛得利平生遭受第一次沉重打击,精神如霜打的茄子好一阵子萎靡,直到高中毕业后回村,牛辟明安排他担任大队团支部书记,他才渐渐抬起头,重新挺起了细弱的腰杆。
三年后,牛辟明为了更好地锻炼培养他,安排他回香村当生产队长。那些年,他眼盯上边的政策耳听上头的声音,步步紧跟,事事紧随,交公粮派劳力揪坏人搞运动……年年次次走在全大队以至全公社前头。他确实想干一番革命事业,整日风风火火,干劲十足,没人不看好他的前程。
当生产队长的第二年,他娶下了一房好媳妇朱爱兰。朱爱兰不仅模样儿长得俊,而且父亲还是香村小学的公办教师。虽然她随母亲为农村户口,但有一个吃商品粮的教师父亲,身价儿依旧不一样。牛得利娶了她,着实羡煞了十里八庄的年轻后生。好长一段日子,不少男娃白天红着眼睛吸溜口水,晚上做梦咂嘴巴嘤嘤叽叽叫着朱爱兰的名字要裹奶。牛得利则心喜面笑,美滋滋地仰头挺胸对着天哼唱,仿佛吃到了天鹅肉般幸福。社员们都说,如果不是看他年轻有为,前途光明,仅凭平庸的长相,朱爱兰哪肯嫁给他。
………【第一章 香椿 03】………
他到底长得啥样呢?
如果以香村姑娘们的说法,牛得利的长相用贼眉鼠眼形容极其恰如其分。而且,他不仅个头小眼睛小,身体的其它器官和部件与此相媲美地全都小,鼻子小,耳朵小,额头小,下巴小,头小,手小,脚小……小里小气的面皮黑里叠黑,黑得几乎掩饰了皮肤的粗糙。
然而,一房好媳妇遮了百丑,令他心雄气豪。好像是新婚第一夜,他醉态迷离地攥住朱爱兰细润如脂的奶子说:“嘿嘿,瞧不见我黑了吧,熄了灯,男人都一样,俺爹俺娘黑更半夜黑灯瞎火弄了个黑种子养了俺,咱们黑下里也能种个黑孩子出来,嘿嘿。别看俺黑,俗话说得好,黑里透亮,瞧咱香村的一帮小子,哪个有咱心里亮着事,跟着俺,䞍好吧,准叫你吃香的喝辣的,享不尽的福。”的确不错,多年的历炼,貌不惊人的外表下,他早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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