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天气比以往更加宜人,七尹不愿错过上好的花期,一心想多酿些酒窖藏着,酒庐也便难得忙碌起来。
知晓七尹酿酒时最认真,浮尧也不吵不闹在旁安安静静的打起下手,正聚精会神的滤着酒糟,身旁的七尹忽然止住动作,还不及问便听门外传来爽朗的笑声:“七尹美人何在,还不快快迎接本大侠!”
随着声音一并进屋的男子三十出头的年纪,剑眉星目,英气逼人,右手搭在腰间有些磨损的长剑上,姿态十分随意放肆,勾着一嘴的笑意望向屋内二人,俨然是酒庐的常客。
从屋内当先出来的并非七尹或者浮尧,而是一只长柄的铜勺,不偏不倚砸中男子的脑门。
“两年没见,你还是一副泼皮……喂,徐泾?!”七尹脸带愠色刚跨出门,却见青年男子捂着额头一声惊呼直直向后倒去,这才发觉用力过猛,忙蹲身上前察看,不想名唤徐泾的男子却忽然睁开眼狡黠笑起,伸手就将七尹一把抱住。
“哈哈,美人这下往哪躲。”徐泾语气中皆是得意,对眼前那张盛怒的脸仍是毫不在乎。
“徐泾,你个坏大叔,快放开我家小七!”怒的还不止一人,见此状况浮尧当先挥手,从袖中甩出一条白练向前抽去,徐泾眉头一挑一闪避开站起身来,虽说没被打到,但好歹是松开了七尹,却又大大咧咧的朝屋内走去。
“尧儿不要动怒嘛,我这不是多年没见着七尹有些欣喜若狂,哈哈,去给叔端些酒来?”一进屋顺势往旁边的椅子一坐,伸手就要拿桌上的酒壶。
手还未触到,就凭空被人一掌打了去,清冽的声音从上方传来:“酒?要喝自个去街上买,谁准你碰我的东西。”
徐泾挠挠头,看着七尹生冷的表情此刻也知道有些玩过火,连连赔笑:“好了好了,我不就是闹着玩,你也知道我这臭脾气……”
“闹着玩?”七尹倚着桌双手交叉胸前,嘴角挑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却让徐泾直直哆嗦了下,倏地站起身。
“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好吧好吧,七尹你说怎样就怎样,本大侠绝无怨言。”敛起笑,忙摆出一本正经的模样。
“滚出去。”抬手指向门口,七尹冷冷撂下这么一句。
“……”徐泾想要的答案绝对不是这个,干笑两声掩饰尴尬:“这不是已经给你认错了,看在千里迢迢……”
“你再多嘴试试,十年内不要跨进我的酒庐。”斜眼看向他,转身便拉过浮尧不打算再搭理,才迈了两步徐泾竟又闯到眼前来,七尹止不住一掌就要挥过去,眼前却晃过一样物什,顿时停了脚步。
“我已经查到不少消息,怎么样,还要赶我走?”又是嬉皮笑脸。
七尹的眼眸里陡然闪过一丝惊喜,并没有伸手去接,只微微侧头,道:“晌午前把我的酒全搬进地窖,让尧儿带着你徒弟买些吃食回来,我这里可没有你要吃的那些劳什子东西。”
这么一说浮尧才发现门外还站着一名少年,脸上犹自还有对适才一幕的不敢置信,却仍是什么都没问,恭谨的抱拳施礼,请示过徐泾后才随着浮尧一并出门。
“你这徒儿都比你懂礼数。”待二人走远,七尹轻声嗤道,似乎刚才的怒意悉数消失一般。
徐泾不以为意的挥挥手,一屁股又坐回凳子上:“江湖儿女,不拘小节,再说我跟你都这么熟了是不?”
“谁让你坐了?还不快搬!”轻轻一瞪,七尹记性尚佳。
“你动动手指施个法不就结了,何必非要我亲自动手?七尹美人,你……”
“舌头。”
两个字立马让徐泾变了口风,咧嘴笑:“我什么也没说,你去钓鱼吧,一准给你收拾好。”看着那幽幽的背影再度挠挠头,约莫再说一句七尹就会转身拿他的舌头做下酒菜,唔,是绝对会。
于是乎只好认命的搬起酒坛。
想着嘴角还是浮出笑意,便也只有这时,天下第一被众人成为‘侠之大者’的徐泾,才能和百年潜心酿酒、万事不关己的七尹都变一变惯有脸色。
别说,七尹发怒的模样,绝世稀有。偏偏就是奈何不了他。所谓‘一物降一物’大约就是如此。
徐泾憋着没敢笑太大声,却忽然听已经走到廊上的七尹传来一阵笑,看去,本来清冷的人此刻正撑着柱子笑的直不起腰,还抬手抹起眼泪。
原来倒也是欢喜得很。
撇撇嘴,徐泾提着酒封走过去,没好气的叉腰看向他。心里乐着非得摆出一副脸,唔,一如既往的死要面子:“耍大爷呢!”
“准你耍,还不准我?”轻轻挑眉,英气的脸庞多了几丝玩味,朝屋内捏了一诀,那些装好的酒坛立刻无影无踪。
“成成成,你不是真恼我就成,”徐泾也懒得计较,笑着随手丢下酒封,懒洋洋的靠在柱子上,往怀里掏了半日才掏出一只小铁盒来:“喏,见面礼,我在咸阳城游侠多年,总算是找到一家最好的。”
“琥珀糖?”七尹颇为惊喜打开瞧,勾着唇点头道:“没枉费我还给你留了一坛子新丰酒。”
“果真是留了嘛,哈哈,美人善解人……”话还没完,胯|下就被狠狠踢了一脚,顿时嗷嗷直跳:“这里不就我们两个人,还不准开开玩笑,我要断子绝孙怎么办。”
“怎么办?还是你想直接断命?”剥了一粒糖,好整以暇的看向徐泾,又似想到什么莫名凛起眉:“这次在我这多住些时日,出去说不定真的会断命,我见你眉间有凶兆。”
“七尹什么时候也成了术士?哈哈,你是神仙嘛,给我掐指一算不就知道啥时候死翘翘,再说了,我挂着天下第一的名号,难免会有人找上门来打架,我随时都准备好断命,没什么大不了。”徐泾不以为意的笑笑,随手扯了一根长茎草。
七尹转而一叹,道:“我若不是谪仙,当真要替你算一算,你这两年无非是在替她奔波,似乎并无任何进展,她的事,也不必如此固执。”
“嗯,”收起笑意认真的点了头,牙一用力草汁就被咬出:“我欠了她的,必须要还,甭说我固执,你自个也一样。”
微微一笑,七尹也靠在柱子上,眯起眼看温和的日光:“有些东西至死也放不下,只要自己不后悔便好。”
不管是他等的百年,还是徐泾守的十年,本质都是相同,而事实上真要他说,也依旧没个所以然,仿佛是太久也便习惯。
或许浮尧说的对,等到了最后,结局会让人失望透顶。
在酒庐呆了一日,宋子黎不明白的地方着实有很多。
比如那个叫浮尧的小女娃,居然一条白练就让师父避之不及。说起来酒庐主人七尹才更加玄乎,师父虽说平日里也是没个正经,但好歹也有个天下第一的名头,哪里会对着一个人这般服服帖帖?
瞅着年纪也不过十□,难不成都是武功高强之人?江湖上又从未听过类似的名号……
“喂,你不要老是盯着小七,和臭大叔一个样。”一愣神看了太久,脑袋就被在旁的浮尧狠狠敲了一下,不由讪讪一笑。
“尧儿,怎么说我随你欢喜,子黎好歹是我徒弟,你让着一点。”倒是徐泾笑嘻嘻接过话。
“臭大叔,你什么时候变得这样通情达理?对徒弟这么好。”浮尧转了筷子又去戳他。
“那可是,我一世英名可全指望徒弟继承,哈哈哈。”徐泾一手拍着浮尧肩膀,一边肆意笑起,却不料原本坐在对面的宋子黎听罢忽然站起身,只略略颔首便转身出门,留下屋内几人面面相觑。
“脾气还不小嘛,这不还没说什么……”浮尧莫名不已,兀自喃喃,也没看见另外两人眼底的无奈。
宋子黎一直是沉默不多话,默默地出了门又默默的回酒庐,这一出怎么看都只是小孩子莫名其妙闹闹脾气而已,没多大一会就散了,浮尧虽然不明白,但对着这样寡言的人也没兴致去问个究竟。
而夜里徐泾忽然说翌日就要走,浮尧才觉事情有些蹊跷,以她对徐泾的了解,七尹难得开口让他多住几天,不把每种酒喝个遍岂有轻易离开的道理。除非是真的有什么事。
不过既然这事情来的突然,疑惑的自也就不止她一个。
“你倒是好,把我的话权作耳旁风。”七尹轻轻一嗤,玩转着杯盏。新丰酒凛冽的气息在寒意浓厚的夜里散开,仿佛一口就能醉人,一瞬便忘记前尘旧事。只可惜酒终究是酒,再怎样烈也不过是醉一场。
“咸阳城,新丰酒,十千银钱换一斗,城西楼,万里愁,登高酒烈难入喉,山雨急,渭水流,当年事事莫回首,”饶有兴致的击着碗唱了七尹的词句,徐泾笑:“我这次也还是去咸阳,唔,给你买琥珀糖。”
“可别反悔,死了我也要从你尸体里抠出来。”
“你也不嫌恶心……”
“我何时嫌弃过你?”七尹忽做莞尔一笑,眉梢皆含情,兴许是饮酒的关系,一双细长的眼睛惺忪却又带着俏皮,明摆着是在调戏人。
徐泾费了好大劲才忍着没被呛到,赶忙转了话题:“我到咸阳就给你消息,这次事情应当会很快解决,顺路再替你查查她的消息。”
点点头,先前的模样顿时消失,换上沉思状从袖中掏出前日里徐泾给他的物什:“我能确定,这图案世上除了她不会有第二个人有。”
“据说也是姓商,倒与你给我的线索吻合,”徐泾应道,又止不住提醒:“七尹,你这毕竟过了上百年,轮回转世谁也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还是不要抱太大希望为好。”说罢,看看七尹不以为意的笑颜又摇摇头,其实心底都明白,这提醒也多是脱口而出。
默契的没再提这些,二人捡了些零碎的趣事,竟也聊到天明。天际微白,徐泾便匆匆辞行上路。来得突然,这走的倒也是意外。
七尹一反常态亲自送他出门,没管旁人惊奇眼神伫在门口良久:“尧儿,你说,我明知道他此去必有一劫仍不拦,是安了什么心思。”
此番竟会大有事端吗?浮尧猛地一惊,顿了顿,也只是上前轻轻扯住他衣襟:“很早以前不就说了,只管找商陆姐姐,不插手这些事的。”她也清楚这二人之间非比寻常的情谊,即便淡漠如七尹,亦有茫然的时候。
“呵,我究竟是凭什么作出一副藐视众生的模样来。”一声嗤笑,转身进屋内。唯留门外的浮尧蹙眉不解,幽幽只作一叹。
2咸阳事
行在路上宋子黎感到心中稍宽。他们本为游侠,停在一个地方太久,倒显得怪异了。
或者说,立于市井小民之间,那种本身的自豪便会莫名淡去。普通人有几个能认出徐泾就是天下游侠都为之敬仰的剑客,总是一副痞痞且漫不经心的笑容,没当成纨绔子弟都算不错。
想到这宋子黎猛地一惊,有些事情在不知不觉中就开始影响着他的判断。比如明明应该恨,却又会打心底佩服他。
“我先回房。”倏然放下筷子,宋子黎站起身离开,心底盘旋的两种情绪在面对徐泾时怎样都无法平复。
徐泾也不多言,问了一句是否吃饱便笑笑随他,掂着小酒杯抿起从七尹那带出的一葫芦新丰酒。在他走后却默默叹出一口气,对于宋子黎的想法显然也是了然于心。
第二日赶路也依旧没什么变化,两年的师徒早已摸清对方的脾性,一个无所谓,一个不多话,很多事情即使有隔阂也都无声淡化,只作不知。
到咸阳城时下起大雨,却也不耽搁匆匆赶去城东。这几日消息一个接着一个传的格外急切,二人都揣着乱如麻的心思。
在一座有些破旧的大院子前打马停下,蓑衣盖着也还是淋得透潮,顾不得停顿赶忙跑进屋内,就听一阵一阵刺耳的瓷器破碎声,接着有女子怒骂:“你怎么又煮这些药,我不是说过不喝,不喝!”
“宋夫人,这是徐大哥为你寻来的药,你……”接话的女声年轻些许,语气倒是不疾不徐,并无丝毫不耐烦之意。
“徐泾?他的东西我才不要!全给我扔出去!”女子听了一半声音忽然就尖厉起来,隐隐带着哭泣,站在门外的徐泾略略迟疑,只勾起笑朝宋子黎点点头,自己却边解着蓑衣边朝侧边的厅堂走去。
宋子黎看看他,那一贯潇洒的背影此时却平添了些许落寞,徐泾再强,终究也还是有一根不为人知的软肋,而这根软肋恰巧与自己息息相关。
掀开帘幔跨进门:“娘,我来了。”榻上的女子转过头,一张清丽的容颜与宋子黎有说不出的相似。
“宋夫人的状况怎么样?”扯过布胡乱擦擦脸,徐泾便急急问跟过来的年轻女子,见她脸上略有不悦,又讪讪一笑拿起布继续擦干还在滴水的头发:“小绿,这些天辛苦你了。”
小绿没好气的瞪他一眼,道:“要不是因为你,给我五百两一天我也懒得医她。”显然是对先前房中一幕尚有恼意,说话也不如适才那般软声细语。
“我知道我出的诊金少了一点……”徐泾挠挠头坐下,话刚说出来又接到小绿一记白眼,慌忙改口:“唔,是太少……没办法,我是游侠嘛,又不是大门大派的掌门人对不对,你将就将就……”
“徐大哥,我不是说银子的事,医者父母心,更何况当年你出手救了我爷爷,于情于理医她帮你都是应该,”小绿扶着桌沿也坐下,叹口气:“我是为你不值,你说说她让你废去多少精力了?”
“我欠她的,再说也是心甘情愿,小绿你不都知道,哈哈哈。”倒了一碗茶,干笑着不答。
“徐大哥——”被他这么糊弄也不是一次两次,小绿懊恼的直想拍桌子。
“好了好了,你还是跟我说说她的病,用了红灵草有没有些起色?”徐泾伸手拍拍她肩膀,转了话题。十年来,像这样劝的人何止小绿一个。
小绿无奈舒口气,撑着下巴皱起眉头:“你今天也看见,就之前喝了几次,刚有些起色她就疑神疑鬼,一听是你拿来的更是发恼,她到底明不明白这红灵草有多珍贵!爷爷那里藏着都不超过三棵!”说起药材,更是气急。
“诶,别气别气,我功夫好弄两棵草不是一眨眼的事儿嘛,你不要跟她说是我拿来不就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