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识,一切的一切都可以抛弃,只求老天赐予他生存的权利,让他可以回到家人身边,全心全意地去陪伴她们,共享天伦之乐。
哪怕只让他维持几天的生命,让他可以回到家人身边,最后看她们一眼,说几句从未说过的话,他也满足了,可以安心地去了……
这本是多么轻易就能做到的事,此时看来却是那么遥不可及,等到即将失去一切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他才深深感悟到,对身边所有的一切都应该珍惜爱护,否则将会追悔莫及。
书生陷入深深的思忆之中,望着外面的美好世界,感到体内生命的精华正在缓缓逝去,他的头脑却不知何故突然清晰无比,往事一幕幕浮现到脑海中,像是青少年时观看河间府的木板大鼓戏一般,让他瞬间将自己的人生旅程浏览了一遍。
十岁至二十岁,他是一个热血少年,读遍诸子百家、习遍刀剑拳脚,喜好打抱不平,为了替穷苦百姓出气,可以仗剑杀尽富豪恶霸,事后不留名、正义存心中……
二十岁至三十岁,他是一个狂傲青年,快意恩仇、天涯独行,以清剿武林败类为己任,一旦得知恶人行凶,则千里追杀不死不休,渐渐搏得儒侠尊号,乃至声名鹊起、天下瞩目……
三十岁至四十岁,他功成名就,成家立业,领导一大门派,号令一方莫可匹敌,武林豪杰无不敬仰尊崇,殷勤讨好攀附结交,自此立足天北,成为一代宗师……
四十岁至五十岁,他进入修行瓶颈,武功停滞不前,武林竞争激烈,各有英豪崛起,为怕自己被新一代所淘汰,便开始寻找仙术秘诀,探索飞升仙家之法……
五十岁至五十四岁,他结识陈唤,本以为获得升仙法诀,不久便可大乘飞升,岂料事与愿违,一切努力尽皆白费,将要葬身在这龙门密谷之中……
真是天意,无可违背的天意啊!
他此刻连半分的恼恨也没有,只有深深的慨叹……
——兄弟们的豪情壮志,知己良朋的祝福勉励……
——长街激战、怒涛浴血、密林暗杀、险峰械斗……
——开宗立派,立足天下,誓言杀尽恶霸凶徒、扫尽天下不平事……
——红烛微光、罗纱轻帐,红帘垂盖下,含情脉脉的俏佳人……
——美人在怀、爱女绕膝、志得意满、其乐融融,那直教神仙也羡慕的快乐生活……
如今,都一去不复返了……
书生感到万分不舍、不甘、不愿、和痛悔。为了升仙,他失去了太多太多。
他曾经是那么正直善良、一身正气,以天下安危、百姓疾苦为己任,秉承圣人教诲,做一个顶天立地豪气干云的男子汉大丈夫,因为仙道,最终沦为一个自私自利狭隘势利的小人;他曾经有那么多的生死兄弟、肝胆至交,事事以他为榜样、处处奉他为楷模,因为仙道,最终与他日渐疏远、不相往来;他曾经有那么多的红颜知己、娇妻美妾,无不至诚相待,以做他女人为荣,最终一个个与他渐行渐远,乃至黯然离他而去;他曾经有那么辉煌的基业、显赫的名望,人人视他为尊,景仰崇敬、美誉无数,最终却成为一个不问世事隐迹逃避的可悲懦夫……他孜孜不倦探索仙道,到头来却是一场空,反而将自己原有的一切都赔了出去。这次孤注一掷的豪赌,他实在输得太惨,彻底血本无归。
人生如白驹过隙,浮云苍狗,任谁都不甘于在这世上平淡无奇地走完一生,即便有心无力,也要尽量创造精彩,为自己的人生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这是他一贯坚持的理念,自从少年时期在浙西重八尖巅峰偶遇那神奇的一幕开始,他就一直如此勉励自己,期待人生落幕时,回望沧海桑田,能有一份满足和成就,哪怕只是一丝淡淡的恬适和欣慰。可是世事变幻奥妙无穷,真正等到落幕时分来临,他才深深了解到,一切只是一场旖旎的幻梦,此刻即使只是一个最最微小的心愿,即便只想和思念的人说上几句家常话,也成了最大的奢求。所谓因果不昧、报应不爽,上苍早已安排了一切宿命轮回。或许从他那晚在聚珍堂化身为魔大开杀戒的那一刻起,就已注定了他今日凄惨的结局。
人生,真是一步也不能走错呵……
书生心中萦绕着前所未有的宿命情结,陷入长久的静默。直至赵月奴欢喜无限的惊呼声突然响起:
“陈唤!你醒过来啦!”
书生勉强斜眼瞥去,看见原本昏迷于赵月奴怀中的陈唤现已睁开双眼,并伸手摸了摸赵月奴的脸蛋。赵月奴喜得手舞足蹈,抱着陈唤又笑又叫,然后便将她的红唇凑了过去,小鸡啄米般连连亲了十几下,开心得如同刚刚获得心爱玩具的小女孩。
书生此时不知为何毫无半分愤怒和恼恨,心中十分平静,暗自笑道:痴儿,痴儿,陈唤又没受伤,反而吸尽我一身内力,从此平步青云成为世上罕有的内家高手,此生受用不尽,怎地却好似他重伤不治又起死回生一般,高兴成这副模样?
这时只见陈唤大大伸了个懒腰,笑道:“这一觉睡得真当叫通气!赵月奴,我睡了多久?”
赵月奴笑道:“不久,只有一晚,我还以为你受伤了,吓得不知如何是好,原来你只是睡觉来着。等会儿我可要好好补一觉,你必须在旁边守着我,哪儿也不准去,晓得了么?”
陈唤拍拍大腿,笑道:“放心睡吧,这就是你最好的枕头。”
赵月奴问道:“你现在感觉如何?吸了那么多内力,有没有什么不良反应?”
“你放心,我从出生起到现在都从来没有这么好过。”陈唤说着又问道:“书生老儿死了没有?”
赵月奴向书生这边呶了呶嘴,道:“没呢,早就醒了,不过一动也不动,怕是差不多了。”
陈唤当即站起身来,颇有些戒备地看了看书生,见他这副模样,又顿时放心,长吁了口气,道:“真的差不多了,就剩最后一口气,怕是连话也说不出了。”
书生从陈唤眼里读出一丝神情,那是一种正在看着一个死人的表情,心中不禁苦笑一声,暗道:当日我杀你亲人,今日你送我归西,也算恩怨两清,赵仲珩和翠桃他们地下有知,也该瞑目了罢……
看着这个年仅十三却已能将自己活活逼上绝路的小男孩,书生心中充满了复杂无比的感受,这个男孩的武功是他一手教出来的,就算藏了许多私心,未曾教导真正的拿手绝技,却也花费了不少心血,还传授他独门仙法,令他可以吸收黑石的神力,最终将自己活活逼死。书生心中不禁苦笑,自己何等人物,却终究还是敌不过这个可怕的男孩,等他将来长大成人,不知又要掀起多大的波澜,当今之世又有多少人能与他敌对?书生几乎可以预见,未来天下最可怕的枭雄此刻就在自己的眼前。想到这样一个混世魔王居然是自己一手造就而成的,书生心中竟然涌起一股莫名的自豪。
书生暗道:陈唤啊陈唤……无论将来成就如何,你始终脱不了我庄谐生的干系,你这一生也无法摆脱我的影子,哪怕今日我死在你手里,你终究还是我平生最得意的一件作品……
陈唤一跃而起,忽然发力向身边那块巨石一拳打去,只听“砰”的一声,那足有百斤以上的巨石立即四分五裂,成为一堆碎石。赵月奴惊叹一声,叫道:“陈唤,好厉害!”陈唤看了看自己毫无损伤的拳头,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叫道:“太强啦!这就是力量!这就是我陈唤的力量!哈哈哈!”
书生瞧着他的得意劲,心中只感到好笑,暗道:小鬼头,这点本事就乐成这样,我的一身内力何等深湛,岂能只有这些效用,你慢慢琢磨罢,日后还有你惊喜的。说也奇怪,换作以前的心态,他心中一定会大骂,埋怨陈唤将从他身上不劳而获的力量说成自己的力量,但此时心境却分外平和,眼见赵月奴和陈唤为自己的内力而惊叹,心中除了一丝得意和骄傲,更无其它。
陈唤活动了几下手脚,终于走到书生面前,蹲了下来,向他露出一个自相识以来最为真挚善意的笑容,道:“书生老儿,这次真的太谢谢你了,我做梦也想做一个绝顶高手,现下得到你的帮助,一夜之间就美梦成真,嘿嘿,当真再完美不过,你这份厚礼我就收下了,以后自然会记得你的好处。”
书生平静地看着这个未来的绝世枭雄,突然又涌起那种宿命感,暗道:或许我在清河坊遇见陈唤,以及后来所发生的一切,都是冥冥中的刻意安排,让我亲身参与这个枭雄的成长,给他添加磨难挫折,加速他的成才,这是老天给他的考验,一旦圆满通过,他日后的道路将会畅通无阻,而我却正是老天安排的劫难,他度过了劫难,也就击败了我,从此更无任何艰难险阻,天下尽在他手中,如此看来,老天待我却也不薄,让我参与塑造了这个天之骄子,等我去地下忏悔赎罪之时,总也添了不少的功德……
书生却不知他此时因内力全失经脉尽毁之故,全身肌肉早已萎缩变形,面目枯槁、神色憔悴,一个原本丰神俊朗的中年美男子此时却如同行将就木奄奄一息的垂死老人一般,形容十分凄惨,更有些可怖。先前赵月奴抱着陈唤坐在一旁,始终没有正眼看他一下,一方面是确实担忧陈唤,另一方面其实也是见他样貌吓人,心中十分害怕之故。此时陈唤蹲于书生面前,表面不动声色,心中也暗暗恐惧,毕竟一个美男子一夜间变成丑怪老人,而这恰恰是自己造成的后果,面对这种情形,任谁也无法轻松自如。
“咳咳,老儿,”陈唤咳嗽几声,将书生从神游中拉回,道,“你很快就要驾鹤西去了,我有三件事必须对你说明,刚才已经说了一件,你好像有点心不在焉,我就再重复一遍。我想说的是:谢谢你。你教了我武功、让我学会吸收仙力之法、又把一身的内力都给了我,无论具体情况如何,你都是我陈唤成功路上的头号铺路石,我必须向你表示谢意,这一刻我对你十分尊重,你不必多疑,这完全是我的心里话。”
书生没有什么表示,但眼中却已流露出淡淡的欣慰。
陈唤停顿半晌,说道:“第二件事,你昨晚跟我说了你的身份,还有你家人的名字,等你死后,我会去找她们……”
书生的瞳孔蓦地紧缩,神情立即变得紧张凝重。赵月奴听在耳里,也凑近过来,伸手拉住陈唤的胳膊,嗔道:“陈唤,此事与他家人无关,你不可前去报复寻仇,知道么?”
书生此时最紧张的就是家人的安危,闻言心中极是感激,向赵月奴投去充满谢意的一眼,可惜赵月奴根本没有看他,全然不知他的心意。
陈唤又咳嗽几声,道:“你们别急,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想说的是,今后时机恰当的话,我会去河间府找她们,告诉她们我曾亲眼目睹书生老儿飞升成仙,已离开这个人世,叫她们不要牵挂,从此继续过自己的日子,该怎样就怎样,该如何就如何,总之务必痛痛快快生活下去,这样才不致辜负了书生老儿对她们的一片心意。”
赵月奴长长舒了口气,笑道:“这才象话,小鬼头,总算有点长进了。”
书生兀自定定地注视着陈唤,似要从他眼中看出些什么,但此时陈唤的眼神是那么清澈透明,仿佛没有任何杂质,他观察良久,终于放心,向陈唤露出一个欣慰之极的神色。心中暗道:如果他真的前去告知我飞升成仙之事,不但我一众妻儿从此安心,儒天阁的名声威望也将大涨,自然再好不过,她们从此该怎样就怎样,哪怕选择全新的生活,也是应该享有的权利,我生前不能给她们快乐,死后让她们过上快乐的生活,也算老天赐福了……
——赵月奴和书生却不知,陈唤所谓的“该怎样就怎样、该如何就如何、务必痛痛快快生活下去”,其实可左可右、含糊不清,其中大有值得商榷之处。除非发誓许诺,否则说话做事都要给自己留些回旋余地,这也是陈唤一贯以来的行为准则,而且屡试不爽,甜头不断,深深明白其间之妙处。
书生顿时满面轻松,陈唤的脸色却严肃了起来,又道:“听我说第三件事,这很重要。”
书生见陈唤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以为他方才所言还有下文,立即紧张起来,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等他开口。赵月奴也伸手从后面紧紧环住陈唤的腰,生怕他忽然改变主意,要去儒天阁大杀一通。
陈唤将胸腹前赵月奴的手握住,放到嘴边吻了一下,回首温柔地看了她一眼,又转向书生,肃容道:“老儿,昨晚你说我和赵月奴母子乱伦,我觉得非常有必要澄清一下,你听好了。当年我母亲难产身亡,临死前将我托付给赵月奴和我舅妈冯巧帘,本来我是要给舅舅和舅妈做儿子的,但赵月奴决意由她来将我养大,所以从身份上来讲,她是我的养母。但事实情况并非如此,赵月奴养我之时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小女孩,至今未婚,是个冰清玉洁的好女子,我们一起长大,感情极其深厚,很多时候我们更像朋友,或者姐弟,一起学习、一起玩乐,在我心里,其实舅妈才像我真正的养母,赵月奴却不是。我和赵月奴没有血缘关系,彼此感情又亲密无间,我爱她至深,她也爱我至深,早已发誓今生今世定要厮守在一起,所以你说的母子乱伦从根本上来讲是不成立的。我和赵月奴即使再亲密,也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就算真的如我曾说过那样,将来我娶赵月奴为妻,也是堂堂正正光明磊落。老儿,你就要死了,这些话我必须对你说明,让你心里有个底,免得去了下面还要说我们丧尽天良什么的,我和赵月奴无论怎样都一定会在一起,我就是用尽一切手段,也一定要让世人承认我们。这就是我的意思,你好好记下了。”
赵月奴听在耳里,颇有些动容,万万没料到陈唤竟然借此机会向自己吐露心声,心中一时迷茫、一时恍惚、一时窃喜、一时快乐、一时忧愁,刹那间百感交集,忽觉羞涩无已,两只手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