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茉茉。”叶介之避过女儿清澈倔强的眼神,“我把这个月的生活费放在卧房桌子的第二个抽屉了······”
叶青然望着父亲,眼泪掉了下来。
她还是不甘心!
“爸——您如果走出这个家,我们的父女情分就到此为止了。”
叶介之身子一颤,这句话从年仅十五岁的女儿嘴里说出来,他深感意外,这是他一直呵护有嘉的掌上明珠啊,她秉承了夫妻二人所有的优点,从小就长得玉雪可人,聪明伶俐,对这个女儿,他的爱远远超过了两个儿子,他怎会容忍她的不恭?
“啪!”他的手掌毫不犹豫地甩在女儿脸上。
“姐姐——”一直躲在房间里的十二岁双胞弟弟——敏越和灵越从房间里哭着冲出来,抱住了她。
叶青然垂首抚着发烫的脸颊,泪水如决堤的河水,这是她十五年来第一次挨打,为了另外一个女人,她挨了父亲一巴掌。
叶介之怒气冲冲,返身要走。
敏越和灵越都大哭,“爸爸——不要走!”
“叶介之,今天只要你走出这个门,我们娘几个就和你断绝一切关系!”不知何时何玉芯已经凄然立在了门口。
叶介之“哼”了一声,依然大步走了出去。
何玉芯的泪水再也控制不住,失声痛哭。
“太太,别气坏了身子。男人就图个一时新鲜,用不了几天,先生会回来的。”吴妈过来劝解。
叶青然擦掉泪水,“吴妈妈,你带灵越和敏越去洗把脸。”
吴妈领着他们去了外院。
叶青然轻轻地给母亲拢了拢散乱的发髻,“妈,这一巴掌把我打醒了。他的心不在这个家里,我们强留又有何用!”
“十几年的夫妻情分也抵不过与那个女人一年的露水缘分。茉茉,当初给你起乳名,就是因为他喜爱茉莉,现在看来,真是莫大的讽刺。”何玉芯望了眼满院含苞待放的茉莉花,面容凄婉,摇头叹息。
“日子还得过。妈,我们都要坚强起来,不要让那个女人看了笑话。”
何玉芯红肿的眼睛满是失望。良久,长长叹了口气,“茉茉,妈现在最大的心愿就是你能嫁个真心对你好的人,我们不求大富大贵,只求一生不离不弃。”
“妈——别说这个了。我还要考大学呢!”青然脸上泛起一抹红晕。
“茉茉,最近家里吵吵闹闹,一定会影响你的学业。原谅妈妈!为了你们姐弟三人,我再也不跟他吵了!”
“妈——”叶青然紧紧握住母亲冰凉的手,眼中的泪水摇摇欲坠。
**
次日是个礼拜天。
小雨淅沥。
早饭后,叶青然撑把油纸伞就出了家门。
永民巷这样的巷子在上海随处可见。整条巷子的住宅均是青砖黑瓦,层层递进的小院落。
叶家住在永民巷最里面。
走出巷子长长的石板路,她就看到不远处那个长身玉立的撑伞男子。
“青然。”男子笑颜绽放,向她走来。
叶青然回望着眼前这个比她大两岁的清朗男子,笑容扬起,柔声道,“苏文。”
她永远记得与他初次见面的情形,去年年底学校放假那天,她抱着满满一摞书回家,刚出校门,就遇到了这个刚学会骑自行车的冒失鬼。
她往东躲,他的车子就往东,她往西避,他就往西。折腾几个来回,她手里的书哗啦哗啦掉了一地,他才刹住车子。
当年轻的男孩女孩双眸相遇时,男孩看到了满眼的芳华,像一抹冬日里的暖阳透过冰冷的空气射入原本平静的心房。女孩看到了光风霁月般的男子像山顶浮着的云岚,携着松竹的清新撞破了自己的心湖。
“青然,功课预习的怎样了?”苏文温厚的声音透出与生俱来的良好教养和温文儒雅的气质。
“还行。下个月我就要去北平参加燕京大学招生考试了!心里既激动又空落落的,我心中没底——”
“我这次来就是告诉你,今年燕京大学在上海设有考点,你就不用来回奔波了!”
“真的?学校还未通知我呢!”
“学校很快就会通知你了。你的国文和数学问题不大,英文薄弱些,这些是我以前备考的资料,你多看看。”苏文递过来一个大大的纸袋。
叶青然刚伸手,苏文就抓住了她的手掌。
两只手交织在一起,细雨从倾斜的纸伞中落下,水滴顺着手心沁入他白衬衣的袖口,旖旎缠绵洒在彼此心底。
她羞涩地垂下眸子,任他握着,“谢谢你,苏文。”
“你我之间何须这样客气。”他面若朗星,双眸含情。
他合上自己的伞,牵着叶青然的手与她共处一把雨伞之下,“你考入燕京,我们每天就能见面,我也不用经常北平上海两头跑了。最近我妈总说我知道孝顺爸爸了,老是往上海跑,她哪里知道我是为你!”
她脸颊的红晕更深,苏文身在北平,她在上海,为了见一面,苏文要用将近一个星期的时间辗转两地。这也是昨天她拒绝钟淑淑去看电影的原因。
“苏校长一个人在上海,挺不容易的。你既然来了,也多陪陪他!”
“我爸年底要调回北平教育司任职。青然,为了我们的未来,加把劲儿,考上燕京。到时候,我就带你去见我爸妈。”苏文清朗的眸子坚定无比。
“为了你,我会用功的。”她再次握紧他的手。
绿树含烟,细雨霏霏,淋不湿雨伞下男女内心真情初萌的希望,时光如此静好,青春如一阕悦耳嘹亮的曲子回荡在彼此心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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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消息
接着的日子,叶青然除了准备毕业典礼的演讲稿,就是扎人学校图书馆或者中华书局看书做题备考。女中很多学生临近毕业,不是心不在焉地在学校里点个卯应付一下,就是三五成群去繁华的霞飞路淮海路逛百货公司,出入舞厅饭店。
叶青然的好朋友江静雪则忙着到处找工作。她与青然淑淑不同,父亲江阿生是个赌鬼加酒鬼,平时挣不来一个铜板,没人往家里讨债就算烧高香了。母亲为了供她读书,累死累活做着好几份工,给人家洗衣,糊火柴盒,给小饭馆洗碗······现在她马上就要毕业了,凭着“启德女中”的名号做个小学教员或者医院的护工应该不难,如果找到了工作,有了薪水,妈妈就能轻松一点,妹妹也能如愿以偿上学了。
钟淑淑家开着时下流行的“照相馆”,父亲与同父异母的哥哥钟易民经营有方,生意颇为红火。母亲每天的最爱就是与几个闲太太打麻将,根本就没空管淑淑。钟淑淑不用为生计奔波,临近毕业,依旧穿着价格不菲的洋装吃着牛排冰淇淋喊着减肥,出入上海各大电影院,百货公司,幻想着某一天会遇到为她而来的白马王子。
叶介之并未像承诺的那样三五天就回永民巷的家。何玉芯自那天起,没有再当着儿女的面流过泪,一如往常照顾子女的饮食起居,只是眼中多了几分幽怨。
霞飞路唐公馆。
主楼一楼书房。
唐承珣摆弄着一把新式勃朗宁手枪,推上子弹,卸下,数次重复。
“周传明。”他喊了声。
一身笔挺军装的周传明进来,行个军礼,“师长。”
“宗元怎么还没到?”他冷峻的脸庞有些不悦。
“宗先生应该在路上了。”周传明小心答着。先生做事一向沉稳内敛,如今日这般连催三次是从未有过的。
唐承珣放下枪,从桌上拿起一支雪茄,放在鼻子上嗅了嗅,道,“这种新式的勃朗宁在比利时还未大规模生产,我看它的杀伤力倒可以,给宝衣送去,我要她在十日之内把图纸、模型做出来,争取一个月后投入生产。”
周初明毕恭毕敬把枪装入盒子,走出书房。
唐承珣点燃手中的雪茄,起身立在窗前。
窗外华灯初上,初夏的风缓缓吹进来,拂在他脸上,痒痒的。
“一个银元,童叟无欺。”
“两清了!”
“再什么见,但愿永远不见!”
那个只见过一面的女子又一次出现在他脑海中,个头不算高,及腰的发辫,尤其是那双清澈如明镜的眼睛,仿佛有一种深深的吸引力,引着他一探深浅。那笑容浮起,嘴角浅浅的梨涡,如投入心湖的石子,涟漪阵阵,乱了他那颗二十六年来只把女人视作调剂品的心。
他是国民革命军第二十三师师长,唐承珣。
他出身云南,是唐继尧远房亲戚,十五岁辗转行伍,历经百战坐上师长的位子。他还暗中掌控着上海最大的帮派“炎龙堂”。
女人对他来说,就是华服上的美丽点缀。可以彰显自己的身份和不凡的品味。尤其是美丽的女人,他更是喜爱,在女人身上,他从不吝惜金钱。房子,珠宝,他眼睛眨都不眨,就给了她们。可是无论多美丽的点缀,也会有烦腻的时候,他就像弹去落在衣衫上的灰尘般,潇洒自如。
各取所需,彼此也就心照不宣。
“咚咚咚”敲门声响起。
“进来。”他知道只有宗元才可以不经通报直接来见他。
宗元一进门就捂住鼻子,“这么大烟味儿,简直呛死人!这没人管就是不行,你真该给我娶个嫂子。”
“阿元,你办事效率越来越低了。”他把手中雪茄摁在烟灰缸里。
“是你太心急。”宗元从怀里掏出个信封取出几张照片,递给他,“瞧,飞鹰分舵可给你出力了,这是前几天偷拍到的。”
唐承珣拿起照片,一张张看着,嘴角扬起一抹不易觉察的笑容。
照片中的女子一身女中校服,两条辫子垂在腰际,在木槿树下安静地站着。因为是远距离偷拍,容貌有些模糊。
“她叫叶青然,小名‘茉茉’。年底就满十六岁了。目前她正在‘启德女中’念书,这个月底就毕业了。她成绩优异,一直是‘启德’颇负盛名的才女和美女,现在正忙着备考燕京大学。叶家住在永民巷七号,她父亲叶介之靠丝绸生意发家,两个丝绸店铺经营的还算可以。母亲何玉芯是典型的贤妻良母。不过现在,叶介之在外面养了个唱戏的姨太太,已经搬出家了。叶家还有一对正在上学的十二岁双胞胎儿子和两个帮工老妈子。”
唐承珣把手中的照片轻轻放进抽屉中,笑起来,“有这么好的一副皮囊,考什么大学?”
“承珣,凭叶小姐的容貌和‘启德女中’出身,在上海嫁个有钱的男人不难。可她——没有一些女学生身上那些爱穿爱玩的坏毛病。我让人查了她的交际范围,仅限于学校和书店。顶多就是跟同龄女孩子看场电影吃个西餐。舞厅之类的场所是一次也没去过。你看,现如今我们上海的舞厅每天都爆满,尤其是女学生最爱往里扎,现在男人们猎艳都会去舞厅——”宗元说了一大堆,猛然反问,“你不是一向喜欢林红夕那种妩媚妖娆的女人吗,怎么,换口味了?”
唐承珣幽幽道,“换口味?那要看她值不值得!”
“给你提个醒啊,叶小姐在女中可是艳名远播,慕名而来的追求者可以排一个加强连。不过,对你造成威胁的只有一个,就是‘启德’校长苏屹海的儿子——苏文。这小子已经与叶小姐约会好几次了,如果说叶小姐对他没有感觉不太可能。”
“说说这个苏文的情况。”唐承珣眼中激荡起莫名的光芒。
“苏文今年十七岁,目前在北平燕京大学读书,这也是叶小姐执意要考燕京大学的原因。父亲苏屹海是‘启德’校长,母亲邱之冰是北平邱家二小姐,邱家太爷做过清朝殿阁大学士,可谓书本网。邱之冰这个女人不简单,受过西洋教育,出过几本倡导女权的书,这几年与洋人在北平办了个教会医院。总之,这小子家境不错,人又英俊有才,你可别大意!”
“我从不轻敌。”唐承珣沉声道。
“对了,承珣,我们以‘万安百货’为名提供给几所学校的奖学金到了发放的时候,校方力邀我们出席,有没有兴趣走一趟,去学校里认识几个美女?”宗元一脸戏谑。
“这种事派‘万安’的人去就行。倒是教育司李司长给我二十三师下了帖子,让我出席‘启德女中’的毕业典礼。还是你陪我走一趟吧!”唐承珣扔给他一张红色的请柬。
“机会来了,承珣,叶小姐在毕业典礼上有个演讲。另外,她还是这一届的特优生,你就作为颁奖嘉宾出席。”
灯光映在唐承珣深深的眸色里,光华滟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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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典礼(1)
转眼间就到了毕业典礼那一天。
天气格外好,初夏的风徐徐吹来,“启德”校园里热闹非常。
叶青然在教室里做最后的准备。她看了眼墙上的时钟,还有半个小时。
校园内到处是三五成群的学生和来回穿梭的教职人员。
“特大号外,特大号外!”一向爱八卦的钟淑淑急匆匆跑过来,甚是兴奋,“今天学校请来了上海超级重要人物来给特优生颁奖,你们猜猜有谁?”
身材高挑,清秀白净的江静雪看着大呼小叫的钟淑淑,笑着摇头,“谁来都一样,颁完就走。”
“无非是教育司的什么长,文青会的什么长,大不了就是市政府的什么‘长’了!”叶青然不以为然。
“只说对了一半。不光有这些那些什么‘长’的死老头子,还有一位年轻有为,风流倜傥的军方人物——二十三师师长唐承珣!哇,你们不会连他都不知道吧?”
“不知道!”叶青然与江静雪异口同声。
“你们连唐承珣都不知道!真是孤陋寡闻!人家现在可是国民政府响当当的人物,讨伐大军阀李作俞就是他干的,漂亮啊!全歼李家亲卫军五万人。据说这位唐师长才二十多岁,不光手中有军权,更是个多金的王老五。‘万安百货’‘浦光银行’都有他的份儿,赌场啊,烟管啊,更多了。此人风流倜傥,相好情妇一大把,‘红夕子’歌舞厅老板娘林红夕就和他有一腿,听说,林红夕快要成为他的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