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微黑,朝霞似锦。
叶青然坐在西餐厅静静等着唐承珣。
此际餐厅里已经被清场,几声悦耳的钢琴曲袅袅回荡在空旷的空间,更显寂寥。
“先生忙完手头的事马上就来。”周传明躬身过来,“您先点餐。”
“我等他。”她示意周传明和雪七退到一边。
她要如何压抑自己的感情才能把他说服?
她要如何手起刀落斩断与他之间刚萌发的情苗?
她要如何掩饰自己的真心表现出一副对他厌恶的神情?
她要如何自圆其说那些谷中的深情告白?
她要如何让他对自己深恶痛绝,快速放手?
······
时间静静流逝,墙上的西洋钟悠悠地敲了八下。
世事轮回,果然报应不爽!
她双手紧握,冷汗沁沁。
一阵熟悉的脚步声响起。
她抬头,是他那双风情万种的桃花眸。
醉了春光,惊扰了夏日的寂静,扑入她心间,冰凉彻骨。
这一生也就这样擦肩吧——
“茉茉,送你的。”他牵起她的手,塞给她一个精致的檀木盒子。“对不起,军中的事情太多,让你久等了。我们先点餐。”
她缓缓挣脱他的手,把盒子推到他面前。
“我有话跟你说。”她垂着双眸,不敢抬头。
“我先来说件事,我已经让阿元把婚宴订好了,一些细节还要与你家里商量。这是永民巷那两套房子的钥匙,送你了。”他再度牵起她的手,放在自己唇边。
“放手!”她狠狠甩开他,起身,“唐承珣,你以为我真的会嫁给你?告诉你吧,那些话都是骗你的,可笑的是你竟然当真了!”
“茉茉——”他搂她入怀,“怎么了?生我气了?我给你赔罪道歉,下次绝对不会发生让你等我这种事了。原谅我好不好?”
她心中一阵痛惜掠过。
她想起了唐母口中那个孩子,心中一痛。
不下猛药,他又怎会放手?
“唐承珣,其实我的心里——根本就不曾有过你。”
他搂的她越发紧了,“有过没有过我不在乎。只要你以后的生活有我就够了。再过九天,我们就要结为夫妻,我们要白头偕老,过让所有人羡慕的生活,你想念书就接着念,不想生孩子就不生。军中事务繁杂,我也倦了,我可以解甲归田,远离上海,远离炎龙堂,找一个僻静逍遥去处儿过我们想过的日子。”
她的心犹如一枚枚细细的针尖刺入,绵长悠远,很快却又麻木。
“我不会嫁给你。我还要等苏文。”
他的手臂顿时僵住,放开她的身子。
“你我大婚在即,开什么玩笑?”
“你认为我在开玩笑?”她勇敢对上他愤怒的双眼。“当初在山谷,我怕你弃我而去,骗了你。如今已经走出那片不见人烟的松林,我为什么还要自欺欺人?”
“你现在说的每一个字我都不信!你那么聪慧,应该知道,在谷底就算你对我如往常般冷淡,我也会用尽一切办法带你走出来。你一向矜持洁身自好,那几日同食同住俨如夫妻,难道不是你真情流露?”
她避过他灼灼的双目,“对你,从来都是虚情假意。”
“茉茉——”他重重深呼吸,“就算你一直在骗我,我也认了。只要你嫁给我,做我明媒正娶的妻子,我可以应你任何条件。”
“我只想——远离你的世界,过自己的生活。请你成全。”她又想到了陈书缨肚里的孩子,心一阵抽搐。
“如果我说不呢!叶青然!我有的是办法让你留在身边。”他怒色难掩,双目微红,语气放缓,“那些手段——我不想用在你身上。”
“你能留住的只会是一个空壳,没有灵魂,没有生机——”
“你说谷中那几日的真情流露是假,叶青然,你的感情何时廉价到这种地步?”
“对不起,我又一次骗了你。”她起身再度避过他燃烧的眸子。
他狠狠盯着她,怒气难遏,一脚踢翻面前的西式玻璃桌。
哗啦啦一阵响动,周传明和雪七闻声而来,见状又退了出去。
“你到底想要什么?告诉我!还是你一直想把我玩弄于指掌间,看我为你伤心为你颓废,你就开心?”他双臂把她圈在墙角,眼神像一把刀,凛冽冷清。
“我只想远离你的生活。谷中那几日——不是真情流露,是我别有用心,一时寂寞——如果是其他男人,我也会的——”她背对着他,勉强站住身子。
这句话一出口,她好想找个地缝钻下去。
“你——”他薄唇紧抿,大吼,“叶青然——你再说一遍!”
“你听好了,我是因为寂寞才和你睡在了一起,如果当时我身边是别的男人,我也会的——”
“啪!”一记重重的耳光打在她脸上。
她感觉不到疼痛,虽然有一抹腥味从嘴边溢出,可她心中无比痛快。
既然今生她势必要欠他,那就让他好受一点儿吧!
自己对他一直像个刺猬,那些刺已然扎人他的肌肤,此刻就让他把同样的痛还给自己吧!
他的手还僵在空中,却已在颤抖。
他眸色痛惜,走近她,轻轻抚着她沁着血丝的脸颊。
“我可以走了吗?”她推掉他没有温度的手,“唐先生,请别再来打扰我。”
他的手重重放下,闭上双目。
眼角一抹凉凉的液体划过。
她轻盈的脚步声离他越来越远。
“小姐——可找到你了,快去医院——”
魂不附体的叶青然还没走出那间餐厅,仓皇失措的吴妈就进来了。
“快走——小姐,先生快不行了——”
叶青然猛然警醒过来,奔了出去。
唐承珣嗓音嘶哑,语气幽幽,“周传明,雪七跟她去医院,尽一切力量帮她——”
当叶青然赶到医院时,叶介之已经闭上了眼睛。
整个病房里是母亲和田艳秋撕心裂肺的哭声。
“心脏骤停,突发性猝死。”一名医生叹着气,给叶介之盖上白色床单。“家属准备后事吧!”
叶青然如同雷击,猝死,猝死!
他说的是自己的父亲?
一阵忽然而至的痛卷来,她晕了过去。
接着的日子,她就像一具行尸走肉从医院惝恍到父亲下葬。
现在的房子是租来的,房东怕晦气,根本就不让出殡使用,加上天热,无奈之下,叶家只有把叶介之尽早下了葬。
叶青然的泪水已经流干,整个人就像一朵干枯的茉莉,空洞,无力。
周传明和雪七送来的钱,她一分不少的还给了他们。
既然已经与他划开了楚河汉界,又何必再纠缠。
再难的日子,她也要咬着牙走下去。
叶介之的突然离世给何玉芯带来了致命的打击,她也病倒了。
叶青然为了照顾母亲,索性留在家里,反正离放暑假也没几天了。
当她给父亲烧完头七纸回来的路上,听到一个爆炸性消息——
唐承珣两天后要和陈书缨结婚!
她的心早已麻木,可听到这个消息时还是不由自主地痛起来。
为什么自己那么不开窍,唐承珣年纪也不小了,结婚是迟早的事儿,自己给不了的,让别的女人给就是了。
更何况,人家都已经有了孩子,不是实至名归吗?
她一夜辗转反侧,总会想起他那双狭长多情的眸子,那张风情万种的薄唇——
那几夜紧紧相拥的臂膀和相融一体彼此契合的身子——
那销魂缠绵的长吻——
那动人悱恻的话语——
都要属于另外一个女人了。
那个女人才是他最终的归属。
父亲刚下葬,讨债的人就上了门,今天又打发走了两拨。
她服侍母亲喝过药,坐在小轩窗下想着一家人如何生存,如何帮爸爸把那些债务还清。
如今父亲入股投资的那家地产公司因为安全隐患已经濒临倒闭,其他几个股东怕担责任已经如鸟兽散。
那一批半成品房子被政府房建署的人给封了,硬生生杵在那里如一潭死水。
如今手里仅有的希望就是那两个绸缎铺子了。
叶青然平时一心扑在学习上,很少去自家的绸缎铺。如今父亲已逝,她必须担起养家的重任。
两个铺子都在比较繁华的英租界,一个早就面临倒闭,一个还在惨淡经营。
叶青然一进门,店里的员工都聚了过来。
“大小姐,我们三个月没有领薪水了。”
“我们都等着买米下锅呢!”
“我家孩子得了猩红热,大小姐先可怜可怜我,把前几个月的薪水给结了吧!”
☆、第十七章 月历小姐
叶青然从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头痛起来。
“大家安静下来,大小姐一定会给我们一个说法的。”一个沉稳的中年男子声音响起,大家都安静下来。
是李福海。
他一直跟随叶介之打理绸缎铺多年,与叶介之一向情同兄弟。他常年在铺子里与店员同吃同住,在他们中自然有一种别人无法替代的尊严。
“李叔。”叶青然深深望了李福海一眼,“您把两个铺子所有员工应支的薪水列出来,我来想办法。最迟后天,我会把所欠的薪水还给大家,都去忙吧——”
七八个伙计都散开。
“青然,这半年多,只有这一个铺子的利润勉强够支付大家薪水,下一步如何经营,得动动脑子了。”
“李叔,这一年来,我爸的心一直放在地产上,两个铺子多亏了你,谢谢——”她对着李福海鞠了一躬。
李福海叹口气,“如今介之撒手远去,你和你妈妈商量一下,这铺子如何——”
“李叔,这铺子我来管。”她目光坚定。
她已经想好了,必须依靠手中的绸缎铺赚钱养家,上海这个充满机遇和挑战的地方,满地黄金,她要学的就是如何把地上的金子捡到自己腰包里。
没有钱,母亲和弟弟怎么办?
写东西赚几个钱儿顶多是自个儿手头宽裕,根本无法养家。
她要从商!
叶青然当机立断把那个经营惨淡的店铺关了,里面的货品都搬到了另一个铺子,同时店里裁员,只留下李福海和两名比较能吃苦头脑活络的伙计。
傍晚时分,叶青然拿着李福海开给她的那页薪水清单,万分沉重。
如今人已经裁完,薪水还没有给人家,自己已经很不好意思了。
钱,必须找到钱!
她来到“钟记照相馆”。
“青然——”钟易民看到她,扔到手中的活儿就走来。
他打量着她浑身的黑色衣服,发间别着的白色小花,心中一凉,“你——”
叶青然压抑住内心的悲痛,问,“淑淑在吗?”
“在——在楼上。”老实忠厚的男子忙着掩饰自己的尴尬,“青然,你家是不是——”
“我上去了,易民哥。”她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眼角的泪水,慌忙转身,咚咚咚上楼。
敲开钟淑淑的卧房。
“你和唐承珣到底怎么回事?这报上都登了,他要大婚的消息,虽然没说新娘是谁,可我总觉得不会是你。”一向大神经条的淑淑才瞥到叶青然一身黑色孝服,“怎么啦?什么时候的事?是叶爸爸还是——”
“是我爸。”她轻轻擦掉眼角的泪痕,“淑淑,借我一笔钱。”
“叶爸爸这么年轻,怎么会——”
“心脏骤停,猝死。”她牙缝里迸出几个字,心中犹如万剑齐戳。
“喔——”淑淑双目瞪得大大的,“青然——”
钟淑淑嘴巴张开又合上,不知道如何安慰眼前的女子。
“我家铺子里的工人几个月没发薪水了,我急需一笔钱。你手里有多少?”
她望着钟淑淑,眼中满是期盼。
她真的已经走投无路了,除了淑淑,她想不出来还有谁能帮她?
“等一下。”钟淑淑打开抽屉和柜子,一会儿找出一堆银元,一一点好,装在一个钱袋里递给她。
“一共八十五个银元。等我妈回来,我再给她要,还能多给你一些。”
“这些已经够开薪水了。”叶青然眼中泪水肆意起来,“谢谢你,淑淑。我会尽快还的。”
“我的就是你的,不要还了。青然,我还能帮你做些什么吗?”淑淑小心地问着。
她摇头。
钟淑淑送她下楼。
“青然,我落选了!”
“什么落选了?”她随口问。
“月历小姐啊,我初试都没过,惨死了。明天前十名就要举行决赛了,真羡慕她们。”
叶青然想起了,她曾经答应那个王先生参加月历小姐,可随后就被石郎劫走,接着又坠入谷底,她都快要忘了这件事了!
“前三甲是不是有奖金?”
“当然了,四位数呢,还能代言广告,做明星——”
叶青然来不及跟淑淑说再见就往外奔。
一双年轻男子的手拉住她,塞给她一个鼓鼓的钱袋。
叶青然转眸,对上钟易民那双深情满溢的眼睛。
“易民哥——”她不想要他的钱,还未递向他,他已经抛下句“以后再还”决然上楼。
他只想尽自己所能帮她一把。
既然老天注定他无法拥有她,那就看着她幸福吧!
他怕她难堪,怕增加她的心理负担,所以塞给她钱袋以后就躲得远远的。
叶青然回望着钟易民沉稳颀长的背影,手中攥紧那袋钱,跑出“钟记照相馆。”
到“百乐门”时,她已经累得气喘吁吁。
百乐门门口灯火辉煌,花团锦簇。月历小姐的决赛明天即将举行,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忙碌的王先生一眼就看到了叶青然。
“茉莉小姐——”
她一怔。对了,她当初用“茉莉”两个字报的名。
“王先生,我还能继续参加比赛吗?”她开门见山。
“按说不可以了,当初你报名就很仓促,初赛和复赛你都没来,明天可是选出前三甲的决赛!”王先生打量着眼前的女子,笑道,“但是茉莉小姐天姿国色,非寻常女流可比。你且等一等,我去跟组委会商量一下。”
“谢谢。”她心中有些紧张。
她参加这次比赛如果能获个名次,就能得到一笔奖金,自己就能宽绰些。
毕竟她现在最需要的就是钱!
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