廊檐下,朱雀看着一坐一站的两“鸳”,身体不由发颤:冷啊,真的好冷。
半璧月明,暮春三月的暖风袅娜行过。
一剪红影倚坐花栏,阴柔的桃花目斜斜一挑,凌厉的眸光伴着杏黄月色落在了栏外。望着那个目空一切的夜景阑,他不由想起几日前御书房里的那次谈话……
“踏、踏、踏。”明黄色的袍角在眼前飘动,几近可闻的杂音从绣着飞龙的胸口传出,他该庆幸父王不再向自己隐瞒病情么?
“好啊……好啊……”他诧异抬眸,正对父王璀璨的双眼,“定侯也是你这边的么?小九?”
闻言他微恼地虚起桃花目,瞬间了然。
“哼!还装?定侯勇猛为归顺义军所称颂,你当我老眼昏花什么都看不到么?”凌准似怒非怒地横了他一眼,灰白的胡须微抖,“翼然,你还有什么底牌,为父好想知道啊。”
胸口酸气直冲上脸颊,几乎要将他的面具毁掉。“那就请父王静心观局吧~”一呼一吸,他微笑、微笑,再微笑……
三月的风吻香了花唇,和暖的气息熏热了他胸口的酸气。
呕啊,被迫替给他戴绿帽的人掩饰,他能不呕么?
不仅呕,而且几、欲、呕、血!
一念及此,发酵的酸气喷薄而出:“定侯,本殿那么做可不是为了你。”
夜景阑挺俊的身形微转,冷然的凤眸溢出寒光。
那眼神,明白地吐露出四个字:彼此彼此。哎哎,就算定侯再惜字如金又怎样,该说的连他这个局外人也一眼就能瞧出来。是他太聪明了,还是这两位都太直白了?言律靠着廊柱,不住揉着太阳穴。妖姬,房里的真是妖姬。
话说,这妖姬洗着洗着怎么就没声了?
言律偷瞟向南边的主房,烟碧色的纱窗透出暧昧的橘光。哎,那只鸯啊,吻皱了几泓春水?
“阿…切……”秀气的喷嚏声打破了庭院里乍寒乍暖的诡异气氛。
她?夜景阑一扫冷色,眸光柔转向不远处的寝房,眼波如月下清泉,悄悄满溢。
“小姐,您怎么睡着了!”房里传来张嬷嬷埋怨的声调。
“呜……”这一声有些迷糊,带着甜糯可人的味道,“好冷……”
“快些起来,水都凉了!”
轻轻的水响划破了醉人的春夜,浅浅的涟漪一圈一圈泛进了他们的心底。
“呵~”
“……”
两双带笑的眸子不期而遇,映出了对方的情动,这一次尴尬的相逢……
“哼!”默契十足的转身,如出一辙的吐息。
寒雾旋起,森森然笼罩了整个庭院。
“阿切!”惊天巨响自言律口鼻中发出,他揉了揉鼻子,欣喜地望向廊角。太好了!陪他发抖的人来了,“艳秋!哎,你端着什么?”说话,让他听听人声,在这儿站久了,很有堕入地狱的感觉啊。
“药。”艳秋站定,奇怪地看向院中。
言律闻了闻微苦的药气:“毒不是已经解了么?”
天下也只有定侯能解饕餮虫毒吧,以蛊治蛊,植入好狠斗勇的睚眦虫。待两败俱伤,再以泻药将毒虫引出体外,这个小子没中途断气还真命大。
“这碗是给大人的。”
答完,艳秋拔步便走,却被言律扯住:“那家伙什么时候生病了?我怎么不知道?”
“是…是……”
假面映出薄红,自使庆之后艳秋便舍弃了真颜。即便艳秋不说,他和大人也明白,那张阴柔绝艳的脸已成为艳秋的心结。
“是定侯给的药。”妖美的眸子乱瞟,鲜红欲滴的耳垂暴露了艳秋的羞赧,他嚅嚅含音道,“嗯……是大人的月信……”
腾地一下,言律的脸也涨成了关公,他状似潇洒地挥臂:“嗯嗯,快去吧!”
艳秋垂着头疾步走过,待敲开了门稳稳地将药碗递进,门缝里映出一个老妪身影,好似耳语了几句。他微微颔首,转身看向院中,眼神定定没有半分退却:“我家大人要睡了,请两位侯爷回吧。”
呀呀,不得了,这孩子胆儿可不瘦。言律抱着廊柱,止不住偷瞧。那两位的脸色比天还黑啊,吹了半夜风,对着情敌磨牙吮血,好容易等到了现在。耳听着芙蓉出水,正是欲念丛生的当口却被叫停。折磨,这绝对是折磨。
“庆州一月,我家大人时时提防、夜夜难寐,还请两位侯爷见谅。”艳秋不卑不亢地行了个礼,“请回吧。”
夜夜难寐啊,绵绵不绝的疼惜怜爱自迷离的桃花目中流出。卿卿,当时你面对血仇,是兴奋之极,还是入骨哀伤?
痛到如此么?酸涩的滋味在夜景阑的胸口激荡,不过他也该庆幸,地陵中卿卿向他终于完全敞开心房。
几乎是同时,红黑两身锦袍微微后退,漾出浅浅流纹。
睡吧,他的(他的)姑娘。
蓦地,两双俊眸再次对上,锐利的目光通透了彼此的心语。
总有一天……
总有一天……
我要杀了他。
当整个神鲲都在选边站的时候,他们却选择了同一边,这弯弯弦月下。
看着东西背道各散去的两“鸳”,言律长舒一口气:“你哪儿来的胆子,不错么!”
艳秋瘦弱的肩膀被重重一拍,霎时塌了下去。他险险地稳住身子,语调柔缓而坚定:“小声点,大人睡下了。”
言律再次举起的手掌瞬间坠落,他一扫脸上的玩笑之色,抱胸看着:“记住我说过的话,不要对她动心。”
“我记得。”艳秋偏首看来,勾魂的媚眼满是坚定,坚定的好似能说服任何人,“她说过我是她弟弟,这个我永远不会忘。”
说完,举步离去,徒留言律呆楞廊角。
弟弟啊……他抬首望月,眼中蓄满哀伤。当他搏命归来,满怀忐忑地重逢时,那人也说过。
“阿律,那晚对不住,你还肯认我这个师兄么?”
师兄?师兄?他不要做兄弟,他要的是……
“其实,我已经有心仪的姑娘了。”
什么?!晴天霹雳,正中他的命门。
“她身份高贵,原是我们这种人想都不敢想的。可是,为兄还是不由奢望。”
“那她喜欢你么?”他听见自己哑涩开口。
“是,我们两情相悦。”
两情相悦!两情相悦!一颗心被这四个字剐的千瓣万瓣,原来一直是他在奢望。他一直盯着,盯着原本那人空无一物的腰间挂着浅红色的络子,散动的穗须似在嘲笑他的痴心妄想。
“我和她已经易物定情,今后你看到那枚葫芦玉佩就明白了。”
葫芦玉佩,那人的家传宝玉啊。是他逼的么?逼的那人在一个月里就有两情相悦的情人?他张口欲问,却听那人含笑抢声。
“为兄已找到了自己的幸福,师弟你欢喜么?”
他抬起头,却发现那人的眼中没有自己,从始至终都没有。原来,那夜只是一个绮丽的梦境。
“恭喜你,师兄。”他听到心碎的声音,很轻、很轻……
爬出苦涩的记忆,言律举起灯勺,掩灭了宫灯中的烛火。
妖姬啊妖姬,为何我爱上的不是你?唇缘染着一丝苦笑,言律再举臂。
一盏、两盏……
摇曳的烛火明灭在融融春夜,明灭在苍凉泪里。
…………
三月半,春雨又缠绵了几日,滴滴答答的雨声黏腻在心头。湿漉漉的,如百虫穿骸,让人极不爽利。
雕花木窗下,荣侯凌彻然慢慢合起奏本,白日里温润的容颜如今堆满了冷色:“已经定下了?”
谁人都知会试的名次对殿试至关重要,如不出意外,状元、探花、榜眼只不过是会试一甲三人之间的变动罢了。
右相容克洵瞧着眼前的主子兼女婿,微微颔首:“定下了,今日丰少初会同另两位副考将我们几个一品,还有那个聿元仲一起请到了凤藻院。”他语带不屑,声调颇冷。
凌彻然觑了他一眼,当下明白岳丈大人还在记恨被聿宁架空夺权一事。
“看了会试三甲,老夫当时气得摔本子。”容克洵指着帛书上的前几个人名,怒道,“莫提那会元,就是二甲前五名里都没有一个华族子弟,这分明是在拉党结派!”他气得直喘,牛饮下一杯温茶,“可那丰少初却说此次春闱采用糊名制,生员的卷子收上来一律将姓名籍贯隐去,而后再由国子监的书簿们誊抄。他们阅的都是统一了笔迹的副本,想假也假不了。”
“原来糊名制是这个意思,看来这个丰少初是早有打算……”凌彻然起身踱了两步,“年纪轻轻就有如此城府,怪不得父王有意擢升他为下任左相啊。”
“一个嘴上无毛的小子也不怕爬得太快闪了腰?”容克洵将瓷杯重重一搁,茶水蜿蜒在桌角。一个丰少初,一个聿元仲,光看着这两个年轻后辈,就让他有了力不从心的感觉,一种即便在与董建林缠斗的二十年里也未曾有过的疲累。
凌彻然滞住脚步,偏首回睨:“岳父如果联合那几位,这件事怕也成不了,怎么?”
“哎!”容克洵长叹道,“那四名一品中真正向着我们的也只有上官密那个见风使舵的小人啊。”可悲,可叹,怎么沦落到这般惨?
嗯,自从御赐红梅、王意明朗后,上官密就同三哥割袍断义,红心满满地站回了自己这边。凌彻然沉思片刻,再问:“那洛太卿呢?”
容克洵气恼地挥挥手:“洛无矩虽然站在我们这边,可此人心思缜密、不到最后一刻绝不表态。”(洛寅,字无矩。)
凌彻然缓步走向一方榉木花架,富贵逼人的镂花银瓶里插着那枝寓意非凡的红梅,只不过为保红梅永不谢,每朵花蕾都被淋上了一层薄蜡。真真腊里看花,有些矫情有些假。
“剩下的两人。”他抚着一朵蜡花,微掀薄唇,“监察院的何御史为人刚正不阿,自是站在理字那边。”话到这,他手上略颤,只听清脆一声,蜡花落下,“就是说,丰少初却无作假?”
容克洵撇了撇胡须,不情愿地启唇:“后来搬出了原卷,何岩那块硬石头看了后却说二甲第六也应给排名稍后的寒族子弟,而不是我门下的涂兰成。”
“照说武所的萧太尉出自门第观念最为保守的洛川,他应该会力阻到底吧。”凌彻然喃道。
“殿下你忘了么?萧家和董氏可是三代姻亲啊。”
闻言,凌彻然微楞。一切在董建林等人血撒菜市口那时起就已注定,残余的烈侯党就只剩一边可站,那就是他的反面。可这为何让他有了种替人背黑锅的错觉?迷惑的眸子紧盯那枝蜡包红梅,他心口有些惴惴。真的只是错觉么?
望着闪烁的烛火,容克洵有些了悟,与其说对那两人力不从心,不如说对如今的朝局使不上力,疲累原来根植在这里。
“那厢三殿下还虎气犹存,这厢九殿下就展翼而起。殿下啊,这储君的路还长着呢。”容克洵靠在椅背上,气虚道,“三殿下再不济还有一个亲兄,当年二殿下虽被发配到边关,可他在西北可没有闲着,手上多多少少还有两万精兵。而丰少初此次西行非但没死,反而收服了五千义军。再加上韩月杀对他颇有几分赏识,这下可就更难办了。”
兵,兵,他凌彻然缺的就是军权啊。手中没有利器,那个御座也坐不安心。如果有了韩月杀,有了韩家十万天兵,那……
思及此,凌彻然沉凝温眸,撩袍坐下:“不如一箭双雕。”
“一箭双雕?”容克洵瞠目。
“先让蛟城韩氏同丰少初反目,而后再将韩月杀揽至本殿麾下!”
噼啪,纱灯爆出烛花,映出温眸中的毒辣。
窗外,淅淅沥沥的春雨还在下……
…………
丑年的春闱,于这场喃喃絮雨中尘埃落定。
一如常例,进士及第“三鼎甲”果然就是会试的头三名。不过出乎所有人预料的是,进士出身的二甲竟无一名华族子弟,而这正出自凌准的钦点。
雨过天晴后的第四日,三年一度的琼林宴在青宫南门的琼林苑如期举行。当日适逢巳春节,由王后娘娘提议,雅会男女的曲水流觞宴也一并开席。
云都闺阁中春意无极,少女们渴爱的芳心悄然萌动。
思欢久,不爱独枝莲,只惜同心藕。
春风知君意,舒柳眼,点花唇,轻卷琼林苑中分隔阴阳的碍眼帷幔。楚楚柳腰,含情芳唇不时招摇在帘角,比那熏然春风更能撩动男子的心弦。
难得的抒情日,久居深院的大家闺秀纷纷抛下矜持,隔着帷幔捕捉心上人的身形,而后……
“左相大人!”轻柔的低唤,隐着一丝羞赧,“请大人收下。”
两片丝幔相接处,伸出一只白嫩藕臂,经由腕间的金镯陪衬,更显纤纤。
丰云卿咬着唇,正思量着如何委婉拒绝却又不伤芳心,就只听不远处传来一声沉唤:“哎!少初!”
帘后的女子像惊了魂的白兔,指间的绣帕瞬间飘落,佳人带着三分恼意、三分羞涩、三分不安轻步离去。
“怎样?我又救你一回!”雷厉风露出白牙,难掩海盗本色。
“谢了,谢了。”丰云卿拱手作揖,面上尽是庆幸。
雷厉风猿臂一伸,弯腰勾起地上的绣帕,粉色的丝绢上绣着一对戏水鸳鸯:“妾心如斯?”他移开眼将丰云卿上上下下打量了个仔细,蜜色的脸上满是疑惑。
“怎麽了?”丰云卿低头看了看身上的绛红官袍,这是正一品的颜色,“有哪里不对?”
雷厉风也不答话,只是平掌自丰云卿的头顶划过,而后贴在自己的肩侧:“比身高,你就这点。”迎着春光,雷厉风再隔空比出他的身形,“论体格,你简直一吹就倒。”
“然后?”丰云卿似笑非笑地挑眉。
“云都女子都喜欢你这样的么?光我看到就有六个了吧。”他拎着丝帕,仍是满脸疑惑,“不仅是未出嫁的闺女,就是拖儿带女的老女人都对你垂涎三尺。昨儿雪儿还跟我说,你同聿尚书、宁侯还有定侯并列为云都媒婆眼中的四块肥肉。”雷厉风抚着下巴,笑着补充道,“对了对了,无聊人士还给你们取了个封号,叫四季贵人。”
丰云卿俏脸微僵,四季贵人?还四季豆呢……
“说你是融融春柳月,一笑倾人国。宁侯是赫赫夏南风,赤红轻碧色。聿尚书是……”他抚着额,想了半晌,恼怒咒骂道,“都是谁想的,保媒拉纤还玩文绉绉的花活儿!”
“聿尚书是淡淡秋色清,飒然疏雨至。定侯是肃肃冬山雪,遥望寒已知。”升至礼部侍郎的路温貌似不经意地拈过那方丝帕,老母鸡似的领着诸人打他们身前经过,新晋二甲的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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