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努力的想要把自己心中的仇恨和痛苦转移到他人身上,他所说所言也想要他人接替了他的痛苦。
这时的南宫灵突然一掌扇开楚留香的手,怒目而视着对方,厉声道:“楚留香!你为什么要出现在我们的生活里!我们明明就与你势不两立!你非得让我们看见什么是真正的快乐,什么是真正的光明,然后更加清楚自己这辈子都脱不开那黑暗的日子么!”
他上前一把揪起楚留香的衣襟,却终究因着跪立的时间太长,而跌倒在一边,楚留香及时托住他,却听南宫灵倏地哭喊道:“你为什么要出现,你为什么要给我哥希望!你不出现,我哥就什么都不用盼!什么都不用想!做棋子又有什么不好!至少我们都会活着!至少我哥会活着!”
楚留香敛目抿了下唇,慢慢道:“无花他从很久以前,就是想要和你一起脱了那种黑暗,他就是一心想要让你过这样自由的日子,我又怎可不出现,我又怎可不拉他出来?不拉你出来?”
南宫灵怔了怔,随即就抱着腿蜷了起来,埋下头低低的哽声呜咽。
南宫灵到底也不是个只知一味怨天迁怒的人。
他清清楚楚的知道,无花所做的一切,甚至最后的死,都是为了他的原因。
所以刚刚这些伤害怨怒楚留香的话,反而让他更能认识到自己的无能,心中更加的痛苦。
他知道楚留香不会怪他,不会怒他,可是他自己有怎能不自责,不恨他自己?
然而楚留香这时却快速上前,一把提起了南宫灵,怒喝道:“你这又是副什么样子!你就这么想要让我失望!让你哥失望!”
“我初见你时是在泰山之麓,那时齐鲁四雄非但劫了金陵‘双义镖局’的镖,还将总镖头沙天义的女儿绑了去,我听到后,不禁又犯了好管闲事的脾气,立刻赶到泰山,不想你已先我而至,赶到那里。”
他看向南宫灵锐利的目光,渐渐变得柔和起来,缓缓接着道:“我赶去时,你以一双铁掌,已重创了齐鲁四雄,我见到你不同凡俗的武功,又是如此少年英俊,也不免大是向往你我能结为至交,邀杯共饮。那时若有人问我,谁是天下第一少年英雄,我必定会毫不迟疑地告诉他,是南宫灵!”
楚留香恨恨道:“可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又哪里还有了半分昔日纵谈天下的豪情快意?你难道要这辈子都这么窝窝囊囊的!你对得起无花的关爱!对得起我的欣赏么!”
南宫灵断断续续的哽咽道:“我……我不应该……这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我害死了师父……害死了我哥……”
楚留香长呼了口气,闭了下眼睛,睁开后看向南宫灵,温和道:“小灵,你要想想你哥,想想我们这群朋友,想想那许丫头,再不可如此……”
可是楚留香教训的话还未能说完,竟似察觉了什么,身子就在那蓦然僵住了。
楚留香一点点,慢慢的回过头去,就见了无花悠闲的斜倚在门边,双手抱胸,正冷冷的看着他。
楚留香一把扔下见了门口站着的人,已经傻了的南宫灵,一下子窜到无花面前。
他一稍稍扯起唇角,完美的露出了八颗白牙,嘻嘻笑道:“公子爷,你怎就起来了?这才多暂工夫,你身上还带着伤了,怎不多睡会儿?”
无花仍旧看着楚留香,仍旧不说话。
他眼里射出的刀子,若是别人在此,那定是要已经被凌迟处死了。
然而在无花面前的,到底是那个号称无所不能的楚留香。
所以楚留香此时仍旧可以凑近无花,道:“无花……”他仔细的凝注着无花,道:“我以前有没有说过,你的眼睛真漂亮。”
他的声音底醇而悦耳,如同窖藏了几十年的美酒,惑人醉意处,无疑有着鼓动任何人心弦的力量。
只可惜,在楚留香面前的,是无花。
无花此时竟然还是没有说话,还是看着楚留香,眼睛里的温度也没有升上来。
楚留香长长的叹了口气,一副扼腕的样子抚额道:“无花,我总觉得,自打你捏断了江湖上两位前辈的胳膊后,那慑人的气势是越来越涨了。”
无花这次听楚留香说罢,却是有了反应。
只见他低下头,摊开自己的双手看了看,微笑道:“你不说我还差点忘了,那大力金刚指,我确是已有许久都不曾用过了。”
楚留香闻言立刻上前将无花的双手包在自己的掌心里紧紧握住,看着无花深情道:“下次还是少用,这手明明是用来抚琴烹茶的,怎的就要去做那等血腥之事?若是那等脏污沾染到了琴声茶韵上,岂不是太过可惜?”
无花略挑了下眉,淡淡道:“楚留香,莫再说这些花言巧语了,不管用。”
楚留香一脸不赞同,板着脸言辞正义道:“怎的就不管用了?你要肯多夸我两句,哪怕是天上的星星,我也肯给你摘下来的。”
无花冷冷一笑,从楚留香手里抽出自己的双手,扬了扬下巴示意着灵堂角落,道:“你先在那待会儿。”
“唉!”楚留香应了一声,就转身向灵堂角落走去。
路过任慈的灵位前,他甚至还很诚心的合手拜了拜,随即就用脚划拉过近旁的火盆,蹲在角落里,一边拨弄着火苗,一边老老实实的烧纸钱了。
他不过是看着无花为其做了这许多事,受了这么多的苦,再见着了在石观音面前一副脑子还转不过来的南宫灵,总是有些怒其不争,恨铁不成钢,所以就想趁着无花睡觉,跑过来教训教训这个不懂事的小叔子了。
谁能想了,这回竟然就这么巧的被无花撞破了。
楚留香在这里哀叹不已,无花却是已经走到了呆呆看着自己的南宫灵面前,俯身将手搭在了对方的肩上,温和道:“小灵。”
南宫灵愣愣的反应了一会儿,突然就一把抓住了无花的手。
他知道少林内工向来是至阳中正,无花失去武工的时候手上虽是一副冷冰冰的感觉,而那之后,却一直都是暖的。
暖的让人的心都能热起来。
“活……活着……还……活着……”
南宫灵一把扑向无花,上下摸着对方胸膛胳膊,口中不停的喃喃而语。
楚留香有些看不过去了,想过来把无花从那貌似被吃豆腐的情景中拉回来,却在下一刻被无花一个冰冷的眼神扫过来,又哭丧着脸,老实听话的蹲在原地烧纸钱。
他错了,这回真的错了。
无花看了垂头丧气的楚留香一眼后,又低首看向自己怀里不敢置信的南宫灵,笑叹道:“你难道不记得了?我向来说话算数。”
他见南宫灵仍旧一副呆愣愣的表情看着自己,忍不住笑道:“我既然应了你把冉婷带回来给你,怎能在此之前就轻易赴死?”
南宫灵的眼睛一瞬间亮了起来,随后又微微黯淡,道:“我……”
无花打断了南宫灵的话,揉了揉他的头笑道:“我不许你这次去沙漠,你在这里给我带着,等我们回来。”
南宫灵急急道:“那怎么行?你与母亲的事,我怎可不管?”他知道无花这是怕自己面对石观音,终是会有些矛盾不忍动手,所以才不让他去。
无花叹了口气,道:“丐帮偌大的家业,哪里是随便你弃之不顾的?尤其是任老帮主去世的这种时候,就更要有你在此主持大局。”
他见南宫灵还要说话,又立刻道:“你在中原是最好的,我这里也有事,要交给你办。”
茶香袅袅,满室阳光,能在此处遇到如此风和日丽的一天,实在是不容易。
一点红默默的坐在一旁,手中拿着一方白绢仔细认真的擦拭着自己手中的利剑。
无花此时也正轻身斜靠在窗边,透过敞开的窗扇静静的看着外面庭园的美景,以及在庭院远处的边落处,正在为骆驼马匹洗澡擦身的大汉。
说是“洗澡擦身”一点都不过分,因为那个大汉对待这些动物的态度,就如同对待自己的珍宝,或是最亲密的友人,无微不至,而那种全然的关爱中,甚至还透着一股诡异。
那个大汉反穿老羊皮背心,露出一身比铁还黑、还结实的肌肤,以无花的目力自然不难看清,那人的一张脸竟像是风干了的橘子皮,凸凸凹凹,没有半寸光滑干净的地方。
他的眼睛也是灰濛濛的,简直连眼白和眼珠子都分不出来。
而此时在屋子里的还有三个人。
三个做了一辈子朋友的人。
姬冰雁冷冷的看着自己面前的楚留香,眼睛里都冒着寒气。
而胡铁花也瞪着他,就好像一只大公鸡瞪着一条蜈蚣一样,而且还在不停的冷笑。
楚留香放下茶杯,一脸微笑,春风拂面道:“大概的事情就是这样吧。”
姬冰雁冷冷道:“你说完了?”
楚留香颔首道:“说完了。”
姬冰雁这时又转头看向无花,道:“你娘,真是石观音?”
无花转回头来面对姬冰雁,轻轻点了点头。
石观音……
胡铁花虽然没有见过石观音,但江湖中有关她的种种传说,每一段都几乎令他从脚跟一路凉到后脖子上去。
胡铁花怒视着楚留香道:“你早就知道!为什么以前不告诉我们!”
楚留香叹了口气,苦笑道:“你们也应知道,那位夫人的名声事迹,都不是能让人产生好感的,一开始没说,我自然也不想在你们认同无花为自己的朋友之前,就因着他娘的身份,而对他有什么偏见。而且这件事情我们都没想到会发生的这么快,所以之前也为来的及对你们细说。”
姬冰雁冷冷一笑,道:“果然不愧是楚香帅,考虑事情就是周到。”
胡铁花却大声道:“我对花骨朵才没偏见。”他死死的盯着楚留香一字字的咬牙切齿:“我对你这臭虫才有偏见了!我对你的偏见就是你凭什么偏见的认为我们会偏见的对待花骨朵!难道我们这么大的人了,还会识人不清?”
胡铁花这一通连珠炮的说出来,堵得楚留香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所以他只好不停的摸着自己的鼻子。
他能怎么狡辩?
他把自己这两个极为要好的朋友介绍给无花的时候,自是希望双方都能得到对方的认同,他对无花这么看重,所以难免也会有些小心翼翼。
而之后发生了那么多事情,不是忙来忙去的解救无花,就是与原随云斗智斗心的较量一番,哪里还有功夫有心情想别的,抽出时间来跟这两个朋友细细解释的?
好吧,他承认,最后其实是他对着完全恢复的无花快活日子多过了几天,与姬冰雁和胡铁花分开前就把这事给忘了交代了。
姬冰雁此时却不像胡铁花一样,竟钻些有的没的,反而很冷静的问向楚留香道:“你见过石观音了?”
楚留香道:“是,见过了。”
姬冰雁道:“她怎样?”
楚留香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道:“说实话,就算咱们这几个合起来一块对付她,到最后也只能是挨打的份。”
胡铁花愣了愣,道:“那你和花骨朵怎的还能活着来这了?”
楚留香眨了眨眼,道:“其实我也想不明白,按着我对她做出来的事,她砍我十回脑袋我都不觉得奇怪。”
无花与姬冰雁点头后早已又转头看向窗外,此时笑道:“这还不好想?楚香帅英俊潇洒,风流无羁,我娘她自是会看上你的。”
屋子里瞬间,就出现了一阵压抑的静默,除了无花,几人大气都喘不出来了。
就连万事不关心的一点红,擦剑的手都停了下来。
楚留香脸上的笑容僵硬着,打破几人之间冷汗迭出的沉默道:“这不可能吧?”
无花收回目光,走至楚留香身边坐下,捧起茶杯微笑道:“怎的就不可能了?你活着就是证据。”
庭园的边角处,一个年轻的小厮提着慢慢两大桶水,到了那一直在马匹骆驼身边的大汉面前,擦着额头的汗哼了声,道:“石驼,这水我给你弄好了,你省点用,不值当的对这几头畜生这么用心。”
他说了话后,也知道对方完全没有听见,不过还是忍不住想要抱怨一番罢了。
谁都知道,在这靠近沙漠的边城里,最重要的就是水,而这大汉的举动,在别人眼里无疑是种极度的浪费。
而且看着对方仍旧细致认真的做着自己的事,小厮就知道自己这回的抱怨完全算是又白费了力气。
这一座园子里头,除了姬冰雁,没人能与这汉子进行哪怕一丁点的沟通。
在这个汉子心里,他们这些人兴许还不如这些畜生了。
与这个又聋又哑又瞎的汉子说话,完全是他自己给自己找不自在。
可是小厮却是不知道,在他转身走了以后,石驼却是慢慢的转回了身,将脸面向了另一处。
那里开着一扇窗户。
而先前的无花,正是站在那里往外看的。
深入沙漠行路难
姬冰雁在沙漠边缘的小镇花了比酒还贵的钱买了十几大羊皮袋清水,将它们仔细的固定在驼峰上后,才招呼了众人在将近黄昏的时候进入沙漠。
这时的太阳虽然已经渐渐偏西直至没到地边,而白天残余的热度却仍旧漫布在四周,让初进沙漠的楚留香和胡铁花一点红都蹙了眉头。
但却用不了多久,胡铁花就恨不得再把那太阳从地底下重新拽出来。
冷。
刺骨的冷。
这沙漠里炙热的温度好似也随着太阳倏然消失一般,紧接着而来的,仿佛就是带着冰渣的寒意,刮在脸上的冷风,都像是锐利的尖刀一样。
直到他们找到了一处避风的沙丘,在其后搭起了帐篷,生起了火,胡铁花才觉得自己总算是又活了过来。
胡铁花看着石驼将骆驼圈成一圈,用驼峰挡住了火花,又看着对方随即远远的坐在一边,仰望着天空。
在这片星空的照耀下,他麻石一般的脸也好像更丑,更冷,其间的神色也很是奇异。
说他自卑的不敢过来享受他们的温暖与欢乐,这却是不太像的。
在这寒冷寂静的夜色里,他看来竟像是个被放逐的倨傲帝王,一直默默忍受着这深沉无际的寂寞、痛苦、屈辱。
因而他也不屑与他们这群人为伍,仿佛嫌弃他们这群人是长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