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连成了线,牵起天地。
凌彻然讶异地看着那个男孩越来越近,身边的成吾也愣在原地。
一丈、三尺、两步,张弥衣袖生风默默逼近,伸臂、发力、关门、上栓,一气呵成。
“轰!”头顶炸雷,凌彻然站在雨中心神恍然。
瓢泼大雨倾泻而下,青空万仞,初夏何晴,无边黑幕弥漫在天地之间。
惊变!
………
更漏声声回荡在殿中,天边隐隐响着闷雷。一簇火苗在宫灯里跳跃着,将夜分成了明暗两界。
阴影里站着四个身影,三男一女。最左边的纤影似有微动,在沉沉寂静之中沅婉转眸瞧着。
原来除了她,王上在民间还有其他耳目啊。如今他们同时现身,说明主上的大限之日快到了。此次全聚是第一次,怕也是最后一次。
压抑的重咳在殿内回荡,御案前凌准垂眼看着摊开的密折,泛白的嘴唇抿成了一道缝。
“这就是结果?”王的声音有些过分平静。
“是。”沅婉身边的中年男人毫不犹豫地应道。
明黄色的衣下剧烈起伏,凌准蜷起十指,平圆的指尖抠入掌心。
好啊,好大的胆子啊!
“嘭!”桌角应声而裂,撕心裂肺的咳喘在殿内响彻。凌准直起身子,脚步微颤地走向地图。身后的得显欲近不得,只觉主子每走一步更加一份沉痛。花白的鬓发在燥热的夏风中轻扬,凌准的背影显出从未有过的苍老。
他的儿子,他的好儿子!
泛白的拳头垂在雍国的图文上,凌准龙睛微凸,露出怵人的狠意。
暗影中的四位气不敢出,只低头看着地上。
“前幽十六州么?”凌准厉目看向不久前才没入青土的疆域。
他的第七子,那个野心不差的彻然,竟然串通敌国,妄图割地以求陈绍援手?丰少初离都那晚,当他看着那封署名凌翼然的密折,他是不信的。小九啊小九,你这一出手未免太不着边际了些,就因为小七布下局,想要韩家姑娘葬身镜峡么?原来你和为父一样,终究逃不过一个情字。
而后他有心纵容的易钗左相命丧双生峡,这才如当头棒喝让他顿时心惊。噩耗传来的当晚他歇在墨香殿,这消息自然让枕边人听了去……
“娘娘!娘娘!”
耳边还响着宫女的惊叫,他亲眼看着那个柔顺的人面容槁枯瞬间无色。
“爱妃?”他拖着纤细的身子,发现掌中的腰肢不堪一折。
美眸空洞的一眼就能看到底,她就那么死气沉沉地看着他,一瞬不瞬。
“爱妃……”他有些慌神,这样的神色他也瞧过,在他最爱的女人脸上瞧过。可怀中的人是爱他的不是么,是那么卑微的爱着他,怎么也有了如此神情?
长发如缎垂在褥上,精致的容颜好似雕琢细画,只是美得毫无生气。
“墨儿……”凌准被这一看,好似剜心,“太医!”话刚出口他便愣住,赐予花露饮,他要的不就是这个结果么?不是么?
那双秀眸仿佛看出了他的犹豫,竟浮现出点点笑意。那样看透一切的笑,那样解脱的笑,如重拳直击心头,砸得他透不过气来。
“不!”凌准沉吼着,眼见那双眸子慢慢地合上,风过也,带着些许唏嘘。
“不准!”他揉搓着她的眼皮,向一头无助的野兽,“睁开眼看着我!睁开!”
事实来时总是那么突然,那夜怀中的人是那么柔软,鼻间还有温热的气息。只是那双眼没再睁开,没再看他一眼。一如十多年前,凌准有一次被拒绝,再难贴近那颗脆弱而卑微的心。
想着,想着,一口甜腥喷喉而出,湿漉漉地映在那幅绢绣地图上。不理会得显的惊慌,凌准走近窗边,远远望着墨香殿的所在。
自暖儿去后,他的心不是已经死了么?怎么还会痛?
她明明是小九的一步棋啊,他该恨的,恨自己终了还被儿子玩弄在鼓掌之间,不是么?
风掠过窗边,吹皱了他的眉宇。
以往明知他心存杀意,她始终是顺从的,那么乖巧地顺从着,只敢在他熟睡时吐露爱语,那么卑微地爱着。可如今她为何将一切拒绝在视线之外?
她拒绝的是这座王宫,还是……还是……
望着远处的灯火,他蓦然回神,不愿再想下去。再想下去,只怕他会后悔,只怕他会唤起蛰伏已久的可怕情感。
雷响始终未停,他缓缓转身,生生将那座宫殿撵出眼帘。
“得显。”凌准的胡须染着点血,唇上的鲜红与苍白的面色对比鲜明。
“奴才在。”
“赐。”
只一个字边让久立于黑暗中的四人微微愣怔。
终究是要来了么?小小的一粒红丸放在掌心,耀出诱人的光华。沅婉垂着美颜,静静地看着。
一朝天子一朝臣,身殁影不存,她早就料到了这一天。可如今却贪生起来,她才找到她的亲子啊,还未将他揽入怀,她怎么舍得就此离世?她不甘啊。
她正恍惚着,忽见身侧已没了人影,抬首一瞧正对得显警告的目光。原来王已下了驱逐令,她该离开了。
南风款款吹来,带着初夏的燥热。沉厚的云层翻滚在夜里,不时被紫电劈开。阴暗的墙下走着几个人,脚步那么轻却又那么沉,好似前途永远走不尽。
“明明不是那样。”不知谁突然一声,惊得其他三人突然愣住。
沅婉抬起头,不知名的同伴挡在路中,沉眸望来。
“大家虽是初次相会,可所做何事应该心知肚明。”那男子有着看眼即忘的平凡外貌,极适合隐藏在人群中,他面色有异,缓缓走向先前在御书房里应声的另一人,“七殿下的确暗通明王,可却未割地求援,这位兄台你究竟在为谁卖命?”
闻言,沅婉共着第四人齐齐看向被逼近的那人。
“呵呵。”这人有着沙哑的嗓音,笑声糙耳,“就算在下有意栽赃荣侯,可当时众位可未发一言啊。”锐利的眸子扫过四周,发问的那人愣在原地,“因此,你我卖命的应为同一人。”
“轰!”雷声自远而近,敲打着骇人的寂静。
“呵呵,呵呵呵。”这四人相视一笑,心知肚明,原来大家看好的都是那位殿下啊。不论是否已经投靠,可在王上面前都有意无意地偏袒包容了。
“差不多了。”先前发问的男子叹了声。
“是啊。”
“是时候安顿家人了。”
听着陌生的同伴们了然地笑着,沅婉不禁凝思。
她的家人啊,是不是也该去告别呢?
她垂着头望着自己的纤纤玉指,这双手染着怎样的血腥啊,还能给予她的孩子些许温暖么?
“死后若被家里人忘了,对他们来说也算是一种福气吧。”
这样一声喟叹震动着她的耳膜。
“嗯,从有到无还不如从未拥有。”男人们飞上宫墙,如野凫隐入暗夜。
风吹着,抚在脸上,割在心头。
如果注定死亡,那相认只能徒增痛苦,那个孩子,那样一个纤弱的孩子,能承受又一次被遗弃么?
她一遍一遍地问着自己,泪水止不住滑落。
能么?
不知何时雨已然坠下,带着酸涩的味道流进她的嘴角。
能么?
能么……
能……么……
雨中那道纤影带着一抹萧索飞向远处,颤颤地好似一片孤叶,飘摇在渐凉的清风中。
这样的辛酸,就让娘独自品尝吧。孩子啊,怨我吧,继续怨我吧,有时候怨比爱来的更幸福。
而娘,希望你能幸福。
幽幽南风误颜色,冥冥细雨湿落红。
静谧的檐角,夜已深沉。
…………
“噔。”
“噔。”
大理石间回荡着清晰的脚步声,如豆的油灯随着轻响微微颤动。
“殿下,请。”
金石相扣,铜锁脆脆打开。天牢里没有一扇窗,让人分辨不出天色时辰。这里虽略微有些霉味,却不似普通牢狱的熏臭,倒是干净的很。
偌大的囚室里放着一张石床,背坐的那人玉冠锦衣,带着浓浓的傲气。
随着脚步的靠近,光晕慢慢扩散开来,地上曳着一道长长的暗影。
“怎么?不甘心?”背坐的那人声音颇为得意,“九弟,我早说了,父王断不会信的。”
凌彻然幽幽转身,行止优雅得宜。他张着嘴还欲再说,却正对上来人的目光。幽暗的烛火中,那双魔瞳含着笑,透出森冷的味道。
见状,他当下一惊,险险稳住表情。
牢门内外明明是同样光景,却已然分出天地。
火色的袖袍浅浅一扬,凌翼然缓缓迈步,悠闲中透着一丝慵懒,瞳眸深暗好似幽潭。那身红衣狂狷地流动着,生动地似要将这暗室点燃。
“事到如今你就算不情愿也不行啊。”凌彻然避开那双魔瞳的注视,自顾自说地着,“九弟,你错就错在自不量力,别忘了那株红梅在谁的府上。”
“哦?”他轻轻应着,很是漫不经心,红袍轻摆,旋出一个妖冶的弧度。
凌彻然被那双带冷的美目锁着,压抑地快要喘不过气来。
“七哥当真如此笃定?”语音轻滑,好似丝绸掠过耳边。
闻言,凌彻然眯眼看向红影身后。不好,竟没有宫中传话的内侍!他面色微僵,毛孔一阵战栗。
远山眉轻轻一挑,唇畔绽出诡异的笑:“七哥,是在怕么?”
“怕?”凌彻然壮胆似的提高嗓音,“九弟,你我兄弟一场,有话不妨直说。”他退回到石床边,警惕地看着。
幽暗的烛火左右笼着,诡魅的光影交织在那袭红袍之上,若不细看还以为这是地府黄泉,眼前这人眉目如画,浑身上下彰显出血腥的妖美。
“七哥。”
半晌突然一声,凌彻然猛地回神,这才发现背上早已是冷汗淋漓。
“弟弟此次来并无他意。”凌翼然把玩着那股玉扇,俊颜垂着让人看不清表情,只能由着声音判断,他是在笑着,“听闻七哥这几日口腹不佳,特送来肉炙数串。”他展开扇面,身后的六幺捧出精致的荷叶瓷碟,打开莲蓬般的碟心,一股诱人的烤肉香带着熏熏然的热度弥漫在空气中。
“弟弟若没记错,这肉炙七哥可是顶爱的~”凌翼然放低语调,几乎是在诱哄。
望着金黄色泽的肉条,凌彻然溢出讽笑,当他是三岁稚儿么?这肉必有蹊跷!
“七哥没猜错,这肉确实不同。”
凌彻然虚起双目,猜不透这样的坦白暗含着什么。
清脆一声,玉扇完全展开,凌翼然凝着笑慢慢靠近:“七哥可知今天是什么好日子,嗯?”
好日子?凌彻然飞快想着。
“五月初八。”他好心提示着,语音温柔的近乎诡异,“午时刚刚过去啊。”
五月初八?
“哦,忘记说了,七哥下狱的第二天右相就被拘入刑狱寺了。”
什么?!凌彻然撑圆双目。
“方才七哥可是说父王不会信你通敌叛国?”凌翼然再前一步,缓缓勾起唇角,嗜血的笑意浸满眼底,“可容相却被定了谋逆之罪呐~”
怎么……怎么可能!
“七哥,你是在不信么?”他笑得轻松,笑得快意,以至于黑发微微地飘动,勾出惑人的美色,“父王亲自下诏,容克洵欺君卖国,奸佞莫过。”玉扇叮地一声敲上铜锁,他挑眉轻道,“依律磔之。”
凌彻然面如死灰,眼前不停地闪过那开合有致的红唇。
依律磔之…依律磔之……依律磔之!
寸寸脔割至死?
怎么可能!根本不可能!
他僵在石床上,颈脖不住地晃着,不可能,绝不可能。
“怎么?七哥还是不信?”左右搬来一张华座,凌翼然撩起长袍,极有耐心地慢慢坐下,“真是难办啊。”虽叹着,他眼中却没有丝毫无奈,“肉都快凉了,七哥先趁热吃吧。”
望着栅栏外的荷叶瓷碟,凌彻然有些木然,鼻尖满是烤肉的香气。
“快尝尝这肉是不是真那么鲜美,毕竟是刚下人身的。”
人身?两个字痒痒地钻入凌彻然的耳际,尖锐地刺进他的心里。
人身!他屏息看去,那双妖眸寒光尽现,盯的他打起颤来。
“七哥闻出来了?”凌翼然眼波轻转,流出璀璨芳华,“真不愧是翁婿啊,竟这般熟悉。”
这竟然是!暖暖的肉香钻入鼻腔,腥腥地泛在喉间,凌彻然紧紧地盯着那盘肉炙,看着,看着,忽地转身伏床,惊天动地地呕了起来。
红影倚在华座里,细长漂亮的桃花目里闪过一抹讥诮。
半晌,吐得昏天暗地的凌彻然直起身子,微白的双唇抑制不住地颤抖:“你……”
笑意刻在唇瓣上,凌翼然以扇撑颌。烛火下,俊美的脸庞始终凝神诡谲。
凌彻然忿而摔盘,金黄的烤肉滚落在华座附近。“你这畜生!”他扬声骂道。
“畜生?”语音轻滑扬起,凌翼然看了看脚下的肉炙,心情颇好地挑高眉梢,“弟弟私以为,食亲骨肉者才是畜生啊~”
“你是什么意思?”心头没由来的一阵虚颤,凌彻然不禁拔高音调。
凌翼然但笑不语,美目隐有桃花勾魂,他懒散起身,别有深意地眈了牢中一眼,随后拂袖而去。
“什么意思?!”身后传来惊恐的质问,“说清楚,究竟是什么意思!”
每一举步,衣角轻擦在石阶上,青灰色的砖石像要被火红的锦袍点燃,流溢出淡淡的焰色。凌翼然逆光的身影有些暗沉,自上吹来的夏风带着暴雨卷来的土腥,吹的袍底与袖摆不住地鼓扬、翻飞。
戛然一声,天牢底层的铁门被重重合上,而后落上铜锁。
凌翼然徐徐侧身,轻掀红唇:“从今日起,除了那些肉炙,不要再给他任何吃食。”
“是。”
在生死之前,人和畜生往往没有差别。为了填饱肚子可以吞食亲人血肉,为了苟且性命不惜杀死妻儿。
这就是人啊,不是么?
思及此,他的唇角划出一道优美弧线,阴冷的笑意犹如涟漪,在闷热的夏风中浅浅荡漾开来。
…………
回廊百折雨情晴,金銮飞宇转分明。
天边还散着一朵黑云,水花没再溅起,这是雨季短暂的休息。
“哎……”台阁所在的渊华殿外,几名青衣官员在对景叹息。
“这天是越来越难琢磨了。”远眺西侧,其中一人轻道。
可不是。
众位臣工同僚在心中齐应。
鲜艳似血的红梅犹在那厢,七殿下却已身陷囹圄。十三天了,整整十三天了。可最让人胆寒的不是半月前的朝堂惊变,而是那只幕后黑手啊。
谁能想到是那位殿下,谁能想到啊!
雨打残花落不尽,风吹云过见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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