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法不同而已,唐兄。”南楚摇头叹息,“我不和你争论……开始吧。”
他的身子微微前倾,注视了面前两只杯子片刻,终于,伸手去拿其中的一杯。
唐诤的目光闪了闪,嘴角抽动了一下。
然,南楚的手在半空中忽然改了方向,在另一杯的上方顿住了。
唐诤的眉头皱了一下,忽然看见南楚抬头看了他一眼。
他是想在自己的目光变化中判断出正确的答案吧?唐诤想着,干脆吧眼睛闭了起来,他不能确定自己的眼睛会不会出卖他。
片刻,终于听到了液体流入咽喉的声音,他触电般睁开眼睛——是靠窗的那杯酒空了。
他的脸色瞬间变了变。
“不要急着告诉我答案……就让我自己等待结果吧。”南楚喝完了酒,仿佛有些不胜酒力似地,倚着窗台缓缓吟道,“酒入愁肠,化做相思泪……”
唐诤看着窗外,那里的柳树下,蓝衫的秦婉词手挽柳枝盈盈而立,因为极度紧张的原因,娇弱的身材如同风中杨柳一样微微颤抖,他忽然叹息了一声——“南楚,其实这一次你本来没必要和我打这个赌的:对于我来说,一对二根本是没有胜的机会,而你们起码有一个人可以活下来……可你为什么要和我赌呢?
“你是为了她吧?因为我手上还有相思泪,所以她和你都有一半死亡的几率……你怕我在最后的出手时选的是她,所以你才和我打赌。”
“果然——酒入愁肠,化做相思泪啊……”
唐诤忽然变得很多话,然,说完以后,看着南楚不自在的眼睛,他冷漠的眸子里闪出了笑意:“恭喜你能听完我这些废话——这证明你赢了。”
“相思泪的毒,可是七步夺命的。”
他大笑:“看来,尝过相思滋味的人,是没缘分再尝一遍相思泪的——”大笑中,他抬手去拿剩下的那杯酒,毫不犹豫。
“啪。”南楚忽然出手,杯子摔到了地上,碎成片。
然后,看了看地面,似乎无奈地扬了扬眉,道歉:“抱歉,不小心失手了……这一次的赌约算是没有完成吧!三个月后,我再来找你。”
“唐兄,再会。”
南楚就那样振衣而起,向门外走去,似乎完全忘了自己是来杀他的。
“来世再会……”忽然,他听见背后的唐诤轻轻笑了一声。
大惊。他下意识地拔剑,反手护住背部空门——然,已经迟了……电般回头,看见的却是那滴晶莹的泪,在唐诤手指间一闪而逝。他只觉得背后微微一凉,仿佛这早春江南的风忽然破体而入,酥酥懒懒的——相思泪!唐诤竟还有一滴相思泪!
“唐兄!”他震惊,心底蓦然悲痛莫名。
但是……但是、他哪里来的相思泪?唐诤方才明明已经用掉了最后一粒!
南楚的目光停在方才酒水泼过的地上,然,光洁的木地板上没有任何腐蚀损坏的迹象——恍然明白了什么,他苦笑。
“你根本就没有下毒!对不对?方才两杯酒都是没毒的!”
毒发作的很快,死灰色迅速漫上了他的眼睛,看着唐诤,他的笑容有些苦涩:“一开始……你就想骗过我吧?然后……等我以为你死了离去时,再、再从背后杀了我……”
——谁都无法背对着唐门高手,甚至萧忆情也不能!
南楚的眼睛里已经完全充溢了死亡的颜色,然后,由于毒药的作用,有一滴一滴的奇怪的液体,从他缓缓合拢的眼角流下:“我们之间……不是你死,就是我死……”
那是泪。
“南兄……我负你。”唐诤忽然叹息,目光沉痛,“然,事关唐门生死,在下不得不……”
一边说着话,青衣飘动,他已经从敞开的天窗里掠了出去——秦婉词应该还在楼下等候,楼顶上才是没有敌人的——他早已算好了方位。
他刚一掠出,身子还只探出屋面半个,却发觉外面的阳光实在耀眼——耀眼的如同闪电。
然后,闪电忽然贯入胸肺……
“奉楼主之令,候君已久。”
随同他身体重新跌落地板的,居然是湖蓝衫子的少女——手弹雪亮的怀剑,露出洞察一切的微微冷笑。不知何时,秦婉词居然早已不在那棵树下!
“南公子,真真吓煞人——幸亏楼主料事分毫不差,不然、不然……”声音都微微颤抖起来,秦婉词连忙上去扶起南楚,从怀中取药给他服下,“你说你了解他,难道他不了解你吗?”
三月的风吹来,然,整个楼里却是空空荡荡。
南楚睁开眼睛,看见的是秦婉词关切而含着爱意的眸子。他忍不住伸手、轻轻握住了垂到脸上的一绺秀发——经历了那样的生死,心底里深藏的感情终于掩饰不住。
他侧头看一边的唐诤的尸体,忽然,看见死人闭合的眼角,有晶亮的东西闪动。
酒入愁肠,化做相思泪。
第二篇 碧玉簪
碧玉簪。
一支非常名贵的碧玉簪,玉质温润纯净,琢磨得玲珑剔透。
那是洛阳名士谢梨洲在小女儿行笄礼之时送的。
谢家几代都出名臣烈士,到了谢梨洲一代更是做到了朝中礼部侍郎。卸任还乡后回到洛阳,便成了当地不容质疑的地方头面人物,被尊称为“谢阁老”——真个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而谢家更是书香礼义传世的人家,父慈子孝,门风肃然,举城莫不称颂。
就是那枝给唯一的女儿绾发用的碧玉簪上,也用金丝细细镶着几个字:“烈烈真性,脉脉柔情。不卑不亢,玉骨冰心。”
连小儿女的饰物上,也如此煞费了苦心,可见是怎样方正严谨的人家——这样的人家,自然是集忠孝节烈于一门,代代出一两个名垂方志的人物。
——最近洛阳街头巷尾传诵着的,就是谢家最小女儿的节烈故事。
谢家的小女儿闺名冰玉,年方十五,许字金陵某世家公子。
二月男方迎娶,途中经过崂山,不幸遭遇当地横行肆虐已久的山匪“九匹狼”。未婚夫被杀,家丁或死或伤,匪首苍狼见其美,掠回山寨,逼娶为压寨夫人。
谢小姐从容对答:“丈夫先丧,请容妾身以酒祭之,再奉新人不迟。”
匪首喜其诺,立刻备办了祭品酒水,送至帐外。
小姐一身素衣,脂粉钗环尽去,唯留碧玉簪挽发。容光绝美,气质高华,顾影徘徊,悚动左右,而终令人不敢生出强力逼迫之心。匪首苍狼惊为天人,对左右言道:“早听说大户人家小姐不同一般婆娘,今日可总算见着怎生个不一样法了。”
谢小姐对坟哀泣方毕,听此言,忽然微微笑而答:“冰雪节操,今使君知之——”
后退,拔碧玉簪,用力刺入咽喉。血出如瀑,气乃绝。
众匪惊动上前,自其袖中寻得白绫一幅,上有血书数行,曰:“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
自此,方知遇袭之时,其死心便已决。苍狼惋惜良久,复大怒,尽杀所掳掠之人,并掘其夫之坟,戮尸泻忿。扣谢冰月遗体,向谢家索要赎金十万。
讯息传来,洛阳轰动。
士林中,谁个不称羡孩子的父亲教女有方,门第生辉?由一些德高望重老者牵头,向朝廷礼部上了奏章,尽叙谢家女子之贞烈。朝廷下旨,令地方筹措建碑立坊、以嘉其志,其父教女有方,重新起用,拜礼部尚书。
数日,赎金交后,棺木返回洛阳。
棺到之日,全城出街相迎,更有妇孺沿路供香花蜡烛,献于烈女。
谢阁老不顾污秽,开棺抚尸而泣,恸曰:“有女如此,老夫何恨!”
周围百姓纷纷叹息,却不曾留意阁老的脸色瞬间有变,然后收泪,盖棺,神色复杂地匆匆催促府中仆人:“快将小姐的灵柩运回府上,准备明天下葬!”
才停棺一天,谢家就决定下葬了,多多少少让人有些意外——按理说,出了这么光宗耀祖的事情,是该多停一些时日,好让人来吊唁的。
然,殡还是出了。大葬,风光无比,一时洛阳城里又是人山人海。
“是谢家的小姐死了?……”朱雀大道边的高楼上,一位白衣公子看着底下的送葬队伍,微喟,“崂山那九匹狼,也实在让人看着碍眼的很——什么时候,是该清扫一下了……”
“那个小姐,我还有些印象……倒和平常闺秀很有些不一样。”旁边的绯衣女子回答。
“你看——”绯衣女子身子忽然一震,轻推他,“棺木底下!”
白衣公子随她所指望去,看向送葬队伍中那口上好楠木棺材的底部,脸色蓦然也是一变!
血!有鲜红的血从棺木的缝隙里流出!
两个人同时从高楼上掠下,在围观人的惊呼中落到了殡仪队中,推开众人,来到棺前。
绯衣女子伸手从棺上沾了一滴血,放在鼻下闻了闻,对白衣男子点头:“不错,果然是活血!”
“里面有动静。”萧忆情俯身细细听了听,也道,“好象还有心跳。”
“你们干什么——来人,快……”谢阁老不知为何意外慌乱地挤了过来,厉声叱着,却在看见来人的面貌后软了下来——“萧、萧公子……?”
洛阳城里的每一个人,看见这个病弱的年轻人莫不敬畏三分,连大名鼎鼎的阁老也不例外。
“开棺!”绯衣女子用毫无商量余地的口吻吩咐,“你女儿还活着!快开棺!”
众人哗然,好事者更是把街中心挤了个水泄不通——“靖姑娘哪里的话……冰月她死了都好几天了,可不要说笑。”谢阁老一边勉强地笑笑,一边用袖子不停地抹去额头流下的汗水,“老夫昨天还开棺看过小女的尸身,没错的,已经、已经是舍身成贞了……”说着,声音也哽咽了起来。
“是吗?……原来你是故意的!”阿靖冷冷地看着他:这个一方的大儒名士,嘴角忽然有冷酷的笑意——“你是有意要活埋女儿吗?!”
她蓦然挥剑反手平削,楠木的棺盖在绯光中直飞了出去!
“哇!鬼啊!”
棺盖一掀开,只见一双手无力地向上伸在那里,指尖露出棺沿少许——可想见,在盖子尚未掀开之时,那娇柔无力的手曾怎样一直努力地试图推开棺盖。
“诈尸……诈尸了!”谢梨洲脸色苍白,第一个颤声喊了起来。登时街上的闲汉发了一声喊,齐齐散了开去。谢阁老顾不得女儿,也拔腿便走——“给我站住!”阿靖厉声喝止,众人一惊,不由停步。绯衣女子俯身下去,抱起了棺中人。
“哎呀!”众人又是一惊,只见谢家小姐脸色惨白,喉中插着一支碧玉簪,可眼睛却是开着的,直直地看着对面的父亲,眼角有泪水缓缓流下。
“玉儿……”谢阁老怔怔地看着活过来的女儿,半晌说不出话。
谢冰玉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然而抬手虚弱地抚着咽喉上的簪子,喉咙里只有微弱的咳咳声。玉簪伤口附近,有鲜血从凝固的血痂裂缝里渗出,流到棺底上。
……谢家的小姐还活着。
一样的闺房,一样的仆人,然,所有人看她的眼光都不再相同——你要是死了该多好。
她仿佛从周围人叹息般的目光里,看到了他们心底的惋惜。
父亲再也没有来看过她,但是她能想到父亲心里的话——你干脆就死了该多好……那才不枉了为父十五年来对你的调教——为什么你活着呢?如果你活着,那烈女的光环就会黯然不少,为父的宦途又要添不少波折啊。
虽然在抚尸恸哭时候,就意外地发现你还有一丝气,但是为父还是决定成全你的三贞九烈——你的丈夫已经死了,你一个少艾的寡妇,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意思呢?
偏偏那个孤僻的舒靖容要来管闲事……唉,要是你真的死了该多好啊……
……
“当时我明明是尽了全力想刺死自己的呀!”她想分辨,然,不能说出话来。
碧玉簪已经被取了出来,喉咙上包扎着厚厚的纱布,医生说:可能是一辈子都无法出声了。她成了一个哑女了,而且是一个曾被强盗掳掠的丧夫寡妇。
为什么她以白璧之身归来,但所有人都盼望她死!或许,自己活着真的是个错误吧?
昏暗的闺房里,她挣扎着起身,坐到铜镜前,用银梳细细地梳理着漆黑的长发,然后,更仔细地化妆——一切停当以后,颤抖的手指拿起了妆台上的碧玉簪。
忽然,她的手被人从后面扣住,她意外地转过头,就看见那个曾将自己从棺中抱出的绯衣女子——带着冰冷而又充满叹息的目光,看着她。
她无声地痛哭起来,缠着绷带的咽喉里发出了轻轻的抽泣。
阿靖看了她半晌,忽然反手握住簪子,“噗”地用力刺入了自己右肩!——血流出,染的绯衣更加鲜红——谢冰玉惊呆地看着她。
她将碧玉簪从肩头拔出,血一下子溅了对面的谢冰玉一身,她这才如梦方醒地跳起来,上去抓住了绯衣女子的衣袖,焦急地想问,却只发出“啊啊”的嘶哑声音。
“在我肩上这个伤痕消失以前,请你保留着它。”
沾满血的簪子被放入了她的手心,上面还留着对方体内的余温。
谢冰月抬起憔悴的脸,用不解的目光看着这个和自己完全不同的奇异女子,却听见她继续说——“但是,我希望你能用它来保护好自己,而不是一而再、再而三地伤害自己……”
“——你没有错,是这个世间病了。”
绯衣的女子坚定而从容地一字字对她重复:“你没有错!错的,不是你。”
拉着她的衣袖,谢冰玉再次无声地哭了出来,然而,她的眼睛里却闪耀着光彩。
三个月后,听雪楼。
“真是没想到,你居然也会做善事。”密室里,在商讨完了正事之后,轻袍缓带的萧忆情看着对面的女子微微笑了起来,反复着手中拿的一只水晶更漏,语调不知是调侃还是讽刺。
“就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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