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他那相好二月红的春睡图呢,画像完工之前,蒲浩决不会杀他,也没有任何开罪他的理由,蒲浩仰仗杜观尘的地方还多着哩!
那么是百里琼!百里琼也是个才子,春满楼所收藏的画自然是杜观尘最多,而字幅,却是他首屈一指。他推崇的是苏家书法,认为那种字体豪放、豪爽、豪迈、豪壮,与杜观尘自成一派的〃瘦金体〃大相径庭。本来,春满楼的匾额该由百里琼题,那是七年前的事了,好像也是清明时节,偏偏那一阵他去了汴京想捞什么功名,结果,他功名没有得到,那块匾也让杜观尘捷足先登了。百里琼平时总是文质彬彬的样子,实际上经过杜观尘的观察,他也是练有武功的。有个凌晨,杜观尘从春满楼归来途中,经过他家,正好碰见他在自家的院子里练剑,颇具火候。当然在杜观尘这个行家眼中,他还差得太远。杜观尘与卫紫霜发生争执的那个冬夜,百里琼也在场,当时好像他也对绿牡丹有意思,当杜观尘赢得最后胜利时,这个并不算太要好的朋友曾经用妒忌的目光盯着他,莫非百里琼会因为嫉恨而杀他?杜观尘不敢肯定百里琼就是那个幽灵杀手,但他完全可能盗用那个名号来对付杜观尘,因为他不知道杜观尘有武功,而且比他高明得多,他一定以为他应付得了──然而,还是那句话,百里琼若以这样的理由杀人,也太没有说服力了。
雷仲贤,杜观尘不想再提,他如敢杀人,杜观尘情愿给他杀了。杜观尘的兄弟更不敢在他面前玩什么花样。
最好的朋友──难道……是施三难?在得意楼杜观尘跟他开玩笑说那神秘的凶手是他,他不是有些不自然吗?杜观尘当时相信他是为了没有侦破这一系列案子而惭愧,可是,他会不会是被杜观尘一语中的而心里发虚呢?哦,天哪,如果施三难要杀他,他的确一点也不会防备。现在想来他身上的疑点绝不会比卫紫霜少。首先四年多前的那个金颖来金太守没有重用他,两人之间矛盾很深;其次施三难要成为扬州捕头就必须先干掉原来的捕头殷岳,殷岳对他没有防备,自然也容易得手;第三,那个师爷以前跟金太守一个鼻孔出气,很可能也得罪过施三难,甚至可能卢师爷掌握到了一些证据,他才杀人灭口的;第四,卢师爷和颜乃贵是受到差役保护的,别人想刺杀他们或许困难,而对于施三难来说却是举手之劳,这就很容易解释〃清明亡魂〃为什么能来去无踪;最后,如果不是杜观尘现在猛然醒悟,施三难要杀他也是极其容易得手的。施三难完全有作案的动机和时间,但为什么要杀他呢?
杜观尘很快就回答了自己,施三难知道他是个高深莫测的人,而且担心帮他活擒江洋大盗的事传出去,他想居功,又不想被别人知道,所以要堵住杜观尘的口;还有,施三难也许以为他已寻到〃清明亡魂〃的一丝线索。早上在得意楼,他一开口就能猜出杜观尘去找他是为了〃清明亡魂〃的事,显然极有可能那血帖就是他递交给邢老五的。
那么颜乃贵呢?施三难好像没有跟他有隙,他为什么要杀了颜乃贵?──这是杜观尘没法说服自己的一个疑点。据他所知,在颜尚武接手得意楼之前,施三难很少去那里,甚至他怀疑施三难在颜乃贵生前根本互不相识。莫非施三难隐瞒了什么?
纸窗外的雨依然淅淅沥沥下着,杜观尘的心随着雨水冷却下来,他对自己说,不可能,施三难不可能是〃清明亡魂〃,而是他最亲密的朋友,像伯牙与子期一样,像管仲和叔牙一样,像鲁肃和周瑜一样,但声音却是那么苍白,因为据杜观尘现在的所思所想,施三难是最有可能成为那个幽灵的人。
炉里的檀香、窗外的雨声,在某一瞬间,杜观尘几乎察觉不到,他觉得自己仿佛独自一人跌落在无尽的虚空中,没有光亮,没有声音,没有气味,甚至没有时间,他发觉自己是那么的孤立无助,纵使他神通广大,也为自己惊人的猜想而产生恐惧和绝望。杜观尘不是怕施三难杀了他,而是他实在不敢想像这样要好的一个朋友即将是他最大的敌人。杜观尘怕死,但更怕失去朋友。
五 儿时密友
杜观尘依旧撑着那柄油纸伞,在雨声中来到东街,那里有他儿时的朋友、也就是曾救过他一命的蔺清之。他在那家大户做护院。
在蔺清之那里杜观尘没有什么可隐瞒的,如果连蔺清之都要杀他,他真的没法活了。杜观尘道明来意后,蔺清之也吃了一惊,道:〃怎么会是你?那孽障怎么会挑你下手?〃杜观尘苦笑道:〃也许我开罪过他?〃蔺清之道:〃你开罪过什么人?〃杜观尘道:〃为了女人而开罪的人太多了,但是我没想过有人会为了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而杀我。〃蔺清之道:〃我想也不会。观尘,你想过有什么人可疑吗?〃杜观尘无奈地道:〃想过,最可疑的人也许连你也不会相信。〃蔺清之道:〃谁?〃杜观尘微叹一声,道:〃施三难。〃蔺清之惊讶地张大了口,显然也对这样的回答感到不可思议。杜观尘道:〃你没有听错,我怀疑的人居然就是他。〃蔺清之脸色有些茫然,下意识地掏出他的烟竿,装上烟丝。
杜观尘替他把烟锅点着,就把自己对施三难怀疑的理由细细地说了出来,当然,他再也无法向他这个最最亲密的好友隐瞒。蔺清之听到他会武功,并不感到非常惊奇,只是认真地听他把该说的话全部说完。接着,他一声不吭,叭嗒叭嗒地抽着烟,吞云吐雾。
杜观尘端详着蔺清之,他知道,蔺清之是值得信任的,比他自己都值得信任,杜观尘有时还会欺骗自己,而蔺清之绝不会欺骗杜观尘。杜观尘成家之前,跟蔺清之几乎形影不离,似乎蔺清之是他的影子,或者说他是蔺清之的影子,许多人还以为他们二人的心理和生理有问题,可能有什么见不得光的隐秘。如果说这世上还有一个杜观尘所敬重的人,那并不是他的死鬼祖上杜牧,而是眼前这个貌不惊人的中年男人。蔺清之不会诗词,更不会字画,他上青楼常常只是闷声不响地喝酒或者抽烟,但杜观尘就是敬重他,或许这与杜观尘自己没有兄长,而蔺清之却能无微不至地照顾他有关。
杜观尘不敢打扰蔺清之的沉思,待他一锅烟吸尽之后,一定会有什么见解。果然,他磕磕烟竿,看了杜观尘一眼,比较庄重地道:〃观尘,你怕不怕?〃杜观尘摇摇头,道:〃我不知道,我好像怕,却不知道怕些什么;说不怕吧,我又偏偏心神不宁。〃蔺清之道:〃如果怕,今晚就别去春满楼了。〃杜观尘立刻道:〃不,我一定要去,我不想让别人笑话我是胆小鬼。〃蔺清之叹道:〃看来即使亡魂真的来临,你也不愿失去自己的风度。不过,以我对施捕头的观察,认为他不是那种好杀成性之人,何况,正像你所说的,他应该没有理由去杀那个守财奴。〃守财奴即指颜乃贵。
杜观尘道:〃或许这中间有我们不明白的地方,但是,这么多事情都是巧合吗?〃蔺清之又思考一会,道:〃或许真的是巧合,扬州城的捕头并不能说是一个多么大的官,他犯不着铤而走险杀害那些人,你难道认为他是一个急于往上爬的官欲熏心之徒吗?〃杜观尘道:〃他的确不像。〃蔺清之突然眼里光亮一闪,道:〃清明亡魂?他为什么要选择清明这个时候?清明对于凶手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意义。〃杜观尘心中也是一动,对呀,那凶手为什么要在清明下手?蔺清之顿了顿,又道:〃观尘,你细细想想看,在以往的清明,你有没有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情?或者,你的那些朋友有没有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情?〃杜观尘忽有拨云见日茅塞顿开之感,他这个儿时的朋友说得不错,为什么不从〃清明〃这两个字去推敲探索?以前他与施三难好像忽略了这个最为明显的细节,无论如何,清明对那〃亡魂〃一定有着特殊的含义。可是,杜观尘想遍了自己最近的几个清明节,没觉得做过什么特殊的事,去年清明,由于雨下得太大,他一直呆在书房里,还画了一幅《烟笼寒水图》,这他记得很清楚,因为他很少用泼墨大写意手法来画一些山水画,去年清明是他近五六年来画的第一幅山水画,后来送给了雷仲贤。
前年的那个时节,好像没有下雨,杜观尘和两个弟弟带着各自的孩子给父母上坟,墓地在城南三十多里,之所以那么远,只是因为有好几个堪舆大师均认为,那里是块风水宝地,属于凤脉,百年之后必定有后嗣飞黄腾达。这样,来去整整一天,根本没有发生什么事情。
再上去几年好像也没有什么事情,包括愉快的和不愉快的,都没发生过。六年前……七年前……七年前的清明──那一天会是清明吗,也就是杜观尘替春满楼题匾额的那一天?百里琼……百里琼正在京师求功名,天哪,难道真会是这个平时装作弱不禁风的书法大师?
杜观尘站了起来,道:〃我似乎想到了一个人。〃蔺清之脸上的神情好像比他还要着急,道:〃是谁,那孽障是谁?〃杜观尘轻轻地执住他的手,佯作平静地道:〃现在还不能说,我需要去证实一下。〃蔺清之道:〃你要到哪里去?要不要我陪你一同去?〃杜观尘长笑一声道:〃你放心,我不会那么容易死的,我现在就去春满楼。〃蔺清之拉住他,道:〃我的直觉告诉我,那孽障绝不会是施捕头,但绝对是你的朋友。〃他把杜观尘送到门口,再三叮嘱要小心。
细雨霏霏中,那一股浓浓的友情总算能够温暖杜观尘的心头。毕竟,在这个世界里,所交的挚友能如蔺清之,是一件非常幸运的事。
六 清明时节所发生的事
瘦西湖中烟雨依旧,孤帆远影,渔舟唱晚,与平时没有太大不同,但是杜观尘的心境显然由于那幽灵的敲门声而变得非常糟糕。杜观尘常常在想,一旦牛头马面临近自己的身旁,他能不能从容地对他们说一声:〃进来吧,门没有上闩!〃直至今日他才发现,往日他即使能够洒脱地面对这样那样的问题,一旦死亡真的接近自己时,他还是胆战心惊。虽然鹿死谁手还不知道,但在他的内心深处早已承认──我怕死,怕得要死!
那块碧绿色的匾额高挂在楼头,〃春满楼〃三个字是杜观尘亲手题上去的,当时他觉得这个楼名太俗气,很想把它改成〃听雨〃或者〃梦乡〃什么的,但老鸨坚决不肯,她说春满楼已经有些历史了,数百年前杜牧到扬州寻梦的时候就已经存在了,不容他随意更改老字号。
杜观尘望着〃春满楼〃三个瘦金体大字之后的一行小字:踏雪山人书于丁卯年春。
没有写明是不是清明,如果这块匾真的是丁卯年清明题上去的,给杜观尘造成威胁的很有可能就是百里琼。他表面上一直对杜观尘很友善,但杜观尘心里清楚他其实非常嫉恨自己,嫉恨自己更能赢得楼里姑娘的青睐。至于他究竟与金颖来他们有什么仇怨杜观尘不得而知,但至少有恨他踏雪山人的理由。
杜观尘穿进楼上的大厅,大厅内的中堂是百里琼的一幅字:风月无边。正像百里琼所说的,字体非常豪迈。旁边还有一幅联子:盈手水光寒不湿,入帘花气梦难醒。老鸨笑眯眯地过来,嗲声道:〃哟,踏雪山人,你干吗这么急呀,才黄昏呢,就急着要姑娘吗?〃 〃踏雪山人?〃杜观尘心里暗笑,他号称踏雪山人,其实真的叫他到山里隐居,恐怕不出三日他就会发疯。他是个喜欢热闹的人,如果没有〃人间烟火〃,他不知该怎么过?
杜观尘环顾四周,还没有一个男客,心道:〃是呀,现在实在太早了些。〃他精神恍惚地坐下来,对老鸨道:〃妈妈,我想问你一件事。〃老鸨赔笑道:〃说吧,老身有问必答。〃杜观尘微一思索,道:〃你还记得七年前题楼匾的事吗?〃老鸨想也没想道:〃怎么会不记得,那是我们楼里的大事呀。〃杜观尘暗呼侥幸,既然她对这事有印象,那就好办了,道:〃你记不记得那天是什么日子?〃老鸨道:〃记得,当然记得。〃杜观尘心跳加快,急道:〃妈妈,是什么日子?〃老鸨瞧他这么着急,她反而慢条斯理起来,故意沉吟着:〃让我想想,让我想想。〃杜观尘明白她的意思,赶忙掏出一块足有五两重的银锭,笑道:〃也许你已经想起来了。〃老鸨眼里火花一闪,很自然地把那银锭笼进衣袖,道:〃哦,老身想起来了,是清明,是的,是清明那一天。〃杜观尘心知有这个结果,但还是一惊,道:〃你能肯定?〃老鸨道:〃这样的大事,老身怎么会记错?〃天呀,真的是清明!他终于找到一件与清明相关的事情,这有没有可能给百里琼心里留下了一个难解的结。杜观尘敢肯定,那一年对百里琼的打击很大,先是错过题匾的时机,在京城求职又没有成功──对了,他的结发妻子也是在那一年病故的。
正在杜观尘心乱如麻的时候,有一只手从他背后伸过来。由于他练成了九宫真气,立即生出反应,左手往后一格,右手抓住了那人的手腕,在无意识中使出了九宫爪。那人哈哈大笑起来,却是施三难,那老鸨得了银子不知溜到哪里去了,否则见了杜观尘的功夫,恐怕要惊世骇俗了。
在这种时候,杜观尘的疑心病特别厉害,心想施三难会不会是在他分心的时候暗算他?施三难的脸色似乎有些古怪,或许是他疑心。施三难道:〃观尘兄,你在想什么?〃杜观尘没好气地道:〃你来干什么?〃施三难笑道:〃我是来找你的。〃杜观尘冷冷地哦了一声。
施三难坐下来,忽道:〃你总不会以为我就是那亡魂吧。〃杜观尘弄不懂他的话是什么意思,不知该不该信任他,淡淡道:〃我正是这么想的。〃施三难道:〃观尘兄不妨说说看。〃杜观尘道:〃刚才你是不是想暗算我?〃施三难道:〃如果我是他,我想我不会在清明未到之前就下手。〃杜观尘的感觉其实与蔺清之一样,施三难纵然有许多疑点,还是不愿相信他会是这么样的人。他道:〃我想来想去,三难兄是最有可能的凶手。〃施三难哦了一声,杜观尘继续道:〃听说金太守当年器重的是殷捕头,而不是你。〃施三难微微一怔,旋即说道:〃是的,你说得一点也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