揪起那个小丫头,却又不知该如何教训。
迟疑的刹那,他看到那个孩子尚自稚气的脸、在明媚的阳光下看来居然有一层细细的汗毛……所谓〃乳臭未干的毛丫头〃,大约就是这样的吧?他忽然忍不住笑,觉得那张红扑扑的脸就像一个大大的水蜜桃,让人有点忍不住想咬上一口。
然而就是那样的一分心,自己的手腕反而立刻被咬了一口,痛入骨。
〃我要嫁给哥哥!才不要你!〃远远逃开,那个丫头恶狠狠地瞪着他,对他做了一个鬼脸,扑入兄长怀里。那个瞬间,不知道什么样的愤怒、让他的手按上了剑。
那个时候少年蓦然明白了:原来很多年来、自己一直不停地和那个丫头作对、气她欺负她,便是因为只有她发火的时候眼里才看得到自己,而不是平日那般只看着唯一的兄长。
心中有莫名的恼怒,那一次,他破天荒地没有和天征告别,就傲然孤身下山离去。下到山来后有些后悔……然而终归要面子,不曾返身回去道歉。
那一别,便是经年,其中罗浮叶家出了无数变故。
首先是听说苗疆拜月邪教和试剑山庄开战,双方伤亡巨大……中原和南疆来往不便,消息传到的时候父亲颇为担忧,立刻让阁中护法和儿子带领人手前去。然而他却有些拖拉。
那丫头不是说她哥哥最厉害么?怎么这一次居然要让他出手?十八岁的少年一边这样赌气想着,一边却为那个骄横的女娃儿的安危担忧,马不停蹄地带人赶到了千里外的罗浮山。
然而等一行人赶到的时候,却已经是一场血战已过。山庄旧识伤亡大半,断壁残垣间依稀可见烈火焚烧的痕迹……据说拜月教曾一度攻入试剑阁,却终被老庄主和少主领人击退。
叶老庄主虽力克邪教,保住了试剑山庄,再度赢得了在两广武盟中的声誉,但也在这次剧战中身受重伤。鼎剑阁的人马来到后不久,他尚未见到长辈,就传出了叶老庄主去世的消息。一夕之间,南宫世家的二少爷第一次觉得了江湖的血腥和无常。
葬礼上他再一次看到了那个丫头,样貌依然,只是脸上已然没有昔日的红润,低眉垂眼地跟着兄长跪在灵前,对着各位前来吊唁的武林人士一一回礼。在他代表中原鼎剑阁上香的时候,她也没有看他,只是木然一躬身,低着头。
第一次见到那丫头这样的表情,他心里陡然涌起从未有过的怜惜,横了一眼一边的好友,隐隐有愤怒和自傲:枉她一心倚赖你,你毕竟未能护得她周全……若是以后小叶子嫁入南宫世家,决不会再有这种事!
出殡完后,他看到她始终苍白着一张脸,木无表情得宛如一个失神的傀儡娃娃。心中陡然被刺痛了一下,忍不住想和那个丫头说话。那个念头是如此强烈,以至于一贯要面子的南宫公子顾不得失礼,径自沿着昔日熟悉的路径,跑到后院去找已经是未婚妻的天籁。
然而她见了他,只是一声惊叫,以袖掩面、连连后退,立刻叫来了侍女赶他出去。
果然是长进了么?以前是亲自动手打人,现在居然懂得使唤下人了?
他冷笑,却哪里肯走。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叶家大公子来了,隐约间居然有惊慌的表情,一把将他从闺中拉了出来,定了定神,呵斥:〃天籁已经十四岁了,很快就要及笄,南宫家和叶家都是武林世家,还是不要太放肆的好。〃
他诧异地看着好友,不曾想叶天征居然会抬出礼法这顶大帽子压他,一时无言反驳,只是冷笑:〃好!那么等明年小叶子及笄之后,我就来迎娶。〃
叶天征身子猛然一震,眸中神色复杂,许久,终于淡淡道:〃家父亡故,为人子女需有三年热孝,所以天籁最近无论如何不可能出阁。〃
仿佛听出了挚友语气中的不自然,他冷然抬眼看去,叶天征却已经转身走开。
说不出的尴尬和僵冷,第一次在两位并肩长大的挚友之间出现。南宫陌在罗浮山小住了几日,帮着料理了一些山庄劫后的杂事,惊讶于这一次拜月教之战中伤亡的惨重。然而,他总感觉从叶天征开始,到山庄里残余的几位长老,所有人看着他的目光都隐隐含有深意,仿佛隐瞒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他是个心气高,肠子直的人,无法忍受这里冷漠晦涩的气氛,转身告辞。出乎意料,试剑山庄里居然没有一个人挽留他,哪怕是刎颈之交的叶天征。他带着人马扬长离去。
那以后,又过了八年。女大十八变,那些年里,听人说二小姐越来越美丽,脾气也越来越温柔,处事更是干练,帮着哥哥打理内外事务,让试剑山庄在老庄主死后声名得以不坠,领导着两广武盟、和中原的鼎剑阁一南一北遥相呼应。
转眼,他已经二十六岁,而叶家二小姐也该有二十二,早已到了出阁的年纪。
那样长的岁月里,鼎剑阁曾不止一次派人去试剑山庄迎娶二小姐,然而却被种种借口推脱。父亲南宫言其多少有些生气,却看在和试剑山庄多年交情的份上、对少庄主的无礼一一忍让,将婚事一次次延后。
然而凡事总有个限度,当武林中对于试剑山庄两兄妹开始蜚短流长,不伦的谣言不胫而走的时候,不用说他自己、连一直气度从容的父亲都有些坐不住了。
〃无论如何,年前,必须请叶二小姐出阁。否则,婚事作罢。〃在再度派出邹世龙护法前往岭南迎娶的时候,父亲皱起眉头,低声吩咐,带着不容反驳的决断,〃天征这个孩子是个聪明人,外面的传言他不会不知道……请他想清楚轻重利弊,不然身败名裂的,不但是罗浮叶家,南宫家也会受到牵连。〃
那样斩钉截铁般的低语,被他暗自听在心里,不由有刀割般的疼痛。
怎么会……怎么会真的变成那样呢?绝对不会。
就是那个丫头一直没脑子,可天征是个明白人,决不会蠢到作出这种身败名裂的事情。
然而,虽然这么想,心里终归有一条毒蛇在那里咬着,让他昼夜不安。终于忍不住,托了个借口往鄂中走,说是去处理言家的事情,其实却是想顺路去试剑山庄看看。
不曾料想,才来到山脚下,却看到了这般噩梦般的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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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节:驯羊1
作者:沧 月
-驯羊-
一梦过十年,到最后,那个毛丫头凶霸霸的脸都在记忆中模糊起来,唯一清晰的、是那一日她扑上来在他手腕上恶狠狠咬下的那一口。
那深得见骨的牙齿印,宛如烙铁般留在他手上。
真是凶啊……昏昏沉沉中,他叹了口气,嘴角却流出一丝笑意来,虚幻中尤自记得水蜜桃般红扑扑的脸颊,忍不住伸出手去,这次不是想揪住那个丫头,只是想轻轻地摸一下她的发丝……就在那个瞬间,幽咽的笛声从不知何处响起来,小叶子抬起头来对着他诡异地笑了笑,脸色陡然惨白,嘴角却是沾满了鲜血,狰狞可怖。
他惊呼一声,下意识倒退了几步,猛然间看见小叶子白皙的颈部居然有个细小的破洞!皮肤下,隐约有什么东西翻涌着蠕动。她古怪地笑了笑,舔了舔嘴角的血迹,表情呆滞地向着他蹒跚走来,伸出苍白僵冷的双手,卡住他的脖子。
〃小叶子!小叶子!〃在那双冰冷的小手抚摩上他肌肤的刹那,惊骇的大叫从昏迷人的嘴里溢出。
在他醒来的刹那,那只冰冷的手却真的是按在他咽喉上,切切实实地。
身体仿佛死去一样无法动弹,然而神智却比平日更加敏捷。在一睁开眼睛、看到匍匐在他胸口的红衣女童时,他立刻想起自己目下落到了什么样的绝境里……这个妖女,居然用不知什么妖术结出了小叶子的幻象,困住了自己。
颈中有血慢慢渗出,流入他衣领。细小的牙齿咬着他的血脉,他隐约听到有咕嘟的吞咽声,让他全身的血都冷了下来……这个妖女在做什么?她在喝他的血?她在喝他的血!
他想大喊,想拔剑坐起,然而身体完全木然了,根本无法完成任何一个动作。那一瞬间,他想起那些游荡在空寨里的僵尸们,难道…难道自己也要变成其中一员?
〃醒了么?〃仿佛终于喝足了血,伏在他胸口的小小身子动了一下,一张脸从他颈间抬起,开合着腥艳的双唇,问他。
〃小叶子!〃那个瞬间,他再度震惊。那样的震惊,居然冲破了身体里的麻木,让他脱口惊呼出来……还是那张脸!居然还是那张脸!……眼前这个妖女居然还长着昨夜他一剑刺出时候的那张脸,那张十年前小叶子的脸!
第16节:驯羊2
作者:沧 月
这一次分明不是幻象,而是栩栩如生地浮现在他面前,近在咫尺地对着他莫测微笑着。
晨曦透进来,照在女童白玉般的脸上,上面有一层细小的茸毛,宛如娇嫩的桃子。一模一样的脸,分毫不差。甚至咀唇上一样染着他的血,噙着奇怪的笑意。
唯一不同的是,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底下,用金粉淡淡勾了一弯新月。
……苗疆拜月教教主的身份表记。
〃妖女!你用了什么邪术?〃神思只是恍惚了刹那,他立刻明白过来,厉喝,〃不许化成小叶子的样子!你这个龌龊的妖女,不许化成小叶子的样子!〃
〃哦?你不忿么?〃那个小孩子坐在他胸口,却是奇怪地笑起来,用小手绕着他的头发,一圈,又一圈,〃你这么宝贝她?刚才梦里还口口声声念着她。听说她小时候又凶又霸道,有什么好……就是让她来做我的黑羊儿,我都不要呢。一定不听话,还不如杀了。〃
〃你把小叶子怎么了?〃看到那样似笑非笑的表情,南宫陌只觉的全身发冷,一急之下居然坐了起来,才发现身体的麻木感开始慢慢消失,只是肢体依然酸软无力。
〃哎呀,怎么乱动?〃他一动,那个小孩子便坐不稳了,随着他的坐起,一下子滑到了他膝上,皱眉,〃我刚给你吸完身上的尸毒,乱动的话,还没有散尽的毒气可是会侵入心脉的哦。到时候自动变成我的黑羊儿了,可别怪我。〃
她……她刚才是在替他吸毒?南宫陌一惊之下坐起,下意识抬手去摸自己的剑,瞬间发现手指半分力气都没有。勉强移动了一下身体,心口便是一阵绞痛,肩上被僵尸抓伤的地方又麻木起来,只好不再乱动,瞪着怀里坐着的女童:〃妖女,你昨夜给我的不是解药、而是毒药!是不是?〃
〃当然不是解药,嘻嘻,你以为我的解药那么好拿呀?〃坦然承认了自己昨夜的欺诈,女童仰起稚气的脸,眼神却是成年女子的娇媚,〃尔虞我诈,反正你也不是个君子,早就没想你会守约……南宫家的大公子,灭魂剑下杀人无数,成就新一代武林第一的名声。但是,似乎从来不曾听说你是个诚信君子哦。〃
南宫陌微微一窘,想要反驳,却底气不足,终究哼了一声不曾开口。
虽然出身武林名门世家,他却没有世家公子该有恭谨礼让,生性落拓不羁,洒脱飞扬,既不擅长应酬江湖长辈,也在新一辈里没有多好的人缘。于是长辈说他不知礼节,同龄人也怪他眼高于顶。再加上他为人不拘小节,义气相投之时,哪怕对方是下九流人物也一样称兄道弟,于是又有了行止不端的指责。
傲上欺下,无礼放诞……那便是他在江湖中的口碑了。
父亲南宫言其为鼎剑阁主,执中原武林牛耳,却也为二儿子这般的行止大伤脑筋,甚至屡次动用家法,却无法改变儿子一丝半毫。后来南宫陌的武功越来越高,连南宫言其都无法制服这个逆子,也只好由他小错不断,只盼不铸成大错便好。
对于对方如此了解自己底细有些诧异,更觉得这一次拜月教来犯非同寻常,南宫陌瞪着坐在自己膝盖上的女童,眼神从凶狠转为无可奈何:〃你到底想怎地?〃
〃你说呢?〃那个女童却是狡猾的笑了起来,那样的笑容糅合着稚气和恶毒,看得人心里一冷。
〃你是拜月教教主,是么?〃看着女童颊上那一弯标志着身份的金色月芽,南宫陌眼睛凝聚如针,冷冷,〃那么拜月教这次卷土重来的企图,和十年前应该一模一样吧。〃
〃哦?〃那个孩子坐在他膝盖上,微笑着用小手卷起了自己乌亮的长发,〃那么十年前的企图,又是什么呢?〃
在她手指抬起的时候,南宫陌陡然便是一震……那是怎样可怕的一双手!
小小的,稚气的,却布满伤痕,十指都露出了累累白骨,那些陈旧的伤口已经结疤萎缩了,然而一个个伤口却仿佛一张张干瘪的小嘴一样,无声无息地在呐喊。那样的伤口遍布每一寸稚嫩的肌肤,从手指蔓延到手腕,再向着袖中的手肘延伸过去。
〃不过是……不过是想夺得南疆的地盘,扩大邪教的……势力罢了。你们不是一直想侵入中原,控制天下武林么?〃眼睛停留在那双可怖的小手上,南宫陌机械地回答着,不知道为何心里一动,寒意却一层层涌起。
第17节:驯羊3
作者:沧 月
〃哦。是么?〃听得他的回答,孩子卷着头发的手顿了一下,忽然清脆地笑了起来。
那样清脆的笑声,居然有说不出的熟悉,回响在南宫陌的记忆里,震得他双手微微发抖。他无法呼吸,定定看着膝盖上坐着的孩子,脸色一下子苍白。
〃金钱,势力,权力,地盘,武林……真是没有想象力。你们这群人脑袋里塞得满满的,就是这些么?〃孩子冷笑起来,眼光陡然一寒,刀锋般凌厉,〃为了这些,你们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是不是?
那样煞气逼人的话,让神思恍惚中的南宫陌陡然回过神来,忽然插口:〃你的手……?〃
〃嗯?〃女童怔了怔,停下了绕着头发的手指,忽然一笑,将袖子挽起,苍白的手臂伸了过来,遍布可怖的伤痕,〃好看吧?你知道是怎么弄出来的么?〃
南宫陌嘴角动了动,欲言又止,脸色却渐渐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