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身穿婴穿呢,敢情变成了鬼魂,真是不想什么偏偏来什么。顾少白叹气,愈发搞不懂现下的状况了,想不通的索性不想,还是先来看看他又到了个什么鬼地方吧。
放眼望去,杳无人烟,目所能及皆是皑皑一片。原来先前刺眼的并不是光,而是落雪。眯眼仔细辨别了一阵,发现周围是个类似山顶的地方,近处是平地,远处嶙峋山石依稀可见,因为被雪覆得严严实实的,才让人误以为是站在万里无垠的雪地里。
天灰蒙蒙的,梨花般的小雪簌簌而下,悄声无息地穿过顾少白的身体落到地上,积了厚厚的一层。该是天寒地冻,却丝毫感觉不到凉意,让一地银白厚实的雪花看起来跟假的似的。那连接天地的绵绵雪幕看得久了,也仿佛是假的,处处透着一股说不上来的诡异。
顾少白趴下去,想抓一捧雪起来看看究竟是不是真的,无奈一把撩下去,五指不分的手毫无悬念地从地上穿了过去。
哎!管他这雪真的假的,反正他不是真的就是了!顾少白苦笑,甩甩脑袋站起来,想着总不能就这样呆在这儿,于是打算去各处看看。没想到他一动,蓦然间一腾空,就跟一团真正的白雾一样飘了起来。
说是飘一点儿也不夸张,而且还飞快的,对面的石头方才还在远处,眨眼间已近在眼前了,可不是瞬息万里么。这感觉着实不错,就是脚不着地让他觉得有点虚。不过他现在是白雾,虚又何妨,反正伤不到分毫,全然不碍他玩得乐此不疲。可是很快他发现无论他移动得多快多远,周围无边无际的广袤景致竟无一点更改,鬼打墙一般始终走不出这片雪地!
这地方果真有问题!顾少白一凛,压下心底隐隐不安,用生平能及的最快速度疯一般地狂奔起来。
耳畔风声呼啸而过,怪石飞速后退留下匆匆残影,眼看越行越远,冷不防“嘭”地一声巨响,有什么东西凭空拦住了他,弹得他一头栽倒在地。
雪仍旧在下,山崖也还是同一个山崖,前方空无一物没有任何阻挡,怎么会把他撞倒了呢?顾少白坐在地上,觉着眼前的情景和他曾在小说里写过的某些桥段很相似。
不能怪他老往小说上想,实在是这情景太过诡异。要按修真的套路来看,这里一定是幻境无疑,那么刚才阻挡他的应当就是传说中的禁制了!至于他自己……游魂跑不掉了,顶多是缕元神,始终没觉着有什么翻云覆雨的力量,倒先给人困住了,前途甚是堪忧。
顾少白手脚并用地爬了起来,极欲验证一下自己的猜想是否正确,却不敢鲁莽,仍旧以谨慎为上。他小心翼翼地靠近方才撞到的地方,抬手往前探去,果真摸到了一块透明的壁障。等他摸索着想要看看这避障究竟有多长多宽时,所触之处突然射出万丈金光,以此为原点迅速向四周弥散,上通天幕,下溯地底,环绕成一个封闭的半圆,将整片雪地连同他一并锢锁在内!
耳畔炸裂一般响起阵阵梵音,如醍醐灌顶,宝相庄严的诵唱轻易勾起了心底最深的罪孽,让人只想垂首伏拜皈依三宝。金光大盛后稍稍暗下,却并未消失,于天幕上织成漫天经文。忽而经文后又有铺天盖地的人面显现,细看却并不是什么罗汉,而是夜叉一般赤红的头颅,还保留着死前伸舌咧嘴龇牙瞪目的骇相,一颗颗一片片挤挤挨挨,将整个幻境遮得暗无天色,饶是顾少白胆量过人也被吓得不轻!
究竟是修罗还是佛陀?顾少白大骇,赶紧撤开了手,匍匐着跪了下来。无边禁制仿似知他悔意,立时收敛了威势,金光灭去,梵唱消散,穹顶上狞狰的鬼面也渐渐隐去,没多一会儿,异相已褪得干干净净,四周又恢复成了落雪漫天静谧无声的模样。
这……这是惩罚他想要破壁而去?不愧是写修真出身的,顾少白悟性挺高,很快明白过来,转念一想,这禁制也太厉害了吧!那梵唱佛偈已是不得了,竟还用漫天的颅骨来震慑,估摸千颗都不止了,困他一团没啥能耐的白雾用得着这样?还是说这些死人头都是硬闯禁制的人的下场?
想到这儿,顾少白一个激灵,再也不敢上前一步了。
既然不许他走,那就算了。他可不是怕,只是识时务而已,谁让他这么机智呢,能屈能伸,绝不逞一时之勇。
顾少白打定主意,又宽慰了自己一番,发了会儿呆,折返回头,漫无目的地在雪地里飘荡着。
周围看上去都一个样,完全分不清究竟飘到了哪里。顾少白站在茫茫雪地的某处,突然不想再走了。不知道为什么,他感觉这里有股莫名的气息吸引着他,仿佛魂归故里一般让人情不自禁想要靠近,和先前让他沉睡的气息十分相像,却又略略不同,似乎更急躁,更诱惑……让他血气上涌,恨不得当即破茧而出。
脚下浮起一片浑浊薄雾。顾少白闭上眼,贪婪地汲取着那股气息,雾气直入肺腑,让他通体舒畅,七窍俱开。
孤山,落雪,寒意,风声。鸟鸣,流水,喁喁人语。窸窸窣窣的细碎响动一齐钻入他耳中,好像又找回了生而为人的鲜活。
听着听着,突然觉得不对劲了。这里不是雪地么,哪里来的鸟鸣和流水?甚至还有人声?
顾少白睁开眼睛,脚下突然出现了一汪池水。池中一尾通体雪白、只背上几点墨色鳞片的素鲤欢快地游动着,将圆润的池面碎成片片残镜。粼粼水波退去后,中央倒映出两个长衫散发的男子,正端坐在石桌两侧执子对弈。 寒朔垂首,正毕恭毕敬地领命,听宁湖衣说着说着又绕了回他身上,不妨一愣。
其实这事他已经搁在心里盘算了不少时日,每每想提都觉不妥,今日请宁湖衣过来亦是心血来潮,而且一来就被他岔了开去,这会儿要不是被他点醒,险些连他自己都给忘了。
寒朔面露难色,抬头看了宁湖衣一眼,心底浮起一股退怯之意。他动了动嘴,含糊支吾了几声,始终说不出半句话来,惹得宁湖衣不耐烦,就要张口斥责。
寒朔一凛,咬牙下了决心,兀自定了定神,言辞恳切道:“求老祖恕寒朔僭越,法器生灵不易,从前您用寿元催灵便罢了,如今既已结灵,即可放下心来。您万万不该这么糊涂,事到如今还任由器灵肆意吸食您的灵力。十年了,您的修为不进反退,长此以往别说结丹,就是筑基境界也要溃散了!您这是何苦!”
宁湖衣拂袖打断寒朔,横眉怒斥:“放肆!”
既已起了头,寒朔也不怕了,管不得宁湖衣如何恼怒,上前一步跪倒在地,自顾自沉声道:“老祖!修为没了还能再炼,可境界崩了,是要兵解啊!左右不过一个器灵,就是错过了这个,世间还有千千万万,哪就寻不到比这个好的?再者,您吐哺灵力无可厚非,又怎能以精血哺之!灵力,精血,寿元,您还要付出多少?!依寒朔之见,这根本不是器灵,是邪灵!”
堂内一时鸦雀无声,除了寒朔一番苦劝的回音,几是静得落针可闻。
宁湖衣未发一言,甚至连先前的怒气也渐渐平息,寻不到一丝踪影了。他面无表情地立着,两眼空泛无神,仿佛周遭一切在他眼中皆是死物,也不知究竟摆了个什么神情,似能从中窥见世间万千悲喜无常,与他年轻的面貌格格不入,让人没来由地心生惧怕。
寒朔屏息,心道若能以他一死换那邪灵覆灭也算值得了,可惜他深知老祖秉性,行事作为何时轮得到他人质疑?
今日怕是要交代于此了。寒朔这么想着,两眼一闭,直挺挺地跪着等死。
不知过去多久,宁湖衣终于有了动作。他垂眸看向寒朔,静静看了许久,忽地牵唇笑了一下,恍若春风拂面,奈何寒朔双眸紧闭无缘得见,也不曾看到那笑容越笑越深,从嘴角直咧到耳根,清俊的面容顷刻妖化,七窍中黑气丛生,颊上浮出片片青斑,竟隐隐现出尸鬼之相!
衣袂无风自动,响若裂帛。锁魂笼直飞而出,以宁湖衣为中心,环绕四周腾转不息。九千颅骨相碰,发出可怖的咔咔声,在阴晦之气的冲撞下,竹支的墙体渐渐剥落,凭空而来的阴风似要把草庐连根拔起。
“吾隐忍千年,岂容尔竖子置喙!”宁湖衣举起双臂,仰天长叹。出口的声音丝毫没了先前的温润,似人非人,似兽非兽,仿佛根本不是属于人世间的言语,带着排山倒海之势向寒朔袭去,冲得他蓦地喷出一口鲜血来!
“老祖……老祖息怒……”寒朔以手抚膺,艰难开口,忽而庐外水声哗然,猛然袭进的腥冷湿气似要把草庐掀翻,寒朔惊慌中定睛用神识一扫,见本是平静的夕照潭面猝然现出一个半丈来宽的可怕血洞,暗道不好,平日需他半日做法才能打开的禁地入口竟被宁湖衣这一怒轻易给破了开来!
血洞深邃,直通潭底,洞中小鬼看结界无端破了个大洞,纷纷冒头跳脚,一窝蜂地往外窜逃,惊动了地底靠汲取他们的晦气而生的一株巨物,立时伸出无数血藤绞困阻挠。那血藤粗壮如几人合抱的古木,活物般扭缠而上,忽而闻到外界的气息,藤身一抖,飞一般从潭中窜出,撞开草庐的门和结界直往里面来,没多一会儿便爬满了整个屋子。
寒朔冷汗直下,被血藤周身萦绕的浓郁晦气迫得跌坐在地,却顾不得其他,啐出口中余血,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挡住团团围在宁湖衣身边蠢蠢欲动的血藤,同时口中急急哀求:“老祖……老祖不可!您魂体受不住的,不能……不能再……快停下!”
眼见花了半旬功夫才拔除一半的晦气又重新聚拢到宁湖衣体内,寒朔心急如焚。可宁湖衣此刻已然失了心智,见寒朔胆敢阻挡,怒焰愈发嚣张。盘踞周围的血藤受他怒气影响,妖光暴起,连分神期的修士都不放在眼里了,伸缩着缠上寒朔干枯的身躯,藤蔓顶端绽开朵朵妖花,肆无忌惮地喷洒着晦气,一时将草庐内染得污浊不堪。
“老……老祖……”寒朔面上现出死相,又吐出一口血来,几滴血珠溅到宁湖衣面上。
宁湖衣悚然一惊,霎时清醒过来,面上骇人之相瞬间褪去,圆目微睁地望着面前一地狼藉。
锁魂笼节节坠地,如斗猎落败的毒蛇匆匆缩回袖中。同时缩回的还有堪堪扼住寒朔咽喉的血藤,似乎极其不满,奈何随着宁湖衣的清醒,潭水也渐渐聚拢,于是只得悲鸣着退回了禁地里它应该在的地方。
血洞闭合了。寒朔捡回一条命,伏在地上喘息不已。宁湖衣亦是虚耗过多,脸色惨白,许久才恢复知觉,抬手蓄起所剩不多的灵力,将破败的草庐修复如初。
两人一时无言。
宁湖衣木然立着,眼如一汪幽潭,深深望着面前寿元已所剩无几的人。半百入道、十年筑基、百年结婴。谁还记得当年叱咤一方、一掌灭人一宗的寒朔仙长?若不是天人五衰,何至于此。
“朔儿。”他道,声音又恢复了特有的清冽,甚至带着点欣喜:“禅机寺的菩提结果了。”
寒朔闻言一震。禅机寺的菩提,他唯一的生机,开了上万年的花,竟在他即将陨落前落花结果了!老祖此时提起,莫非……
不,寒朔摇头。世间唯有老祖懂得牵魂引命之术,才知这菩提果寄宿人魂的妙处。因此禅机寺虽早已破落,却至今都有老祖心腹和厉害法器镇守,就为了菩提果。这果子是能救他一命不错,可……可也是替器灵塑造肉身的绝佳之物。
宁湖衣不知寒朔心中所想,只一心道:“可曾记得你上山求道之事?你有仙缘,不过十岁,借寒微灵鹤上得天枢峰来,求寒微收你为徒。寒微问你何为道,你说仙师收了我,即是我的道。我听着好笑,心道哪儿来的娃娃,这般有趣,便……”
便将他一指弹下山去,滚落山脚泥涧,还将那仙鹤扒光了毛一同扔下山来与他作伴。他不死心,磨烂了双手双脚,花了十年时间从峰底一路爬上峰顶,又遇见了他。
十年换一指,打他回原型。他却毫无怨怼,因从前听闻凡人求道之艰辛无异于登天,仙家刁难磨练层出不穷,这仙师还留他一命,已算好的了。便不死心,再来。
于是十年,再十年,又十年。他爬了整整五十年,终得老祖垂怜收他为徒,为他亲拓经脉,带他云游修行。某日讲起过望佚事,惊觉混账如斯,竟让他的爱徒受了这么多苦楚,脾气上来,非要回去把天枢峰给铲平了,奈何宗门重地,怎能说倒就倒,只得在百里外寻了一小峰拔地而起,炼成独门法宝相赠于他,便是如今的峰杵。
他没有说谎。谁渡他入法门,便是他的天,他的地,他的道。为报屠族之仇,他什么都肯。
可惜当他结婴归去,山下早已过了百年,沧海桑田,淤泥销骨,还有何仇可报?
青天朗朗,白日昭昭,天道之下,皆大不过蝼蚁。
自此之后,他心中唯一人而已。
“师尊……”寒朔老泪纵横,挪动几步,抱着宁湖衣的脚踝哭得像个孩子。
宁湖衣抬手,将手掌置于寒朔头顶,如千年前拂顶受其长生心诀一般。
寒朔抬头,感到头顶微烫,见宁湖衣瞳中映出的那张苍老不堪的脸忽似枯木逢春,皱纹潮退而去,白发又成鸦黑,缓缓现出一张比之瞳孔主人更为俊美的面孔来。
灵力用尽,宁湖衣晃了晃身,有些不支。
寒朔盯着他瞳中自己的脸,许是颓败太久,一时竟觉无比陌生。
白发青丝,枯骨红颜。不及细想,又听那人殷殷轻言:“百年后,师尊便替你牵魂引命。莫怕,师尊不会让你就此陨落。”
***
翌日,一道令人震惊的消息传遍了派内上下,寒朔弟子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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