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人太近,左右有倚仗,底气足,怕什么!
那是个男子,低着头,脸被散下的银丝遮着,不怎么看得清容貌。一袭墨绿深衣浓得滴水,仿佛连衣袍都框不住,绿意如藤蔓般倾泻满地。他满头白发,手腕脖颈却光洁如孩童,不知年岁几何,煞气有点重,混合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灵气,让人辨不出正邪。
“那祭祀案抬上的纸人也都是你扎的?”顾少白开口,虽这么问,心中已有定论。
来了个不速之客,那人仿若未觉,手上动作不停,仿佛没空搭理顾少白,眼皮都没抬一抬,嘴唇蠕动着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细听才知是一连串的“不是,不是,不是”……
“不是什么?”顾少白追问,未得回应,又大声重复了一遍,这回终于惊醒了那人,戳到他痛处似地周身一颤,猛地抬头恶狠狠地对着顾少白:“不是寒微!”
“啊!”顾少白口中短促一呼,吓得连退几步,那人竟然没有眼睛!
第150701章
那纸人摄入了顾少白的精气神,在傀儡术的牵引下成了一具与顾少白本体息息相关的化身,若化身受到伤害,会在同一时刻转嫁到本体身上,至于能转嫁几分,就看施术者的能耐了,而依肖无明元婴期的修为,自不会给对手留下任何余地,不容分说地一掌捣烂纸人的丹田,对脆弱不堪的顾少白来说已是与断他命脉无异了,即使侥幸不死也得被毁去灵根,自此成为废人。
顾少白屏息静待许久,始终没等到肖无明动手,转头一看,正巧见着肖无明损毁纸人的举动,瞬间明白过来他是以术杀人,想着都到了这个地步,也不怕了,安然地闭上眼睛等死,只是回想起先前两人相谈时的情形,暗道他转身翻脸的本事已臻化境,只怪自己瞎了眼,死在他手上也不冤。
“唔!”一声闷哼饱含痛苦,却不是从顾少白口中发出。肖无明的手还没从纸人腹中抽出,已被一闪而过的剑光齐腕斩断,连带纸人一起飞离了他的身体。
青色的身影飘然而至,堪堪停在顾少白面前。宁湖衣收了劈空,眸色阴冷地盯着肖无明,抬掌一挥,甩出一道黑焰袭向纸人。
修仙之人只要不触及丹元,断肢也可按原样再接上,比之直接加诸在元神上的伤害,身体发肤的缺损其实无碍。肖无明本胜券在握,未想被人半路截杀,惊了一惊,回神已丢了一只手,情急之下一掠而出,想将断掌寻回,哪知纸人“嘭”地一声燃起一丛黑焰,以燎原之势烧着,顷刻软倒成灰,连带手掌一起被烧了个干净。火焰无物可燃却还没熄,吐着焦黑的长舌舔上肖无明的衣袖。
炙鬼王焰!肖无明大骇。传说这炙鬼王焰为魔修邪术,并不以道修的五行为根基,但凡被烧着,都会随黑焰堕入虚无。他从前确实听尊上说过临渊派内有人会施此术,不承想竟这么快被他遇见,哪能不惊,当机立断使了个金蝉脱壳术,徒留一件外袍在原地,真身逃也似地急退数丈远,生怕与那黑焰再沾上半点瓜葛。
就在肖无明逃离之时,一声怒斥破空而出:“还不滚出来!”
“来了来了!”清脆的童声带着回音飘荡在结界内,可惜只闻其声不见其人。肖无明动了动耳朵,讶异有人悄声无息破界而入的同时想把两道鬼魅之声的主人揪出来,不想才辨得大致的方向,耳畔风声如裂帛,一扭头,两鞭一左一右以掎角之势当空挥下,离头顶堪堪数尺之遥!
鞭身利如薄刃,颤抖着发出阵阵嗡鸣。在被猝不及防出现的炙鬼王焰惊过后,肖无明冷静下来,探查出此刻攻击他的两人不过金丹道行,冷笑一声,并不躲避,反倒直迎而上,朝着两鞭犄角开口的方向倾身一扑,强行将死门撞成生门逃之夭夭。
肖无明这出人意料的一举看似轻松,实则惊险,好在猝然出现的两人杀了他一个措手不及,过后却没趁热打铁对他穷追不舍,反而收了鞭子停下了攻势,让肖无明寻到了一丝喘息的机会。
肖无明定了定神,用神识扫视一圈,方才对他出手的是两个孩童模样的修士,生得粉雕玉琢甚是可爱,拿在手里的法器却有些可怕。两人人手一截骨鞭,鞭子比身子还长,幽幽地闪着暗红色的哑光,想来饮血不少。鞭子头部有儿臂粗,两人手小,拿着正巧一握,而后节节变细,到尾端只剩了小指节那么大,除开第一节,其余部分看似平滑,其实布满倒刺,攻击时还会不时伸缩,可见阴毒。
而远处站在那废物器灵跟前的是个青衣男子,面上一副护之心切的模样,两手下垂隐在袖中,掌上的焦黑正在渐渐退去,看来焚灭三界的炙鬼王焰就是由他使出。肖无明眉头微动,偏头细探,猛然发现男子周身的气息竟与他从器灵手中讨要过来的纸伞如出一辙,甚至更为醇厚、更为浓郁,这才明白过来沾染了寒微气息的器灵不过是个引他现身的诱饵,两相一比,真假立显,这人才是他寻觅了百年恨不能除之而后快的肖寒微!
在宁湖衣的怒斥下现身的两人自然是妙心和妙音,先前各自一鞭均未尽全力,不过慑一慑肖无明罢了。妙心收了攻势,往宁湖衣处微微眯眼,猛地见他满脸怒容,暗道不好,腆着脸朝顾少白赔笑道:“少白公子没事吧?主人吩咐我们随护公子左右,不想这厮狡猾,道行还在我们之上,不知用了什么法子隐藏了修为,害我们一时疏漏,竟没察觉出他的歹意,让少白公子受惊了,罪过罪过。”
妙心向来冲动,什么事都摆在脸上,平日都是妙音在旁规劝,察言观色本事不及妙音,连他都察觉出了宁湖衣的不快,妙音自不会落于他后。况且这回的事她不仅有份,还在明知宁湖衣忙于布置结界一时赶不来的情况下明里暗里示意妙心一同袖手旁观,这会儿被宁湖衣撞破,不禁心惊肉跳起来,唯恐宁湖衣责罚,赶紧添油加醋道:“锁魂笼可不是那么容易破的,少白公子尽管放心就是了,任这厮再狡猾也绝敌不过上古神器。况且主人对你一片心意,怎可能毫无防备地置你于险境?不说今日,以后只要有主人在,你都不用提心吊胆的,就算遇到什么事,留着命等主人来就行了。喏,这不急匆匆赶来了嘛。”
妙心妙音一唱一和,言语间振振有词,仿佛真是不当心的疏忽,而不是故意为之,还不着痕迹地替宁湖衣说了不少好话。可要说顾少白修为太浅识人不清还情有可原,换做他们俩没察觉出肖无明有鬼,绝无可能。究其原因,笃定锁魂笼不会出差错是一,二是跟了顾少白这么多天,四处都寻不着西极池的踪迹,几乎已经认定顾少白是个冒牌货,再要护着他就有点不情愿了。
宁湖衣冷哼一声,止住了妙音继续辩解的念头,没再管他们,转身看了一眼蜷缩在地的顾少白,暗恼自己太过托大,妙心妙音机灵有余,实不如灵心灵音听话,正欲弯腰扶顾少白起来,几丈开外的肖无明突然有了动作。
见几人堂而皇之地无视他,肖无明并没恼怒,反而寻到空隙摘叶成刃,一边一个飞向妙心妙音。妙心妙音眉梢一挑,机敏地转身挥鞭,不想叶刃引得了两人的注意力,一个闪身消失不见,怔愣间忽觉下盘一沉,立着的土地上冒出一片密密麻麻的荆藤,牢牢地缚住了两人的行动。荆藤有倒刺,将脚踝扣得死紧,仿佛有生命,越挣扎反而缠得越厉害虽不致命,但要甩脱绝非易事。而肖无明趁这空当已将咒法吟唱完毕,双臂一挥召出一棵参天巨木。巨木原型本就极高,竟还在轰轰然地不断向上攀升,一眼望不到顶,仿佛要把天都捅破了似的。巨木引雷,不多一会儿落雷便带着滋滋炸裂之声通彻整个树身,又从树身上脱出,源源不断地顺着肖无明所指的方向往宁湖衣那处袭去。
宁湖衣一愣,一上来就是先天秘技奔雷栖木,看来真是恨得可以,好在他早有防备,手指一勾召来被丢弃在树下的纸伞,握住伞柄朝着落雷奔来的方向一旋,伞前骤然生出一面风盾,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向外蔓延。
悍雷甫一接触伞面便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噼啪声,虽未穿透风盾,锐不可当的势头仍旧将伞后的宁湖衣震得后退了一步。宁湖衣眉头微皱,口中念念有词,侧身以肩抵住伞骨,如此相抗许久,咒成张口低喝一声“去”,同时抬掌用力将伞柄一推,法器所带术法被启动,伞面忽地发出一阵白光,将伞外之物尽数反射开去,雷咒自然也不例外地被强行改变了方向,顺着来路迅猛地反扑而去!
待雷咒悉数弹尽,宁湖衣将伞直起,蹲下身向顾少白伸出手,道:“来。”
顾少白不动,不言亦不语。他当然清楚自己除了被肖无明吓得腿软之外,丝毫没被伤着一点。也知道肖无明下的确实是杀招,他毫发无损的原因并不是对方手下留情,而是宁湖衣早有后招,用事先加诸在他身上的法器和法术保了他一命。
他安然无恙地活了下来,却被肖无明遛狗似地戏耍羞辱,又被躲在暗处看够了他笑话的妙心妙音一通暗讽,回想绝望之下终于等到宁湖衣现身,尽管他满脸焦急,可心中的恼怒非但没消除半点,反而更盛。
胆小如鼠慌不择路畏畏缩缩的确实是他,他愤怒、不甘,源源不断的自弃并未让他好过一点,而愤恨不已的另一半缘由则是因为宁湖衣。
第150702章
他是在迁怒?迁怒宁湖衣以唤他名姓就会出现的谎言肥了他的胆,让他以为自己有所倚仗因此无所畏惧,又在他真正遇险时不闻不应;迁怒他明明早有应对之法,却从不与他言明,不着痕迹地诱他出门,害他在人前瑟缩鼠窜、丑态尽露;甚至迁怒他总一副高深莫测看透一切的模样,每每欣赏够了旁人沦陷挣扎的姿态才姗然现身,而后满脸无辜地把自己撇得一干二净!
可他有什么理由迁怒宁湖衣?因他总是以保护者的姿态挡在他面前,就该时时随行左右,对他有求必应,将他护得滴水不漏?还是因为总对他亲昵有余威严不足,连同为侍从的妙心妙音都对他礼遇有加,久而久之便以为自己高人一等,就此对主仆之别混不顾忌了?说到底他才是做人器灵的那一个,别说像今日这般被他弃而不顾,就算把他推出去做挡箭牌亦是正常,如此看来,一番迁怒何等可笑!
“还闹脾气了?”没得到顾少白的回应,宁湖衣无奈,使了些力强行将顾少白拽起扣在怀中,举着伞往空中一抛,纸伞旋转着落地,化成一座带华盖的白玉步辇,步辇周身微微发着白光,自成一个结界。
步辇十分宽敞,由四个半人高的白玉偶人所抬,十分稳当。宁湖衣拽着顾少白坐下,指了指远处激战正酣的三人,笑着安慰道:“身为仆下擅违主命,不可不罚,你且看着。”
不消他说,步辇外的妙心妙音已然吃了苦头。几刻前宁湖衣用伞挡下肖无明的雷咒,又促狭地将雷咒弹回,两人满以为肖无明这下该自食其果了,正喜滋滋地等着看好戏,未想巨雷行到一半一分为三,一股直冲肖无明而去,另两股拐了个弯,不长眼睛地朝着他们袭来。
两人吓得跳脚,慌不择路地四处躲闪,饶是如此,仍旧被悍雷重重击倒在地,烧焦了半边衣袍。元婴期的先天秘技果然厉害,两人感叹的同时不忘扭头去看肖无明的下场,哪知他根本不躲,站直了身大口一张将落雷尽数吸进腹中,勉强消化完后阴谲一笑,掠过他们二人,再一次盯上了宁湖衣。
看他如此,妙心妙音皆是一愣,深知宁湖衣在见到顾少白后就该无暇他顾了,哪还敢放肖无明前去叨扰,赶紧欺身而上,甩出长鞭与他缠斗在一处。
妙心与妙音两人同为丹境,哪怕是二对一对上婴境的肖无明仍旧力有不逮。尽管长鞭的攻击刁钻到不可思议,几是鞭鞭到肉,可肖无明也不是吃素的,因手掌被劈空斩断无法再生,便趁着躲闪的空隙用纸做了个新的按上,结印格挡丝毫不见迟疑,比之从前不遑多让。
两人本以为肖无明以法术见长,便揪着这点频频扰乱他作法,肖无明看破后冷笑一声,两掌一合从掌心召出一把两尺多长的木剑来,旋身以剑招相抗。
长鞭对长剑,说不清到底谁更高明些,但比起光明磊落的长剑,还是鞭子来得狠辣。然而就是这样一把凛然硬朗的木剑,硬生生被肖无明使得古怪非常,还是那般抡挑劈刺,却毫无套路,挡了这一招,完全料不到下一招会从哪个方向来,一招一式堪称化境,一时将妙心妙音打得由攻转守,战至酣时更是剑招法术齐上,环环相扣例无虚发,如此雷厉风行,不难看出此人身经百战,且越战越勇毫无颓势,如此不到半个时辰,已让妙心和妙音落了下风。
将攻击交给妙音暂退一边的妙心啐了一口血,抬手擦了擦嘴角,忽地神色一凛,反手一鞭抽向身后袭来的人影,却不是肖无明,而是从剑影中分出的虚像。鞭身穿过虚影击打在地,将青黑剑影撕裂成两半。妙心收了鞭子,赶紧依计结印布置回复阵法,不料剑影被劈碎后顺势一分为七,且不再是残像,而是变成了有头有脚的实体,声东击西,攒动着不断骚扰妙心施法,恼得妙心大吼一声,祭出凌冽风刃裹旋鞭身,将鞭子护在周身甩得啪啪作响,如此倒是将剑影喝退不少,却也失了再布阵法的机会,还用去了不少灵力。
那处妙音拼着最后一点灵力化出分神,本意以一己之力绊住肖无明好让妙心寻隙布阵,奈何肖无明剑术着实高明,竟到了能化虚为实操控剑影的境界。一个肖无明已难对付,如今八对二还有何胜算可言,妙音叹了一声,硬生生吃下肖无明几招,连长鞭都被打落,已是不支。
妙心狠狠皱眉,忍不住喟叹肖无明应对妙音的同时竟还有余力用分影术对付他,却也不得不硬着头皮返身迎难而上,卷鞭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