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晴笑着喝了一口,“不知什么时候,你变得这样嗜酒?”
只是她端着酒杯,一口一口喝下去的姿势比我还熟稔。我暗笑,大抵离过婚的女人,多少都借酒浇过愁。生活中苦水泛滥,你不能总倒给别人听,得学会自己消化,混着酒喝下去,总要好受些。
几杯酒下肚,精神渐渐放松,晚餐时间也过去了,客人渐渐散了。是说几句贴心话的时候了,果然子晴问我:“你和旭生到底是怎么回事?”
1 温暖拯救(5)
我吸口气——
“千头万绪,你让我怎么说?”我摊开手,不想提这个让自己伤心的话题。
“天下就没有三句话交代不了的事情!”子晴身子微微往前一趋。
我吸了口气,“老桥段,他外面有人了!”
看,一句话就交代清楚!
“什么?”子晴差点自座位上跌倒,“不可能!当年他追你那样辛苦,几乎豁出命了。”
我苦笑道:“不然你以为是什么?你又不是不了解男人,到手的女人,谁还愿意捧在手心上呢?”
“你没给他机会改过自新?”
“他就没有想过要改!他也不觉得是他错了!”
“为何?”
“他认为结婚几年,我未曾给他家庭的温暖!”
“这是什么借口?”
“你知道我的工作,通宵加班是常事!”
“绍宜,你无须为他开脱……”
“子晴,他的话不是没有道理!”我低下头,又喝了一大口酒,“两个人的婚姻,不会只有一个人错!”
“绍宜,多少年了,你还是一点没变,遇到任何事情,从不肯推卸一丁点儿责任!”
“像个男人,是不是?”我忍不住讪笑,“旭生也这样说。”
“他哪只眼睛看你像个男人?我去把它挖出来!”子晴气得用力一拍桌子。
我吓了一跳,连忙按住她的手,“都已经过去了,我连离婚都没有为难过他,你发什么飙啊!”
子晴笑一笑,有点尴尬。
我忽然明白,一定有男人也这样说过她,彼时她没有发作,此刻,听到同样的话语,便再也按捺不住。只是我想,子晴这样温柔的女人,真会有人这样说她?如有人连她都嫌太刚烈,那旭生说我,一点也不算冤枉了。
“绍宜,我只是替你不值!”
“我是你的老友,你当然替我不值。同样,温旭生的老友也必替他不值。”我非常客观地同子晴分析,“广告这一行,别说不能准时下班,通宵加班都是常事,我甚至试过年终提案的时候,七天住在办公室!几年来,我也鲜有时间和旭生一起安安静静坐下来吃顿饭,周末也多半耗在办公室为一张平面广告大费周章。稍微回家早一点,我会忙着看书、看碟充实自己,生怕吸收养料不够!
“我们这种外资广告公司竞争大,压力不小,整个广告圈的风气无不是你追我赶,每年拼了老命讨好客户之余,还得绞尽脑汁想若干套飞机稿,迎合广告节评委的喜好,不带领团队拿几个稍微拿得出手的奖项,下头也没几个人会服你。可是,满足了工作的需求,却忽略了旭生,他外头有人,也是必然!何况,连国家法律都没规定男女相爱不许变心,还通情达理地准予离婚。看,所以我也有错,不能全怨他!”
“绍宜,你不要把什么都揽到自己身上!全中国不是只有你一个人有工作,如果所有职业妇女冲锋陷阵为生活奔波,老公都借机搞外遇,还有人敢结婚吗?他自己喜新厌旧,却把责任都推到你头上,你还傻乎乎地为他辩解?”
子晴一番责问,让我哑口无语,满腹委屈顺着酒气涌上喉头,“谁不贪图安逸,谁天生犯贱喜欢熬夜加班,看人脸色?温旭生总认为我拼命工作是天性好强,喜欢出人头地。其实我是骑虎难下,你不上,别人便踩在你头上了,很快被淘汰出局。他总抱怨我说话做事像男人,可现在男女同工同酬,谁敢在同事面前,动不动流泪扮可怜?工作于我,形而上一点,可以说是实现人生的价值,说实在点,是生存需要啊!”
“绍宜,你应该好好同他沟通!”子晴说。
1 温暖拯救(6)
我摇头,“根本无法沟通。旭生父亲退休前是银行副行长,他自学校毕业,便在父亲手下工作,自然事事有人照顾,谁敢拿脸色给他看?升职加薪对他来说简直易如反掌,他怎么可能体会我的感受?”
“你听我说,如果你找份清闲工作,在家当贤妻良母,他又会嫌弃你不够独立自主,事事都要仰仗他,看到外头光鲜摩登的职业女性,又忍不住心猿意马。看,整件事情不是你能左右,也不是你的错!”子晴说着笑了起来,“总之,他要变心,你做什么他都嫌弃!”
我点点头,“爱一个人的时候,她做什么他都觉得对;不爱她了,她做什么,他都觉得是错!我为他找借口,只是不想自己太难过。说穿了,我是在自我安慰,我想让自己相信,是我对不起他在先,他才放弃了我!”
子晴拍拍我的手,“我明白,可是你不该因为离婚把工作辞了!”
“你以为我想吗!自从我知道那个女人的存在,我便再也想不出任何东西了,成日发呆,结果丢了个客户。正好遇到经济危机,公司需要裁员,抓住这件事情责难我,逼我主动辞职,省下一大笔遣散费。我为公司工作七年,连自己的婚姻都一起赔进去了,得来的,不过是更残忍冷漠的对待。公司和男人一样,都不会与你讲感情。”
我垂下头,怕子晴看到我眼里的泪光,“子晴,以后的日子我该怎么过?我所有的信仰都破灭了。”
子晴沉默片刻说:“男人和工作一样,到处都是,你不要太过悲观。”她犹豫了一下,“很多女人离婚后反而活出了真我。老实告诉你,其实我五年前便已离婚!”
“什么——”这次轮到我差点拍桌子,“怎么可能?你不是同我说,你生活幸福,每一刻都过得很开心吗?”
“我只是不想你担心!”子晴赶紧握住我的手,“绍宜,别生气!”
我实在有点接受不了,“你竟然瞒了我五年!”
子晴抽回握住我的手,略为无奈地说:“江绍宜,你离婚也半年有余,你的口风不也严严实实?”
我的脸一下涨得通红,“离婚又不是什么光荣的事情,你让我敲锣打鼓到处宣扬吗?而且,我又没瞒你那么久!”
子晴忍不住冷笑,“不过五十步笑百步。”
我讪讪地老实坐好,也不敢指责她——刚离婚的时候,伤口深不可测,自己都不敢去轻易碰触,更怕不相干的人,指指点点,嘘寒问暖,将你的伤口反复揭开窥探。子晴虽然是我最好的朋友,可是对于婚姻这么私密的事情,仍旧是个不相干的旁人。我自然能够明白她的心理,开始没说,后来更加不敢提了。
我只得换个话题,“若你五年前离婚,不是只结婚一年便离婚了?”
子晴点点头,坦然承认,“是!”
“为何离婚?”
“感情不和!”子晴说,“所有失败的婚姻都可以归咎于感情不和,只要感情到位,任何问题都能够解决!”
“子晴——”我犹豫了一下,“不知道我该说不该说,我想问题出在你这边吧!”
“为何这样说?”子晴饶有兴趣看着我。
“你曾经发过结婚照片给我看,你老公的眉梢眼角,甚至轮廓都像煞了某人!”我不敢在子晴面前提那个人的名字,怕刺激她,可是让我把揣测藏在心里,又憋得难受。其实她结婚的时候,我就很想问这个问题。
“你看出来了?”她喝了口酒,眼神有些飘忽,“是,我嫁给他,是因为他长得太像莫运年了。可是婚后发现,只是样子长得像是不够的。于是婚姻只维持了几个月,便宣告结束!”
1 温暖拯救(7)
“你还忘不了他?”我吃惊极了。
“其实很多事情不是忘与不忘这么简单!逃开了这么久,什么都不重要了。”
“真的过去了?”
“是!”子晴斩钉截铁地回答,不留余地。
我松了口气,暗中庆幸,“子晴,记住,再荡气回肠的感情回过头看,也不过一场荒唐的闹剧!”
“明白!”子晴豪爽地笑了,“你我都非痴男怨女!”
我端起酒杯,对她笑笑。几年之后,一切都变了。当年的汪子晴温文尔雅,穿上医生袍不知多斯文漂亮,大概是本市长得最标致的女医生了。因为一张脸太过精致生动,怕失去医生的威严,她便成日板着面孔,正襟危坐,一副很理性、很严肃的样子,企图让人忽略她的性别,倒也唬住了不少人。只有我知道,她连骨头都是水浇注的,动不动便泪盈于睫,脆弱得很。
现在——
现在的子晴外表还是那么美,甚至因为成熟反而更美了。但整个人的气质和风韵完全变了。她站在那里,举手投足都是风情,笑起来更如春水潋滟,她再也不吝啬自己的笑容。可是她的眼神,那样从容坦然、通透明白,有着一个女人真正全权接管自己之后的笃定。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一个人不知道要遇到怎样可怕的变故,才会连性格都变了。
我可以想象,在异国漂泊的这些年,她肯定吃了太多的苦,才修炼成眼前独立干练的女子。在失败的婚姻面前,有人萎谢为芥草,有人反而盛放成最娇艳的玫瑰。
我忽然为自己感到脸红,“子晴,你坚强了很多!”
子晴拍拍我,一脸感慨地说:“绍宜,在我去英国前的那个晚上,你同我说‘感情可以脆弱多变,但是我们自己不可以脆弱多变’。我牢牢记住这句话,才熬到今日。”
我更加汗颜,彼时我没受过任何感情挫折,自然说起来云淡风轻、豪气干云。此刻才知道,要修炼成金刚不坏之身,其间血泪实不足为外人道也。
子晴看出我在想什么,微笑地说:“其实很多时候,痛苦的根源不在别人身上,而在自己的想法里。你情感的起伏,其实只是你自己心态、观念、想法的变化。你曾经说,最强悍的生活态度就是改变自己!我做到了!你也要站起来!”
一个人能够改变自己,就能够改变生活!
我扬起头,看着她,“子晴——”
她点点头,“我明白!”
时隔多年,我一直以为自己同子晴再见面,一定是抱头痛哭。没想到,我们谁都没有流眼泪,可是彼此的感情忽然又愈加深厚了。可见,心和心的距离,实在和时间与空间没有多大关系。彼时,我虽然同温旭生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心却早已隔了千山万水。
我同子晴一直聊到“浮生”打烊才离开。我以为她会住我家里,她却说:“我已经找好了酒店。况且,还有人在等我!”
“这么晚还约了人?”我立即恍然大悟,子晴离婚几年了,必然又有了新的感情归宿,我冲她眨眨眼睛,“那我就不耽误你了!此人可是十分重要?”
子晴点点头,“对于我来说,没有人比他更重要了!”
“子晴,看来你有很多事情没告诉我!”
“放心,大把时间任你刨根问底!”
我满意地点头,然后与子晴挥手道别。
走回家,我的身子已经快冻成冰块了。
我哆嗦着冲进卫生间,水还没放满,便迫不及待缩进浴缸。那滚烫的、柔软的水,将我整个人都包裹起来,仿佛忽然回到了母体,闭上眼睛,灵魂便与肉身脱离……
1 温暖拯救(8)
沉沉倦意中,回忆乘虚而入。
我对旭生一直是信任的。自二十五岁同他结婚,我从来没有想过会有分离的一天。我天真地以为我们会白头到老。可是显然,他并不这样想。
现在想来,他外面有别的女人,大概已经一年有余了吧。这一年,他手机常常占线,有时候竟长达几个小时。他忽然喜欢把手机调成静音状态,连上厕所、洗澡都寸步不离。好几次,我发现他背着我在发短信,可是等我找到机会检查,手机上却任何线索都找不到。后来,他常常无缘无故坐在沙发上发呆,然后很诡异地微笑。
他同朋友间的往来忽然频繁了许多,常常都有聚会需要外出,而且这些朋友要么是久不联系的,要么是我不认识的。如果我正好有空,提议同他一起去参加聚会,临时一定会发生变故,聚会一定会取消。
最反常的是,一向对外形无所谓的他,忽然注重起穿衣打扮,甚至热衷一种红酒瘦身疗法。蛛丝马迹不胜枚举。这一切换了别的女人,大概早就发现了吧。
其实,我也不是没有怀疑过,可是想到旭生为人那样敦厚老实,断不会做出背叛我的事情,每次稍有疑虑,都赶紧打消念头,深怕伤害了彼此的感情。甚至不止一次取笑他,人到中年才痴心妄想拥有八块腹肌。
直到那天——
似乎冥冥中早有安排。我需要到外地去见客户,却鬼使神差起晚了,公司的车等不及先走了,我只有开旭生的车去。一坐进车里,我便闻到了一种非常特别的香水味道。那香味若隐若现,大概已经在车里停留了很久,只余一点余味,故此变得更加轻柔,有点含混,隐隐约约,暧昧不清。
我忽然心中咯噔一响。再愚笨的女人,此刻也该察觉出不对劲。已经过了整整一夜,怎么还有香味在车里留恋不肯散去?可见那涂抹香水的女郎,不知在车内待了多长时间。
我将车开到阳光下,想看清楚车内状况,还没仔细找,一线亮闪闪的光,便刺进我的眼睛里。我俯身,自座位的夹缝里,捡起一枚小小的水晶纽扣。扣子十分小巧,还刻有精致的玫瑰花苞。
电光石火间,我什么都明白了。
那纽扣上晶亮的光,自我的眼中狠狠扎进心里。那一刻,我只听到轰的一声巨响,心里某个地方坍塌了。
我忽然明白,原来——
原来爱情是一条蛇。
不管你怎么费尽心力照顾它、爱它、宠它、信任它,与它同碗吃饭、同榻而眠,可是总有一天,它会突然冲上前,乘你不备,狠狠咬你一口。蛇牙尖利还带着倒刺,刺入你的骨血中,连皮带筋,血淋淋撕去一大块。末了,那毒汁还浸淫进你体内,整日整夜折磨你,荼毒你的灵魂与自尊,腐蚀你的五脏六腑,令你痛不欲生。这出其不意的一口,让人即便不死,也至少去掉半条命。那一口的痛,终生难忘!十年内,只要看见草绳,也会心有余悸。
一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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