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记得很清楚,这双眼睛曾经有着怎样的卓约风采,怎样的傲然光辉。
但是即便是此刻月色清辉,那里面却已经黑寂失色。
他伸出双手握住无花一直持着木杖的手,裹在掌心。
掌中的手泛着几分冰寒凉意。
抚过指尖时,更是能抚触到上面的累累伤痕,和微茧。
他知晓得透彻,这手曾经因着要抚琴,往常是如何小心仔细的护养着。
但在此时,却是有着风霜浸染之感。
楚留香一手猛然夺过了无花手中的木杖,抬臂一甩就扔到了巷子深处。
幽幽静夜中,发出了“光光当当”几道,不小的声响。
他将对方的手牢牢握住,不放开,不松力。
他声音微哑,缓缓道:“我来……带你回去……”
狠狠的闭了闭眼睛,楚留香一字字坚定道:“我会……建个家……我们……回家……”
无花听罢,微微侧了下头。
无尘白衫上,清幽月光静静洒落。
青青濛濛间,苍白剔透的脸上,亦是有着柔和温然。
眼眸微弯。
便是连淡色姣好的唇边,也渐渐显出温婉浅笑。
他轻轻答道:“好。”
他握着他的手,缓缓转身。
看了眼旁边一直看着的人,微点头致意。
继而拉着对方的手,静静的走在无人无声的大街上。
十指相扣,他回握着他的手。
悄然跟随几步,直至并肩而行。
两道修长剪影落在长街上。
清清淡淡,寥寥寂寂处,合着丝丝暖情温意。
胡铁花摸了摸鼻子,向姬冰雁呐呐道:“这个……这个……要不咱们也先回去?”
姬冰雁淡淡的看了胡铁花一眼,冷声道:“便是不回去,你还要睡大街上不成?”
胡铁花瞪了一眼姬冰雁,一时间咬牙切齿。
姬冰雁却好似一点都没有察觉到对方的眼神,向着英万里和沈才骅敛袖施礼,道:“英老先生,沈镖头,此刻想必您二位那客栈也不甚安全,不如此刻与我等同去。”
英万里抚须看着楚留香和无花远去的身影,微眯了眯眼,笑道:“如此亦好。”
他虽没有转头看他,却是知晓,身边的人,一直都在,处处温雅气息环绕。
所以他的步子很稳,心中不再冰冷孤寒。
他虽看不见,却是知晓,身边的人,定不会让他再次受伤。
所以他的步子很稳,心中亦是平静。
无花道:“你为何不问?”
楚留香道:“问什么?”
无花微微一笑,道:“你好奇心一向不小,自是应有许多事要问的。”
楚留香脚步微顿,道:“我最想问的已然知晓,又何须再问。”
他静了静,继续道:“莫要说那些‘我没事,我很好’,我也可以告诉你,我不信!”
无花轻叹了口气,道:“你应知晓,我从不曾对你说谎。”
楚留香点点头道:“我知,你是不曾说谎,但你却会隐瞒。”
无花笑了笑。
他们此刻已经走过了静谧平和的大街,穿过小巷,直到走进一处毫不起眼的烧饼铺子。
对过暗语后,两人进了后面的院子。
一直坐等在院中的水洁儿见了楚留香回来后,起身迎了上来,道:“楚公子,你回来了?”
楚留香停下步子点点头,一言未发,便又拉着闻声侧头,有些疑惑的无花,向着他住的屋子走去。
水洁儿脸色微暗,眼中泛出了几点哀戚。
跟在她身边的金灵芝向着楚留香怒道:“你这混蛋好没良心!人家等了你一个晚上,你就这态度!”
而回应金灵芝的,却是楚留香关门的声音。
金灵芝骂道:“混蛋!大混蛋!混蛋的朋友也是混蛋!”
胡铁花这时正巧回来,听了金灵芝这话,大笑道:“你也是他朋友,难道你也是个混蛋?”
金灵芝闻言猛地转过了头,俏丽的脸上早已气得红晕渐染,看得胡铁花又怔住了。
他呐呐道:“你就算是个混蛋,也是个好看的混蛋。”
金灵芝听罢,却不是气红了脸,而是羞红了脸。
她连踹了胡铁花两脚,在对方“哎呦哎呦”的求饶声中,拉着水洁儿跑回了自己的屋子。
胡铁花还在揉着自己的腿时,姬冰雁只是在一旁冷冷的看着。
胡铁花道:“你看什么。”
姬冰雁淡淡道:“没什么。”
胡铁花道:“没什么你看什么!”
姬冰雁道:“我只是明白了一个道理。”
胡铁花道:“什么道理?”
姬冰雁淡笑道:“不是冤家,不聚头。你这辈子就是活该被人打的。”
胡铁花闻言,狠命的摸着鼻子,道:“我也明白了一个道理!”
姬冰雁看向胡铁花。
胡铁花大笑道:“老臭虫这回确实是换了口味改吃草了!既然没有他来把花都采走,那剩下的岂不是都便宜了你我?”
姬冰雁抽了抽嘴角,勉强算是同意了胡铁花的话。
楚留香俯身吻着无花的面颊。
唇迹带着润和的温度,亦是有着对方沐浴后的清新。
他的吻缓缓而动,于对方双唇间流连不休,随即又轻轻移至对方的眼睛,久久停住不动。
此时此刻,他寻了许久的暖回来了。
伤痕累累,病毒缠身,却终是,回来了。
既然回来,他就会守着这人,陪着这人。
就算他伤好病好,也会一直守着,一直陪着。
无花静静坐在床边,双手紧握着对方的手,指尖轻缓的摸索着对方掌心的纹路。
他笑了笑,道:“泓翾……”
楚留香轻轻的“嗯”着应了一声。
无花道:“我其实,很怕。”
楚留香将人揽在怀中紧紧抱住,揽在怀里。
无花道:“这黑这冷,我怕的很。”
楚留香将头搭在无花颈间,轻声道:“我带你去看大夫,我识得好大夫,你会好的。”
无花微侧了头,任由对方温热的气息倾洒在自己的肌肤间。
他松开握住楚留香的一只手,上移至对方的脸颊处,轻轻抚触。
仔细的描绘着对方早已铭记在心的面容,无花喃喃道:“泓翾,我想看桃花。”
楚留香抬手覆在仍旧停在自己脸颊上的手,笑了笑,道:“今年春天快过了,我知晓一处桃源,那里有千瓣桃红,五色碧桃,红碧桃,紫叶桃……”
他顿了顿,接着笑道:“明年三月,我定会让你看见。”
无花轻轻笑了笑,略微思索了片刻,道:“你若是有钱,不如买个岛,把所有桃花都种岛上。”
楚留香闻言闭上了眼睛,抱着人倒在床上,轻“嗯”了一声,笑道:“咱们把家也建在岛上,种上他满岛的桃花。”
他环着无花的腰际,将人抱在怀里,轻轻道:“我守着你,在岛上过一辈子。”
无花双手捧着楚留香的脸颊,凑过唇去轻轻印上对方的双唇,轻声道:“无论何地,我都陪着你,一辈子。”
泓翾……
幸而遇见你……
幸而此生,遇见你……
事出疑思谋初显
叶随风动,发出略微沙沙轻响,婆娑不停。
院中日光明媚,再加上晴空洁云,自然也是心平意清。
楚留香坐在正举杯饮茶的无花身边,抬手就将站在对方肩膀上那只毛茸茸的东西一把抓住,放到了桌上。
但那东西却好似十分不想顺了楚留香的意,只是脚尖刚掂到石桌上,一得了自由,就又立刻跳上了无花的肩头。
楚留香又抬臂将松鼠抓住,往院子里那片花草间扔去。
不想那松鼠竟是极为灵活,蓦一落地,就反身迅速的窜回来,蹦跶的爬上了无花的肩头。
这一回,它甚至还将自己的尾巴缠到了无花的脖子上。
楚留香见了眼皮一跳,趁着无花微蹙了眉还未有所动作时,出手如电,一把薅住了那只松鼠的尾巴,挥臂就又扔了出去。
这回那只松鼠倒是变聪明了,几跳几蹦窜回来后,竟像是怕了楚留香一般,顺着无花的衣领,就钻进了无花的怀里。
楚留香此刻却没有伸手去无花的衣服里掏。
非是他不想,而是无花这时候已经转了头,正面无表情的“看”向自己。
无花道:“你很无聊?”
楚留香低下视线看着无花怀里衣衫处鼓出来的那一块,肯定道:“我是很无聊。”
无花道:“你可以有很多事去做来打发无聊,而且若是我没记错的话,你也确实是要去做些事的。”
楚留香还是看着无花怀里的地方,淡淡道:“人在心情不好的时候无聊其实很正常,就算是有事可做,但心情如果好不起来,那无聊肯定也不会被打发。”
无花闻言轻叹了口气,道:“你为什么一定要跟它计较?你比它大好几轮了。”
楚留香眼睛依旧不移无花的怀里,没有说话。
他一向过得随心所欲,自在无羁,从不委屈自己。
他既然打定主意要计较了,那就定要计较个彻底了。
无花将茶杯放下,从自己怀里将松鼠掏了出来放到桌上,在那松鼠又有窜回来的举动前,另一只手打开今早刚托别人买来的锦盒的盖子,抓出了一把瓜子,再将手掌摊开在桌上。
果然,那松鼠立刻放弃缠到无花身上的意思,转而站在他手边开始兴致勃勃的嗑起了瓜子。
楚留香见状,终于将自身外放的些微气势收敛了起来,并且拿自己的袖子好好擦了擦无花的脖颈。
其实他也实在不想跟这个脑袋还没有他拳头大的松鼠计较。
但是任谁都不会高兴,自己在与许久不见的情人温存惬意,一慰相思的时候,突然就被个闯入者横生打断。
尤其是当时的无花察觉到是什么东西突然跳到他怀里时,一脸惊讶高兴的拍着楚留香,直笑道:“快,你去给小香找点东西吃。”
楚留香沉着自打听了那松鼠的名字就黑了的脸,下床出了门。
他有一度十分怀疑,无花是故意当着他面这么说的。
无花这要求提的,不得不说,确实有些难为人。
先不提这季节根本就不是瓜子核桃的产期,除了大户官宦人家又怎有这种储备,只说这大半夜的,哪里会有商铺开了门让他去买干果?
幸而楚留香也没打算贯彻执行无花这明显见的那东西,就将自己忽略个彻底的命令。
所以他只是到厨房逛荡了一圈,就拿着一叠尚未用完的绿豆糕,回来放到桌子上,将某个东西扔出去后,就又扑倒在无花身上。
至于会不会吃坏肚子……
反正,只要死不了就行。
正在这时,就见几个人正走进了跨院。
领先走的胡铁花见了无花手边的松鼠,立刻惊讶道:“怎么有这么个东西在这儿了?”
无花闻言笑了笑,打招呼道:“胡兄。”
胡铁花走过来坐下,看着那已经将肚子都吃的圆滚滚的松树,啧啧感叹道:“这么厚实,烤起来一定好吃。”
无花听罢脸上的笑容微僵,而他旁边的楚留香却忍不住笑道:“果然英雄所见略同,我刚才也一直这么想来着。”
话说罢,楚留香就又向英万里道:“英老先生来此,定是因着什么事吧?”
英万里看了看因着人多,惊吓得跑远的松鼠,笑着点了点头,道:“在下此次来寻香帅,确实是有事相求。”
昨日因着要取信于人而特意帮无花,亲自来这里找楚留香的英万里,自然也是想要买个人情给他们。
此刻虽然外面南宫谨的势力仍旧在找无花,可这里到底也是丐帮的分舵,断没有让人闯进来抓人的道理,也算安全的很。
这老狐狸算计人已经算是炉火纯青了,想让人拒绝都不行。
而楚留香也绝不是袖手旁观之人。
相反的,他非常喜欢去经历各种惊险刺激,帮助许多应助之人。
楚留香道:“不知英老先生又有何事需要在下出力的?”
英万里看了一眼他身旁坐的沈才骅,沈才骅知意,便向楚留香抱拳道:“在下万兴镖局沈才骅。”
他顿了顿,沉声道:“这次向香帅所求之事,实是万兴镖局的失了趟镖。”
楚留香问道:“失的是什么镖?”
英万里道:“贡银,要运往京城的三百五十万两贡银。”
他顿了顿,接着道:“万兴镖局为此已惹了圣怒,张总镖头亦因着此事,被押解进京,关在刑部大牢了。”
楚留香几人闻言,脸色都有了些沉重。
沈才骅此时开口道:“还望香帅出手相助,解了我万兴镖局此次危局,救我镖局上下二百七十三口人命。”
他话一说罢,就离席而起,向着楚留香拜去。
楚留香趁他膝盖还未及触到地上时,便是一闪身到了他近旁,将人拉起来,笑道:“沈兄此举又是何必,昨日沈兄也帮了我们,你如此做这岂不是太过生分了?”
沈才骅此时被楚留香拉起来,心中亦是有了些惊骇。
突然出现在自己身边的楚留香的速度之快之轻,和拖着自己手臂那份浑厚而精纯,且丝毫反抗不得的气力,也是迫得他不得不站起来。
一旁的姬冰雁此时向英万里问道:“既然是失了贡银,那理应去官府,又何须要来找老楚?”
英万里叹道:“只因此事,已非单靠官府之力可以解决的。”
他顿了顿,见几人都看向自己,便道:“贡银失窃时行镖的路线自是早已经过缜密谋划的,非内里亲信不得而知,而无论是从手法还是谋划上看,若非是官府中人所为,那必是一股颇具势力的江湖人了。”
英万里看着楚留香凝神蹙眉的样子,又从怀中掏出了一样事物,交给了楚留香。
楚留香接过锦布展开,见了上面的东西,便是将眉头蹙的更紧了些。
英万里道:“这是从一个被灭了口的镖头处发现的,这图案是那镖头死前所画,然后掩于身 下,因而未曾被那群歹人发现。”
无花转头向楚留香,问道:“是什么?”
胡铁花抬起了身子探头仔细看了看楚留香手中的东西,笑道:“谁知道这是个什么东西,哪有耗子长翅膀的?”
楚留香笑道:“小胡,耗子长翅膀,其实你也不是没见过。”
胡铁花闻言正愣了神时,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