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新香对赵月奴倒是极为和气的,连忙陪笑道:“我也就是这么说说,给大家提个醒,妹子你可千万别误会。唤儿不止是你的宝贝,也是老爷和我的宝贝,他若真的被人绑了,就是倾家荡产咱们也非要把他赎回来不可。再不够我就找娘家要去,怎么也得保住这小祖宗的命。呵呵,妹子你别在意,咱们再想想法子,可能唤儿什么事也没有,就是跑远耍子去了。”
赵月奴沉默一阵,忽站起身来,道:“我自己找去。”说着便要出门,想起大厅内兄长正在会见客人,便又转向往偏门处走去。
正在这时,只见偏门外大步冲进一个小小的身影,几步来到众女面前,见赵月奴正要出门,奇道:“赵月奴,你干什么去?好玩的话就把我带上。”
众女心中吊着的大石顿时落了下来,皆长长吁了口气,一时也无人说话,却都不约而同地伸手拍着胸口,一脸如释重负的轻松状。——此人不是那小冤家陈唤,却又是谁!
冯巧帘冲将上来,一把将陈唤死死抱进怀里,连连道:“老天保佑,菩萨保佑,唤儿你平安无事就好,可真把我吓坏了!你个小鬼,总是这么调皮……”说着说着,眼泪便扑簌簌地直掉下来。
陈唤吓了一条,连忙说道:“我去吴山顶上玩了,还带了个人回来,什么事也没有。”见冯巧帘兀自不住流泪,急欲转移目标,当即又道:“舅妈怎么哭成这样,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你放心,我这就给你出气。”说着转过头来,向一边的郁新香冷冷看去。
郁新香只觉一股寒意自双脚忽地直冲向头顶心,手脚顿时发软,忙说:“别看我,我什么也没做。”
陈唤脱开冯巧帘的怀抱,缓缓走到郁新香面前,看着她那张原本俏丽此时却已惨白的脸,淡淡地道:“此话当真?”
郁新香忙不迭地点头,道:“当真,当真,绝对不假!咱们正商量着如何加派人手去找你呢,不信你问问别人。翠桃,你倒是说话呀!平日挺机灵,现下就哑巴啦?”
翠桃见陈唤向自己看来,心中虽不服,却也不想得罪任何人,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陈唤指着冯巧帘道:“那么我舅妈为何这般委屈,在这儿哭成了泪人?你倒是说个缘由出来。”
郁新香忙道:“这不是担心你的安危么,其实何止是你舅妈,咱们个个都担心得要死呢!你要是再晚回来半晌,这里保证哭成一大片了。”说着展颜一笑,又道:“眼下你平安归来,咱们可都放心了,如此再好不过。你没吃午饭吧,我给你准备去。”说着就往厨房走去。
“慢,”陈唤拉住郁新香的手,道,“我交待你个事儿。”
郁新香曾遭陈唤痛打过一顿板子,至今一回忆起来就感到臀部剧痛,此时被他牵住了手,那臀部便不由自主地麻了起来,心中一阵乱跳,颤声道:“什么……事?”
陈唤眼角向偏门外某处瞄了一眼,看见那书生正自观赏外院风景,一只耳朵却朝着内院,想必正听着里面的动静,于是大声用杭州话对郁新香道:“头毛我来外头荡荡儿,被我拎回来一只活脱滚圆个大猪,就是外头那个老倌,你带了他去看货,表管啥西,只交一刀一刀杀落去,包管今朝狠狠交发一票。”
聚珍堂平时一切由赵仲珩和总管赵峻在外打理,冯巧帘甚少走出厅堂,赵月奴更是从不抛头露面,但郁新香却是个喜出风头的主,觉着内院太冷清无聊,便常随赵仲珩出去招待客户,久而久之便也成了聚珍堂的外交人员,做成不少大生意。此时听陈唤一说,又是用杭州话,心中顿时明了,却连眼角也不瞧向门外的书生,只向陈唤点了点头,作出一副认真商量的模样,也用杭州话答道:“嗯,晓得的,个么我就出去会会个只猪,你放心好嘞,他袋儿里几颗铜钿今朝肯定保不牢的。”
书生兀自一本正经地静立在外院,眉头却微微皱起,想是半句没听懂杭州话,正自琢磨思索。陈唤看在眼里,想起郁新香以往作风,总是在甜美笑容之后使出温柔一刀,宰了肥猪还要人家说谢谢,顿时忍不住笑了起来,暗道:书生老兄,今朝你被我钓回来,就少不了要挨宰,你自求多福吧。于是点了点头,对郁新香笑道:“好了,你去吧,可千万别怠慢了我的好朋友。”这句却是用官话说的。郁新香回以一笑,便转过身,陈唤见到她那浑圆的粉臀,心中又生恶作剧之念,便伸手在那臀上大力拍了一下,郁新香顿时吓了一大跳,满脸惊恐地回过头来,想是忆及了那次的惨痛教训,却见陈唤哈哈一笑,已回到冯巧帘身边,这才放下心来,狠狠瞪了他一眼,再度走了出去。众人随即便听见她热情的笑声在外响起:“这位先生请了,适才怠慢先生,当真罪不可恕,请先生随我去客厅稍坐……”
陈唤知道书生被郁新香缠住,一时半会脱不开身,便对冯巧帘笑道:“臭娘皮忙活去了,咱们也清静了。饿死我也,舅妈给我弄点吃的吧。”臭娘皮是他给郁新香起的外号,背后一直这般称呼。
冯巧帘轻轻搂住陈唤,在他耳边说道:“你是不是忘了跟一个人做交待?”陈唤一愣,随即明白,望向旁边的赵月奴,只见她正坐在软椅上,双眉紧皱脸色铁青,兀自生着闷气。翠桃见状忙说:“我去给唤儿弄午饭,很快就送过来。”说着便即离开,将这里留给了他们三人。
陈唤和赵月奴说是养母养子,其实反而更像一对欢喜冤家,平日里都是直呼其名,高兴起来又唱又跳,生气时又争个面红耳赤,有时早上谈天说地欢喜不尽,下午则争吵打闹不可开交,到了晚上却又亲热黏腻同床而眠,当真是世间最奇特的一对活宝,众人早已见怪不怪。冯巧帘见赵月奴已然生气,心知两人少不了又是一番打闹,当下便笑道:“你们两个到房间里去吧,别在这里闹,让外面客人听见。”
赵月奴冷哼一声,站起身来,一语不发地往内屋走去。
陈唤向冯巧帘吐吐舌头,笑道:“记着给我送饭,不然我肚子空空,肯定斗不过她。”冯巧帘笑着答应下来,他便紧随赵月奴走进内屋去了。
书生这次南下办事,身边确实带了不少钱财,但今日却不得不将半年的活动费用全部扔了出去,以一张面值八千贯的交子换回了十余个对他而言毫无用处的精美玉器,书生虽对钱财不甚在意,但平生首次花这么多钱,且还是一次性消费,终究免不了心中肉痛,面对着眼前那些看似精致其实品质一般的玉石饰品,就此木然发起了呆。
郁新香收起那八千贯的交子,心中大感得意,一心要去向陈唤报喜讨好,便对书生道:“先生请在此用茶少坐,我暂且失陪,这便去给先生安排食宿。您是唤儿的朋友,今日无论如何也要住下,明天我让人陪您去观赏西湖美景,您看可好?”话虽如此,其实心里巴不得书生拒绝,这便告辞离去最好。
书生面无表情地微微点了点头,随后发出一声不知是心疼还是失落的叹息,略一沉默,说道:“烦请夫人让陈唤出来见我,我有话和他说。”
郁新香暗自揣测:不会是连回家的路费也被我搜刮干净,要向那小色鬼讨了吧?这小色鬼的绰号自然是她背后对陈唤的称呼。随即点头道:“那是自然,我这便去叫唤儿出来陪先生说话,请先生少息。”说着便给书生斟满了茶,这茶倒绝不吝啬,泡的是天下最好的杭州西湖雨前龙井茶。随后施礼告辞。
书生等了足足一刻钟,仍不见陈唤过来。好在他也是风雅之人,懂得享受生活,此处乃聚珍堂的贵宾厅,室外琪花瑶草点缀、青竹碧水环绕,环境极为优雅,室内壁上挂着名家字画,坐着红木桌椅,面前檀香袅袅,更有极品龙井清茶,饮之舌底生津满口留香。他身处这般环境,只觉十分惬意悠闲,心想:商人之家却也未必都是一味的奢华俗气,这间雅室无论风格摆设,皆显示了主人家不凡的品味和格调,纵是比之那些大儒名家也毫不逊色,看来聚珍堂能创出这一番基业,也是有道理的。如此品茗静坐,心境十分闲适,便渐渐投入其中,对陈唤迟来也不介意了。
足足过了半个时辰,陈唤才终于到来,见书生一脸惬意的样子,顿时想起方才郁新香洋洋自得地向自己炫耀那八千贯钱财时的情景,心下暗笑道:书生毕竟只能捧书,不能捧钱,一旦书生有了钱,便是再如何自命不凡、再身怀厉害武功,也不过是头大肥猪,只有挨宰的份。暗中早笑破了肚子,脸上却不表露,一本正经地走到书生身边坐下,道:“我来了。”
书生这才从享受中回过神来,向他颇有意味地笑了笑,道:“你舅舅该表扬你了罢,从我这里赚去一大笔钱,今日利润真是丰厚得不得了。”
陈唤忙摇头苦笑道:“没赚头的,没赚头的,都是成本价,不亏就不错了。”
书生道:“你不用装模作样,每个商人都是这么说的,我听得多了,”见陈唤又要否认,便挥手打断道,“咱们都是聪明人,有些话不需说满,大家心知肚明便可。今日我几乎没有讨价还价,你那二舅母无论推荐什么,我都买下,直到将身上这张交子全部用干净。你可知我这么做的用意何在?”
陈唤终究还是小孩,一直以为自己钓了条大鱼,给家里赚了笔钱,本自得意洋洋间,忽听书生这番话,才知自己的伎俩早在人家掌握中,无非只是配合自己罢了。但他从来脸皮极厚,也不觉有多难为情,心下思索一番,将自己先前的怀疑说了出来,问道:“是不是你见我血统优良资质过人,所以动了收我为徒的念头,这么做就是为了让我拜你为师?”
书生笑道:“拜师是你求我,哪有我挖空心思来求你的道理?你虽然资质不错,但也不见得有多稀罕,你这样的材质我不知见过多少,要收徒早就收了,哪里还轮得到你?”
陈唤颇有几分沮丧,听到他说自己原来不过资质平平,心下相当不爽,也懒得多说,略为不耐地道:“那是为了什么,你直说了罢,少拐弯抹角的。”
书生笑道:“心里不舒服了罢,年轻人就该受些挫折,否则总以为自己有多高明,未免对你将来的成长不利。”
陈唤颇有些力不从心之感,本以为成功钓来大鱼,哪知对方反给自己下了诱饵,原来自己才是那条大鱼,不禁气馁万分,有气无力地道:“说吧,你究竟要什么?”心中却暗道:不管你要什么,老子就是不答应,即使答应也绝不让你轻易得手。
书生见他如此懊丧,心中便感快意,先前被宰的几分憋屈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却不知陈唤和赵月奴斗智斗勇惯了,这些神态表情其实也做不得准,随时可能反击回来。他顿了一顿,便直奔主题而去,指着陈唤颈间挂着的那颗黑石头,脸色极为严肃认真,缓缓地道:“实不相瞒,我今日所做的一切,皆是因为这块小石头。”
这一来陈唤是真正的意外之极,瞪大双眼张大嘴巴,失声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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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集 龙门劫 第四章 黑石
书生认真地道:“陈唤,你可知这颗黑石的具体来历?”
陈唤想了想,摇头道:“这是我母亲留下的遗物,我常思念母亲,便将它做成链坠挂在脖子上。至于它究竟有何来历,我是半点不知。”
书生点头道:“原来如此……这么看来,你母亲定非凡人。”
陈唤喜道:“你也这么看?那就一定是真的。嘿嘿,我早说了我血统优秀,便是这个原因。”
书生沉吟半晌,道:“你母亲当年一定是突遭变故不幸身亡,因此没有对你说明这黑石的用途,你才懵然不知直到今日,是不是?”
陈唤点头道:“我母亲生我时难产而亡,什么也来不及交待,就只留下了这石头。”
书生问道:“真的什么也没交待?包括如何汲取黑石中的力量吗?”
陈唤大奇道:“什么黑石中的力量?我根本没听说过。”
书生急道:“那你身上为何会有那种黑气?!”
陈唤有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讶问:“我身上几时有什么黑气了?你说清楚一些。”
书生神情有些激动,便强行压制住情绪,沉默一阵,开口道:“这么说来,你是压根儿不知自己身上的一些奇怪变化了?”
陈唤只道他接下来即将说明自己有如何的不同凡响,便喜滋滋地道:“与众不同处自然是有的,不过我一时也说不灵清,你不妨说来听听,咱们对证一下,就能搞明白了。”
书生沉吟着道:“好,咱们就来对证一下。今日我因为听见你在那林子里高谈阔论,方才注意到你,对你产生兴趣。当时你曾说,呼延家将惨遭灭门之祸乃是仁宗皇帝授意为之,真正的元凶便是仁宗,而绝非天下普遍认可的庞籍父女,这话说得颇有见地。你倒是说说看,你为何会这般理解?”
其实陈唤所说的一切皆来自赵月奴平日言传身教,哪里是他自己想出来的?但此刻书生问起,他又一心要证明自己的非比寻常,便厚着脸皮将这番见解全部据为己有,完全说成了自己的独创心得,微微一笑道:“这个问题说大则大,说小则小,你想不想听我的全盘分析?”一边做出一副莫测高深的模样,一边搜肠刮肚地拼命回忆赵月奴曾对他做出的讲解。
书生略有几分不耐烦,道:“快说罢,少跟这儿故弄玄虚。”
“跟这儿?嗯,看样子你是河北人士,这口音可瞒不了我……”陈唤脑筋急转,将腹稿大致打好,见书生又要说话,便接着说道:“你别急,我这就说给你听。咳咳……这个问题其实很大,可以延伸出许多东西。首先,咱们不妨从赵侦这个人的个性和经历来分析。众所周知,赵侦十三岁登基,当时由刘太后辅佐听政,赵侦一个小孩子自然无法介入,一切国家大事基本由刘太后决定,这本无可厚非,但赵侦并非没有自己的脾气,只是一直不曾发作出来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