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唤心知赵月奴一定又想起了惨死的赵仲珩和翠桃,方才在书生面前苦苦压制,此时只有他们两人,却再也按捺不住哭了出来。他转身抱紧赵月奴,想要开口安慰,但一想到赵仲珩和翠桃,他的心里也充满了无尽的哀痛和仇恨,一时也不知如何安慰,惟有住口不语,只是不断用手轻拍赵月奴的背脊。
“陈唤……”赵月奴抽泣着道,“大哥……翠桃……他们死得好惨……”
“赵月奴,”陈唤强忍住悲痛,颤声道,“你坚持住,一定要坚持住,我会给他们报仇的!”
赵月奴哭道:“陈唤……你知道么,这是我平生最大的一次打击,比当年父母去世还要大……大哥是我在这世上最亲的人,这些年来要不是他支持我,我早过不下去了……现在他死了,我孤苦伶仃一个人,再也没有亲人了……陈唤,陈唤,我只剩下你了……只剩下你了……”
陈唤终究是个孩子,即便内心强迫自己坚强,还是忍不住流下两行眼泪,颤声道:“赵月奴,舅舅去了,你还有我,咱们两个早就说好了,以后生死都要在一起。你放心,无论多大的事,都有我给你撑着,你别怕,以后谁要是敢碰你,首先就让他踏过我的尸体,咱们两个怎样也不分离。”
赵月奴渐渐止住哭泣,凑嘴轻轻吻了吻他的脸,道:“嗯……我记着……我记着。”
陈唤见她平息下来,便让她坐下,取来烛台点燃,石室内顿时显得光明而温暖。
赵月奴此时分外像一个无助的弱女子,片刻也不想离开陈唤,拉他到自己身边坐下,伸手挽住他的胳膊,紧紧依偎着他,陷入长久的沉默之中。
陈唤心中涌起万般柔情,也不说话,只是挺直了身子,让她知道自己是如此的坚强,值得她依靠。
良久良久,赵月奴终于从沉默中回复过来,抬头注视着陈唤,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沉吟半晌,像是下了某个决定,鼓足勇气开口道:“陈唤,我想……想告诉你一些……你以前不知道的事情。”
陈唤奇道:“什么事情?”
赵月奴微一沉默,便已下定了决心,正色道:“是有关你身世的一些事。”
“我的身世?”陈唤更感奇怪,道,“我的身世不是早就知道了么。”想了想,又恍然道,“哦,你是不是想告诉我那个亲生父亲的事?”
赵月奴点点头,道:“是的,本来这件事我早和大哥大嫂他们商量过,至少要等到你成年后再让你知道,如果你这样过得好、也不会有何变数的话,就是隐瞒你一辈子也不打紧。但是现在我不想再瞒着你了,大哥就这样匆匆而去,我和你也身陷虎口,随时可能遭遇不测,我怕我万一要是出了什么意外,你就再也无法知晓自己的真实身世……”
陈唤制止道:“不要说这种话,你知道我不会一人独活的。”
赵月奴展颜一笑,心中颇感暖意,便伸手将他搂住,道:“你听我把话说完。即使我们都不久人世,我也应该告诉你,因为你有权知道你自己的身世。到时候咱们一起上路时,总也走得明明白白。”
陈唤搂紧她的身子,笑道:“好了,那你说吧,我支撑得住,哪怕你说我那个没良心的老爸就是当今的皇上,我也不会听晕过去的。”
赵月奴不禁笑了起来,见他依偎在自己怀里的样子十分柔顺,心头怜爱又起,在他额头吻了吻,柔声道:“你放心,那个狗皇帝可不配给你做老爸,恰恰相反,他还正是你不共戴天的仇人。”
陈唤大讶道:“此话怎讲?”
赵月奴垂头暗自整理了一番思绪,又过良久,才终于抬起头,注视着他,道:“你不妨回忆一下,从我带着你这十三年来,我都给你讲过一些怎样的故事?”
“你指民间传说故事吗?”陈唤道,“这个可多了,一时间哪里尽想得起来。”
赵月奴道:“那么我对你讲的故事里哪个重复次数最多,这总还记得吧?”
陈唤点头道:“那当然,不就是呼延家将的故事么,早已倒背如流了。”随即笑了笑,打趣道,“你可别告诉我,我就是呼延家将遗留在世的后代,呵呵。”
赵月奴定定地凝视着他,没有说话。
陈唤的笑容顿时凝固,呆坐半晌,小心翼翼地道:“赵月奴,不会……真是这样吧?”
赵月奴竟然点了点头,道:“是的,你正是呼延氏的后代,千真万确,绝无半分虚假。”
陈唤此时的表情当真是生动精彩之极,脸色千变万化之后,终于讷讷地问了一句:“难道我的父亲,就是那个……那个京城有名的霸王……敬山公呼延丕显?!”
赵月奴不由笑了起来,连连摇头道:“怎么会是呼延丕显?他那时都五十多岁了。”双手扶正陈唤的肩膀,又正色道:“你记好了,你的父亲,就是敬山公呼延丕显的大儿子——呼延守勇。”
“呼延守勇?!”陈唤忍不住跳了起来,大叫道:“就是你经常说的那个京城头号花花公子、摧残无数良家妇女、不知给呼延氏添了多少风流孽债的呼延守勇?!!”
“是的……”赵月奴兀自正色道,但随即便再也忍耐不住,哈地一声笑了起来,道:“没错,就是那个风流荒淫、品性不端的呼延守勇……哈哈!”
“天哪……”陈唤惨叫起来:“老天你何其不公,怎能给我摊上这样一个老爸?!”
赵月奴咯咯直笑,道:“你不是常吹嘘自己血统优良么?哈哈,这可是忠良之后啊。”
陈唤满面悲痛欲绝,仰天长叹道:“难怪我总是只能优秀一半,无论读书写字、习武练气、还是跟人勾心斗角互相算计,总是虎头蛇尾,开个好头却没个好收尾,以前我不能理解,现下全知道啦,原来我只有一半的优良血统。我姆妈把最好的留给了我,可是被我老爸那种差劲的血统一掺和,就什么优势都没啦!姆妈呀,儿子让您失望啦!您别怪儿子,要怪就怪那个混蛋老爸吧!”
赵月奴只笑得直不起腰来,索性抱着陈唤滚入石床,两人笑作一团。
嬉闹一阵,赵月奴方才想起正事,忙道:“不闹了不闹了,听我继续说下去。”说着就要坐起,陈唤却兀自搂着她的肩膀,于是只好半躺在床上,伸手支着自己的额角,道:“你好好听着,别捣乱。”陈唤便依言不闹了,抬头注视着她。
赵月奴尽量使自己严肃起来,清了清嗓子,道:“那时候大哥在京城经营玉器铺子,你也知道,京城里有的是王公贵族纨绔子弟,生活从来奢侈糜烂,我们的玉器品质精良,自然颇受他们的欢迎,往来顾客颇多。呼延守勇乃是当时京城里最有名的花花公子,身边从来不缺美女陪伴,因此对玉器首饰之类的物事需求量相当大,因为要随时赠送给中意的女人嘛,否则怎能让人家对他留下印象?如此一来二往,呼延守勇就结识了我大哥,那时我才十四岁,比你现在大不了多少,也就不像大嫂那样回避后院,经常去外厅走动,便也认识了呼延守勇。说句大实话,呼延守勇的外表是极为俊美的,他能受尽京城女子的青睐,自然也有一定的道理。你舅舅的长相已经非常之好,当年也没这么胖,到哪里都是一等一的美男子,可是和呼延守勇比起来,却还是差了几分。”说到兄长赵仲珩,她心头又是一阵悲哀,鼻子有些发酸,便住口不语,令自己平静下来。
陈唤心知肚明,连忙岔开话题,笑道:“幸好你当年只有十四岁,否则以你的样貌,呼延守勇肯定动心,少不了要来骚扰你,那可就烦不胜烦了。”
赵月奴闻言微微一笑,心中暗道:你以为他没有骚扰么?心情为之略好,便继续说了下去:“那时候你妈妈陈惠枝也刚来京城投靠我们,平时没什么事做,大嫂本想教她刺绣,她却主动提出要去看管玉器库房,大哥也正好缺一个像她那样又识货又沾亲带故的人,就让她做了库房主管。住了半年不到,呼延守勇便来了我家,他买玉器首饰从来大手大脚,也不讨价还价,只求货色精美,大哥和他熟络以后,觉得跟他做生意十分爽快,便索性让他自己挑选货色,一月结帐一次即可。这样大哥和呼延守勇接触便少了,每次他来我家,基本都是我接待他,然后我便带他去库房选货色,陈惠枝就这样认识了他。你也知道,陈惠枝是何等优秀的女子,哪怕只是看守库房,也自有她独特的气质和风韵,她在那千百件珠宝玉器间一站,可不是给珠宝做陪衬的,而是珠宝玉器衬托了她,即使再珍贵的宝贝,和她比起来,也要黯然失色……”
陈唤心花怒放,连连点头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我姆妈可不是凡人!”一边说一边遥想陈惠枝当年的绝代风华,不禁悠然神往。
赵月奴点头道:“确实如此,你妈妈虽然年纪不小,已近三十,但她身上那种既神秘莫测又淡雅和煦的气质,却是怎么也掩饰不住的,没有一个男人可以抵挡住她的魅力。呼延守勇虽然阅尽美色,但初见你妈妈的时候,还是明显地看呆了眼,想必也被你妈妈的风采给震撼住了。可是你妈妈却连正眼也不瞧他,好像在她眼里,那些玉石远远比呼延守勇要有吸引力得多……”
陈唤更是喜得眉飞色舞,连道:“就该这样!嘿嘿,就该这样的!”
“别打岔!”赵月奴拍拍他的头,继续道,“从那以后,呼延守勇来我家的频率就更高了,几乎三天两头往我家跑,起初还要我接待,后来连我也懒得搭理,直接就往库房里钻,一坐就是大半天,也不买什么东西,只是和你妈妈说话。”说到这里不禁有些失落,便自己岔开了话题,问道:“陈唤,难道我真的有那么不起眼吗?虽然你妈妈很有魅力,我那时也年纪幼小,可也不该如此轻视于我吧?你说说看,我究竟是不是一个毫无吸引力的女人?”
陈唤笑道:“不一样的,嘿嘿,那是完全不一样的。”
赵月奴皱眉道:“怎么不一样了?我那时可也是左近出了名的美人,年纪虽小,却已和现在无甚分别,又精通诗词书画,见过的无不称赞夸奖。你妈妈再怎么出色,不也是个女人么,我自认长相学识还要略胜她几分,最多只是内涵和魅力有所不及罢了。你倒说说,我和她究竟怎么不同了?”
陈唤双手紧紧捧住她的脸,深深凝视着她,用一种成熟无比的腔调说:“唯一的区别就是:陈惠枝是属于呼延守勇的,而赵月奴却是属于陈唤的。所以你们两个不一样,对于陈唤来说,赵月奴就是唯一,没有任何人可以替代,即使是陈唤的姆妈也不行。知道么?这就是我的答案。”
赵月奴没有说话,只是呆呆地看着陈唤,良久沉默不语,似已痴了。
陈唤与她对视,眼中渐渐涌起柔情万种,正待开口,忽然赵月奴一把推开他的手,笑道:“又打岔了,咱们继续。”用力将他按回去,清了清喉咙,接着说道:“嗯……他们两个就这样认识了,嗯……慢慢地经常会面,后来嘛,嗯……后来就有了你。”
陈唤不禁苦笑道:“你打断我就是为了说这么几句没头没脑的话么?”
赵月奴揉揉头,道:“说了别打岔嘛,你总打断我的思路,叫我怎么说下去。”于是再次整理思绪,平复心情,过了良久,终于开口道:“反正是很突然的,你妈妈就这样怀孕了,后来呼延守勇就没再来过我家,开始我们都觉得奇怪,后来见你妈妈有剧烈的怀孕反应,便都知道了。呼延守勇的名声向来不好,这种事以前也听说过不少,大哥和大嫂都很气愤,要给陈惠枝讨个公道,但陈惠枝却说不用了,这事十分奇怪,后来我才搞明白,其实她压根儿就没把你父亲放在心里,她和你父亲相好,纯粹只是为了能怀上你,这个你也知道了,是不是?那时我却不明白,只觉得陈惠枝很可怜,一心要帮她,于是我亲自去敬山公府邸找呼延守勇,对他说明此事,当时他的表现也很奇怪,并不是做了坏事不承认的样子,相反他对一切都供认不讳,可是却仿佛很怕陈惠枝的样子,一提起她就很不自然,后来竟然精神失控,又哭又叫地赶我走,让我不要再提那个噩梦。我百思不得其解,回家后见陈惠枝反应痛苦,又生出同情心,等她肚子明显隆了起来,呼延守勇还是没有来看她一眼,我只好再次去找呼延守勇,大嫂也陪我一起去了,要他务必给个说法,当时呼延守勇和他的二弟呼延守信都在,呼延守勇死活不肯见陈惠枝,我和大嫂一怒之下,就吵了起来,呼延守信怕事情闹大,就在一旁劝解,于是呼延守勇只好将脖子里挂着的传家玉佩给了我们,说如果陈惠枝产下孩儿,就把这块玉佩戴上,他敢做敢当,绝不否认自己的亲生孩儿,但是他此生不会再见陈惠枝一面,请我们遵从他的决定,后来连呼延老夫人也被惊动了,事情闹到这般地步,我们得到玉佩做凭证,也算有所收获,便只好作罢,就此回去了。”
陈唤不禁冷笑道:“敢做敢当?这就是所谓的敢做敢当?真是笑话!”
赵月奴神情认真,想是接下来的内容比较严肃。只听她继续说道:“过了没多久,京城里就传出呼延丕显调戏后宫美人、遭皇上逮捕严惩的新闻来,我们吓了一大跳,连忙四处打听,才知这事闹大了,不仅呼延丕显一人,可能连整个呼延氏都要跟着遭殃,又过几天,便轮到那震惊天下的日子来临,呼延氏被满门抄斩,一家上下三百多口,全部斩首,并混埋入呼延府邸,铸成那众所周知的肉丘坟。我当时吓得险些晕倒,没料到呼延守勇前两天还活蹦乱跳,这么一下就被杀了头,连尸首也找不到了……”
陈唤终于勃然大怒,低吼一声,道:“入娘逼!赵侦这个天杀的老王八蛋!!”虽然对呼延守勇没几分好感,可他终究是自己的亲生父亲,本来说起呼延家将的故事,最多不过有些愤愤不平,终究只是旁听者的心态,可是此刻听来却截然不同,一想到自己就是呼延氏的后代子孙,而爷爷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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