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长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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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长逸事-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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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儿,心便横下了,死都不能说,说了也是死,随命吧!

    时间到了1971年的春天,黄淮大地遭逢几十年不遇的旱情,空气焦渴得几乎把人的体液吸干,目力所及的旷野青黄驳杂,正值泛青的麦苗儿头顶一色的萎蔫的土黄。各村的机井不分昼夜地抽水,四乡里联奏起杂沓烦嚣的马达声。牛得利安排好各个机井的值班人员,特地把曹钢信调配在离村子最远的一块麦田,而且,亲自和他一起守夜。起初几次,牛得利以有事或换衣服为由,半夜三更回村,曹钢信信以为真,独自坚守岗位。他不知,牛得利每次都是偷偷摸进村子,直奔他家,跟他媳妇折腾得通体舒泰后再返回麦地。

    昨天夜里,听着牛得利哼着小曲悠然自得地回村,曹钢信着实不大快活,心下琢磨:你有事,老子不能有事?你能回,老子照样能回。于是,一不做二不休,关掉抽水机,骂骂咧咧地往家赶。一个多礼拜没沾媳妇的身子了,他打算回家跟媳妇热乎一阵,满足后再回麦地。他揣测,这一阵功夫牛得利不可能回到机井房。他悄悄摸回家,轻轻推开院门,蹑手蹑脚靠近堂屋,深怕惊动了西院的父母亲。正要敲门,隐约听见屋里有细柔的说话声,顿然引起他的警觉。他悄声贴近窗户,屋里的声音嗡嗡幽幽的,像从厚实的被窝里发出。这一听不打紧,曹钢信怒火中烧,转身撞向房门,伴随着从屋里发出的刚侵袭进脑子里已经萦绕不绝的“操你,操死你,操死你……”的喘息,他连绵的怒骂犹如狮吼:“牛得利,我操你八辈祖宗,你个万人揍的,日你娘……日你祖宗……”他狂燥地拼命撞门,门被撞开的刹那,自己闪了一下,就势又被两只手拨拉得跌到在地,牛得利趁机溜出房门。

    这时,曹钢信父亲正从西院里边问咋的啦边朝这边跑。牛得利不敢走院门,急中生智狗急跳墙直奔东边墙头,七八步功夫窜到墙边,一个跃身没有上去,滑跌下来,左脚不歪不斜正好踩在立于墙边的一只锄头上,牛得利只觉得后脚脖子一阵刺痛,暗暗叫苦:“妈的,完了,伤得不清。”他顾不得疼痛,蹬住一只空置在墙边的咸菜缸,翻身过了墙,没敢回家,拖拉着疼痛难忍的左腿一瘸一拐地直奔县城。一路上,他感觉脚脖子疼得不对劲,好像腿脚不再相连,惶恐得仿佛生命正急速地脱离他的躯体。到县医院,医生边惊讶边斥责他胆子忒大,脚后的韧带几乎被割断,稍有闪失可能终生残疾。

    如今,急诊室只剩下牛得利一个人,他欠了欠身子重新躺下,嘀咕一句:“完了,完了,他娘的彻底完了。”尔后开始想对策。他知道,脱身已不可能,唯一的出路是耍赖,必须一口咬定两人通奸,而且是曹钢信媳妇勾引他。即便退一步,依仗牛辟明的权威,后果也不会糟糕到哪里去。他叹口气,再次庆幸没有当场落在曹家人手里,不然,别说一条腿,小命都难保。他越想心态越平静,仿佛别人亏欠了他而自己已经原谅了人家似的,便微闭了眼睛养神,心想:“干脆睡一觉,他娘的折腾了大半天,没被吓死也不能累死呀!”不大会功夫,竟然真的沉入梦里。

    公安人员到医院推醒他时,牛得利以为还在梦乡,迷缝着眼睛半开玩笑地说:“伙计哎,这腿脚不行呀!总不能让您背着我走吧,那忒不妥,等等,等等啊,放心,我不跑,等腿脚好爽利一点我自己去找您。”公安人员皱皱眉,心想这人是不是脑子有病,边掏手铐边说:“人家命都没了,你还保什么腿,止不定等些日子这条腿就没用了,走吧!”公安人员晃晃手铐,方才惊得他回到现实。他瞪圆了眼睛问:“你说谁……谁没命了?”公安人员哭笑不得,不耐烦地说:“咋,你真装傻呀,刚干的好事睡一觉全忘啦?”这时他才知道,曹钢信媳妇羞辱难当,凌晨时悬梁自尽了。牛得利耷拉一会脑袋,突然抬头狂笑起来,弄得在场的人莫明其妙。笑罢他问:“奇怪,你们怎么就认定是我,这么快跑到这儿找我?”公安人员不屑地说:“天不容你,锄头都给你踩得卷了刃,滴一路血你总不能直接跑到坟墓里去吧!”牛得利嘴角漾过一丝自嘲的笑,抖了抖身子,昂首挺胸地从木沙发上站起。去公安局的路上他一直在想:“反正死无对证,不管三七二十一,咬定通奸不放松。”



………【第一章 香椿 07】………

    然而,曹姓人横竖不接受,曹钢信更不干,众口一词控告他强奸,一命抵一命,否则不罢休。为给上头施加压力,曹姓人把曹钢信媳妇的遗体一直停放家中,坚持不下葬。公社书记江永波做了多次工作,该说的话说了个透,甚至许诺一定严惩罪犯,但曹姓人始终信不过他,背地里骂他跟牛辟明穿一条裤子,跟牛姓人一个鼻孔出气。江永波权衡再三,采取果断措施,集合公社民兵突然开进香村,强制性地抬走遗体下葬。曹姓人怒不可遏,男人抡起各式农具与民兵一路相持,女人孩子哭嚎着跟到坟地。几个年轻人几次要上去抢棺材,都被曹应茂拦住。提前赶到坟地的曹家男人不由分说打走几个挖坑的民兵,然后发了疯似的平填坟坑。江永波率大批民兵赶到,将领头的几个曹家男人捆往公社。曹应茂见事态不利,劝住怒火正盛的曹姓人,忍气吞声地看着一座新坟堆起。为防万一,江永波一方面安排民兵日夜坚守坟地,一方面召开全村社员大会,将几个闹事的曹家男人捆绑到台上批斗,随后摞上卡车走村游街,以求杀一儆百,用政权的威慑力震住曹姓人。

    可是,明火易灭,暗火难控。批斗会的当天夜里,曹钢信一把火烧了牛得利家的房子,牛得利一家人从火海里逃出。这下牛姓人不干了,闹哄哄就要操家伙去烧曹钢信家,而曹姓人已有防备,围站在曹钢信家严阵以待。要不是民兵制止,真要酿成一次大规模的族群械斗。曹钢信自知村里不能再呆下去,连夜出逃,从此杳无踪影。

    第二天,江永波站在牛得利家的废墟边,神情厌烦地盯着牛辟明,言带刻薄地说:“什么熊事,一个庄上的两姓人,几辈子尿不到一个壶里,解放这么多年了弄得还像旧社会似的,我说……啊,你这个大队书记当得窝不窝囊?屁本事没有,出了事平息不了还火上浇油地挑事,你嫌闹腾得不大呀?非得惊动党中央?啊,让全世界的帝修反都来看笑话是不是?熊本事,搁着我,把自己废了算了,憋气。”

    牛辟明紫黑的脸膛臊得通红,大气不敢喘一声,心下又不服,嗫嚅半天依旧在胸腔里回击道:“有熊本事我早坐到你那个位子上了,轮到你在这儿耍横,搁着你?哼,搁着你更熊,等不到你自己废自己,姓曹的爷们早把你的熊玩艺阉割掉喂狗了。”



………【第一章 香椿 08】………

    想想姓江的骑在自己头上指手画脚,牛辟明恨不得甩腿踹他一脚。想当初,闹翻身求解放时,十里八乡尽显着他两个闹得欢,但自打搞土改起,牛辟明的风头明显盖过了江永波。那些年里,几任公社领导都试图把牛辟明提拔到公社去,但每次都不了了之,最直接的原因便是香村的牛曹两姓纠纷不断,特别是大跃进时的一次械斗,他处理不得当,影响了文庄公社在全县的形象。特殊时期开始不久,公社领导先后被打倒。江永波摇身一变成了全公社最革命的造反派,并且把命从他所管辖的大队革到了香村,一度把一批家庭成分不好的曹姓人打倒在地,一时扬名县内外,他因此一跃而起,迅速升迁到公社书记的位置。从此以后,牛辟明在他面前像小瘪三一样,再没抬起头来。这一次,牛辟明不仅头垂得更低,腰也弯成了九十度。仅几天功夫,满头乌发白了大半,眼窝塌陷,面容惨白,沉重的精神打击将他摧残得犹如迫近膏肓的病人。

    这次牛曹两姓闹事,江永波虽然动用公社的民兵压服了曹姓人,但如何处理牛得利,他的态度一样强硬,仿佛一碗水端得非常平,原则性极强。牛辟明找了他几次,求他到县里替牛得利说说话,处理得轻一点。江永波不仅不给他好脸色,还夹酸带咸地奚落,弄得牛辟明灰溜溜的如丧考妣。然而,牛辟明不敢得罪他,毕竟身在屋檐下,许多事得靠他罩着,忍辱求生方是明智之策。衡量得失,牛辟明决定彻底舍弃牛得利,必要的牺牲和无奈的牺牲同样都有价值。但是,牛辟明回到村里面对族人时,尽量夸大牛得利所作所为性质的严重和他四处奔波的辛苦与成果,直言不讳如果不是他出面求情,牛得利的下场将会更惨,以求进一步增强和提高他在家族里的威信。牛得利娘不大信他的话,但牛得利爹还是点头如捣蒜地感谢了他。

    本来,公社强行处理曹钢信媳妇的遗体后,他曾考虑到曹姓人特别是曹钢信可能会有过急行为,告诫族人时刻防备,而且打算夜间派人加强对牛得利家的保护,后来忙上忙下误了交待一声,岂料真的出了事。扑灭大火时,他反复嘱咐族人,到此为止,不要再扩大事端,谁知几个愣头青摞下水桶直奔曹钢信家要去放火,被早已守护在曹钢信家院落四周的曹姓人轰打了一气,如果不是他及时喊来民兵制止,真要酿成惨祸。

    想到这儿,牛辟明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江永波轻蔑地翻眼瞅瞅他,转身走了几步,又停下,没好气地说:“赶紧想办法把曹钢信找到,但你记住,别再给我生事,香村如果再闹乱子,没有你的好。”说罢,气咻咻地甩手而去。牛辟明望望他的背影,又抬头看了看天,无奈地摇摇头,默叹:“祖宗啊,当年你们为什么非要停下来留在这个村子里呢,你们跟曹家结下仇怨,子孙后代得遭多少罪呀!”

    可惜,牛辟明们听不到祖宗的解释。



………【第一章 香椿 09】………

    这是广袤丰饶的黄淮平原上一个很普通的村庄。村名叫香村,简单却引人揣摩。香村距县城砀山三里,离公社所在地文庄三里,村前半里路通着国道,往东不足百里能到江苏徐州,朝西不足百里可到河南商丘。往小了说,香村位于县城和公社之间;朝大了说,香村界于徐州和商丘之间,可见地理位置尚算优越。

    老辈人说,香村原本不叫香村而叫贾庄,村里原来清一色的贾姓人,但两百多年前黄河的一次大决口,整庄的贾姓人一夜之间全被滔天的浊水卷走,最远的顺流而下冲进了淮河。于是,贾姓人绝了,没了人,庄子也名存实亡。大水过后,慢慢流浪来一批人,渐渐形成了现在的香村。

    香村一名的来历,有多种说法,最常说的两种。一说,因为村后一片稀疏却粗大的香椿树。老人讲,当年祖宗逃荒走到这儿,正值春天,旺盛嫩绿的香椿叶裹了逃难人饥肠难耐的腹,大家念恋香椿树的好,便停下来不走了。直到如今,每逢春季,仍有老人偷偷去香椿树林那儿插几柱香摆几个贡果。起初,村人直呼自己住的地方叫香椿,村以树名,名副其实,但时间一长,由于读音相近,外人想当然地以为是“香村”两字,于是,当家的官府便定了这个村名。然而,本村人依旧称自己是香椿人,偶尔有人问是哪两个字,村人便得意地说:“香椿树的香椿。”

    如果说前种说法比较直观,第二种说法多少显出几许暧昧。而且,香村人暧昧得自豪得意,外村人暧昧得羡慕向往。一旦说暧昧,难免联想到女人。确实,正是因为出生在村里的女人身体香。香村的男人说,俺的村子,一香香大半年,春天香椿叶芽香,夏天秋天女人身体香。呼吸,风香;洗脸,水香;走路,草香;干活,土香;睡觉,床香……嗨,眨下眼睛,都能香出泪来。说话的神情,总是眉飞色舞,嘴巴咧得像面盆,忌妒得旁人恨不得挥拳打扁那扇被香气熏蒸得有点高傲的鼻子。至于为啥香村的女人身体香,都说因为香椿。吃的是香椿。春天吃鲜叶,吃不完的腌成咸菜,一直吃到来年春。呼吸的是香椿滋润的空气,沐浴的是香椿润泽的河水,接触的是香椿浸润的土地,整日生活在浓郁香气氤氲的环境里,哪有不香的道理!另有人说,从那片香椿树旁流过的小河,因了香椿的滋养,河水在那一段明显带有香味,香村的女人常年使用河水,久之,香泽润身,滋生体香。由此,小河便得了个香水河的雅名。解放后,人民政府的官员嫌香水河名庸俗,封建色彩的低级趣味浓烈,一声令下改成了带有革命意识的利民河。更有人说,香村女人自幼用香椿叶泡澡,燃香椿叶熏身,揉香椿叶汁润肤,别说身体溢香,即便掉下的一根头发,捏一捏手留余香,嗅一嗅鼻痒神爽,想一想香梦悠长。不管咋说,村以树扬名,人因村吃香,香村的女人历来名好人俏,外头的男人看到了眼睛馋,想到了嘴巴馋,娶到了身子馋,馋得一辈子当牛做马心甘情愿。

    当然,吃不到葡萄的喜欢说葡萄酸,娶不到香村女人的醋溜话便多。瞧那说话的神情儿,无不透着一股醋劲,嘴角时常沥拉着酸水。“香个屁,瞎掰掰胡咧咧,啥样的女人搂怀里不都一样下崽。香吧,熏得你们狗日的呀,晕乎乎的任由个娘们儿摆布,落个崽,腰子都是软的,准是熊包一个。做男人整天围着个女人闻香气,呸,瞧出息。别说宝贝蛋似的娶回家,白给俺,俺还嫌难伺候呢!香吧,熏死你们一帮没骨头的狗东西。”有的人话锋一转,又戏谑道:“你们香村人呢,根子上就假。早年,你们这儿不是叫贾庄吗,假得连村带人都没了,如今弄出个什么香呀香的,哪能真的了,鬼都不信。”面对诸如此类的讥讽,香村人从来不计较,即便再尖酸些,也不恼火,仿佛不屑,不值一驳。

    可是,香村人对外人温和,内部却没消停过争斗,而且,历史上曾因械斗多次打死过人。



………【第一章 香椿 10】………

    探其究竟,得从香村居民的姓氏说起。据老人讲,当年几乎同时逃难到香椿树边的有三拨人,人多的两拨停在了香椿树较多的小河南岸,人少的一拨涉过小河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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