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花听罢仍旧没有什么反应,只是继续了自己推门的动作。
却是不想步子还未能卖出门槛,瓷碎声响,无花也被一股大力向后扯去,继而自己整个身子都被人从后面紧紧的抱住了。
那环在他自己胸间微颤着的双臂,箍住不放的力量,勒得他呼吸都有些喘不匀称。
楚留香额头抵在无花颈间,紧闭着眼睛,声音都打起了颤。
“无花……无花……你……你莫要这样……”
当日混乱一片的小院,不同的人来惊呼,甚至夹杂着喝骂规劝,然而那血腥充盈中,楚留香却只能看见轻笑肆意的无花。
楚留香虽然喝了不少酒已然醉得不轻,可是清醒的最快的也是他。
在这种关头,到底也只有楚留香能镇得住局面。
他带走了被自己打晕的无花,安抚住混乱的众人,仔细吩咐了长孙红后事的安排,剩下的就是几乎是不停歇的忙于各方周旋事宜,谋划沙漠中的部署、人员,甚至是对石观音暗藏势力的试探。
他怕自己停下来,他怕停下来面对无花。
楚留香居然也会有怕的时候!
除了每日固定的守在无花房外几个时辰,静静的感觉屋中的人入睡,楚留香竟就什么都不敢做了。
而无花自那日醒来后,却是再没有说过半个字。
不仅是对楚留香,就对连姬冰雁他们也没有说过话。
往日或笑或骂,或喜或恼,似洒脱似淡泊,似无羁似潇洒,宛如谪仙一般的人,心里也是有扇门的。
这本是只对楚留香一人才敞开的门,如今却将人狠狠的推了开去,门缝合紧,再也漏不出一丝的风。
楚留香如今才知道,他根本就没有自认为的大度,根本就没有那所谓的胸襟。
他怎能离开这人?
他怎能将这人推开?
他忍不得无花对自己无话无笑,忍不得无花不看向他,更忍不得无花心里没他。
哪怕理由再多,哪怕大义再深,他也无法把无花让给任何人。
这剥皮扯筋的痛,他如今体会了个彻底,更是惧怕了个彻底。
而面对如今的无花,楚留香却是再也使不出往常的嬉笑玩闹,逗弄亲密。
楚留香将无花紧紧的困在怀里,恨不得融进心里,生怕一个放松,这人就再也不会回头,看自己一眼。
然而无花却是被人勒在怀里静默了一会儿,就抬起了手扣住楚留香的手腕,一点点的向外扳去。
与楚留香偏向轻灵秀出的武工相比,无花的工夫一向是少林正统,偏于刚猛强劲,是以若单论力气,恐怕总以“投机取巧”得胜的楚留香,也是远比不过的。
手臂的力量哪怕再大,却还是被慢慢的移开了,楚留香咬着牙翻转手腕拆招而过,转瞬就要去扣无花的脉门。
但无花到底也是以指上工夫成名,拈花指力随即而出,就与楚留香相拼了起来。
只几式过后,楚留香手腕上却蓦然一紧,再微微一痛。
他停了手上的动作,怔怔然的看着乒乒乓乓滚落一地的佛珠,就如在做一场迷乱的梦境,一瞬间都分不清这是现实还是幻觉。
而飘落在地上的串珠的细绳,也染上了丝丝鲜艳红迹。
无花手指微动了下,指端被绳线割伤的口子滴出了血珠,随即打在了地上,溅出了一圈暗沉。
他敛袖握了手掌,淡淡的看了眼楚留香同样被勒伤的手腕,便转了身,慢慢走出了房门。
楚留香静静的站了许久,才弯下腰,一颗颗的寻着佛珠捡起来。
到了手中已存下十几颗珠子后,他却突然将手里的珠子全部大力掷了出去,听着撞击地面桌椅的辟啪声,一下子颓然坐在了地上。
“他妈的!”
楚留香恨恨的骂出了声,简直恨不得把自己一头埋死在沙堆里,憋死自己算了。
片刻后,几声敲门声轻轻响起,就听一人淡淡道:“你这又跟谁较劲了?”
楚留香道:“我跟自己较劲呢!”
他说着,又站起了身,认命的将佛珠一颗颗重新捡起来。
姬冰雁斜倚在门框边,挑眉看着楚留香,道:“这敢情好,楚香帅要是也学无花发起脾气来,咱们还真不能应付了。”
这看起来一副风流混闹相的楚留香怎么激都没事,可一个温温柔柔,永远好说话的无花却是,万不能招惹他真生气的。
这不,楚留香不仅自己倒霉,还连带着他们几个也夹在中间感受沙漠里的难得一见的冷凝气氛,顺带还能降温解暑。
这算不算也是楚留香的功劳?
正当姬冰雁默默感叹会叫的狗都不咬人,咬人的狗是从来不叫的这一至理名言时,就听楚留香转过头来问道:“无花呢?”
姬冰雁看了看他,淡淡道:“在大厅,所有人都准备好出门迎敌,就差你一个了。”
楚留香用手指仔细拭了拭手中佛珠上沾染的灰尘,又用帕子小心将其裹好后,才长叹了口气,道:“咱们也走吧。”
黄橙橙漫天黄沙,赤红的鲜血沾染在沙粒上,透过缝隙慢慢渗入地下。
这是楚留香绝不想见到的一幕。
他天生就有着一种极为单纯的善良,哪怕是在再险恶的江湖里闯荡了这么多年,他也仍旧不忍目睹这些鲜活的生命消失在自己眼前。
然而这种事情又怎可能是一人一事就能改变的?
军国政治,杀伐争斗,这本就是间极为可怕,极为残酷的事情。
一将功成,尚且枯骨盈山,更何况一国之君所需要怎样的谋略气度。
这样的血腥沙场,却是再不曾有江湖中的道德正义,人命反而成为了一种工具,一种手段,甚至还是最不值钱的一类。
他们这些身怀高深武工的人,唯一能做的,也只有尽可能多的擒住敌人,使其失去战力,减少伤亡。
然而就算如此,那些被掳被擒的人,就真的能如愿保全了性命,平安一生了么?
楚留香静静的站在那里,看着这断臂残肢,哀号遍野,却也只能如此无力。
他自然知道这些自己根本就法改变,只能垂下眼,默默的缓解心中的烦闷。
而片刻时楚留香却又好似察觉了什么,猛然回过头去,就正见着无花转开了投在他身上的视线,提着太刀向外走远。
楚留香抿了抿唇,跟着走了两步,见无花牵了马越走越远,一点都没有回头的意思,终是停下了步子,回头向姬冰雁望去。
姬冰雁此时却好像将自己一贯的敏锐谨慎扔给了沙漠一般,自顾自的帮忙清点着战场,仿佛一点都没有发现楚留香看向自己的目光。
而胡铁花就更不用说了,他自己还跟那群将军勇士笑骂成一片,玩得好不开心了,哪里有功夫理会别人。
这几人中还是一点红最厚道实在,楚留香的目光刚扫向他,一点红就极为自觉的收起了正在擦拭的剑,简练道:“我跟着他。”
见着两人一前一后的走远,楚留香略松了口气,转过身正想要继续去跟那群狐狸斗智,就见姬冰雁脸色凝重的走过来。
楚留香皱了皱眉,道:“怎么?”
姬冰雁脸色有些发青道:“石驼不见了。”
楚留香惊讶道:“不见了?他去了哪里?”
姬冰雁道:“我怎么知道。”
楚留香道:“那无花……”他话尚未说完,却又自嘲的笑了笑。
无花刚才是牵了马回去的,怎么可能发现不了一直照看马匹骆驼的石驼消失?
在江湖上闯荡久了的人都能明白,跟人其实也是门学问,毕竟追踪寻觅之术有时候也需些窍门方法。
尤其是对无花这种轻工的人,你就更不能大意。
还好无花也没有意思为难一点红,既然跟了就跟了,反正他刚才也是牵了马准备往回走,最终目的地都一样,也根本就没有躲的必要。
一点红当然不是会劝人的人,他自己虽对人情冷暖体味深刻,但交朋友到底还是头一遭,万事也是随心罢了。
他自认自己没有本事帮别人解愁舒心,当然最好的是将这任务交给他人。
其实楚留香本人就是个很好的人选,所以那日无花从长孙红住处回来的时候他也没进屋,反而是守在屋外等着楚留香回来。
只可惜,楚留香未如一点红料想的灭了火,反而是来浇油的,而且还浇了好大一桶油。
一点红慢慢的跟在无花后面,见着前方那人这几日越发显得单薄孤寂的身影,终于忍不住策马上前,道:“无花。”
正拢着披风遮住阳光的无花闻声转了头,抬目看向一点红。
一点红看了看对方在这烈日暑天里仍旧略略苍白的脸色,皱着眉道:“你便是心里不好受,也不应这样折腾自己。”
无花没有说话,而是转回了头。
这种油盐不进的状态还真让一点红一时有些无法下手的无奈,所以他想了想,才道:“楚留香绝不是那种只图自己痛快便不顾他人感受的,你也知他身上的责任重,道义更重,别人永远比自己重要,他当日说出那话也不过是往日的习惯使然。你难过,他也难过。”
一点红顿了顿,又道:“长孙红当日毅然求死,也绝不会想见到你今日的样子。”
无花闻言静了片刻,终于出声轻叹了口气,道:“红兄,难得能听见你说这么多话的。”
一点红也终于松了口气,道:“我也从未想过,要听你说话竟然如此费力。”
无花扯了扯唇角似是想笑,最终却还是没能真的笑出来。
他看着前方的黄沙漫天,道:“我怎会不知红儿想的是什么。她想我幸福,而她自己却是堵在那条道上的巨石,她会这样结束自己,现在想想,却是极合她的脾气的。”
一点红道:“即是如此,你又怎能罔顾她的愿望?”
无花道:“红兄认为我应照着红儿的想法去做,与楚留香继续甜蜜无碍?”
一点红怔了下,抿了唇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无花摇了摇头,道:“其实若是没有我,红儿也不会落得如此地步。她既然从母亲那里挣着命活下来,自是因着执念。那日她见到的若是楚留香,或者她根本就不知道我还活着,她自然也不会想要寻死,哪怕将来大仇得报后,她也不一定会死。”
他轻叹了声,道:“就是因着我,就是因着那日出现在她面前的是我,所以她无法忍受自己的容貌惨破被我看见,也无法忍受自己不能让我幸福。”
一点红听罢却是紧紧拧起了眉,道:“你总是这样把所有过错都要担在自己身上才能罢休?这样对谁都没有好处,你又是何必?”
无花这次竟然真的笑了起来,他笑道:“红兄莫要开这种玩笑,红兄说的这种人是楚留香才对,我却是没有红兄想得这么好。”
他敛了目,微笑着继续道:“我不过是个狠心无情的人,心里除了楚留香却是谁都装不下。无花此生,甚至生生世世都注定要负了红儿,如此一直记着红儿的好,也不过是要坚定住要自己完成必须去做的事的决心罢了。”
无花见一点红疑惑的看向自己,又缓缓道:“无论男女,无花绝不会因任何人,任何事而离开楚留香。就算惹了罪,担了债,他即是我的,我便绝不会放手,哪怕是死了,哪怕到了下辈子,我也绝不放手。同样,我也绝不会让楚留香因为任何原因而离开我。便是注了个上等玄铁的笼子,也要无论是那盗帅还是名偷都解不开的锁将他困住,我不会让他有任何能自己蹦跶出去的可能。”
无花笑了笑,唇边泛出一抹苦涩愁痛,道:“他无法舍弃他的正义,也无法舍弃他的责任,我自然也绝不会做他的阻碍包袱,我们都孤独的太久了,要的绝不是会拖自己后腿的负担。无花既然当初认了楚留香的情,自然也会守诺,一生伴他。楚留香要担起那天,无花自然也会陪着他担起天。”
一点红听罢,静了许久未能说话,此刻却又问出了心中疑惑:“你若是如此想,这几天又怎么……”
无花有些痛苦的闭上了眼睛,道:“就算我这样想了,却也抹不平自己心里的伤,见了楚留香,我就不知与他该说些什么。心里太痛,痛得我根本就忘不了我欠下的债。红儿的仇若是不报,我的债若是不还,我又怎能再笑然对他,与他过那无羁肆意的日子?”
一点红看了看无花,冷笑道:“我不懂你们这些弯弯绕绕,我只明白了你放着自己的好日子不过,反而竟给自己找罪受。”
无花叹了口气,道:“红兄如此想,也没什么错,我……”
就在这时,忽听一声惨叫,自那边沙丘后传了过来。
无花话说到了一半,此时停了口,抬头向远处看去,紧紧的蹙起了眉。
一点红随着无花的目光望去,只见那处后刀光闪闪,剑影纵横。
黄沙上染着碧血,已有几具身倒卧在地上,还有十余条黑衣大汉,围着两个人在浴血苦斗,而在更外围,甚至还有许多白衣少女,冷漠的看着。
大汉们俱都十分矫健剽悍,刀法也十分沉猛凶狠,尤其可怕的是,每个人面上所带的那股杀气,竟是不将对方碎万断绝不罢休。
但被围的两个人,武功却较他们高出很多,剑光如匹练般纵横飞舞,一点红自然是剑术的行家名手,此时惊讶呼道:“华山正宗的剑法!石驼?”
他的话音刚落,无花就已经纵身向那处打斗中掠去,他从马匹上跃出时手中就握着刀,待到孤身跳入最混乱的内围战圈,却已然刀光掠影,刃上的杀气凛然逼人。
王冲此刻本与石驼失了不少力气,显已衰退,败已经是早晚的事,此时突然有人帮忙解围自然大喜,不过等见着那人是无花却又猛地变了脸色,眼中泛出一丝恨意杀心。
“你这魔头!来此做什么!”
一点红自然也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冲过来一剑洞穿了近旁大汉的喉咙,扫了眼王冲,冷笑道:“他自是来帮你,你眼瞎了看不见!”
王冲冷冷道:“魔头的儿子,还能有帮人的心思么?”
一点红面色一变,寒声道:“你怎知道!”
王冲护着石驼退了两步击伤两个大汉,只冷笑不语。
而一旁的无花却什么话都没有说,反而将视线投向外面一个策马而立,薄纱掩面的女子身上。
那女子此时也看见了无花,竟然惊诧娇呼道:“无花!你竟然没死!”
无花一刀横斩,瞬间劈断了面前人双肩上的琵琶骨,又看了眼近旁的一点红,随即对那女子笑道:“果然是天定下抹不开的缘分,无容,许久未见,别来无恙?”
初相遇又回漠谷
酷热、争斗、血腥,这其实实在不适合两个个久别多日的好友,叙旧畅谈的好地方。
尤其是其中一个还是已经列入已死名单的人。
尤其他们这朋友还是暗地里交上的,根本就无法暴露于他人眼中。
曲无容先是向着无花瞪了瞪被面纱掩住仅剩下的一双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