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一片白茫茫。
雪地反射着莹柔的光,房间里没有开灯,也是亮的。
她站在窗口威胁他说:“想让我离婚,除非我死!”
她并不是第一次以死相挟,他已经听惯她类似的言语。于是他冷酷地回答道:“就算你死,我也要同你离婚。”
他至今还会梦到那一幕——
那一幕是他人生中最恐怖的一瞬,将他余生的欢愉都抹杀掉。
她扬手撕碎手中的离婚协议,推开窗户,随手将碎片撒向窗外,那些白色的纸片与雪花混杂在一起,被风卷到半空。
浩荡的北风倒灌进屋,将她一头乱藻般的黑发,吹得如万蛇狂舞,她雪白的面孔上,居然呈现一种妖异的美。
她异常坚决地说:“有生之年,我永远是你妻子!”
然后,她忽然极温柔地对他一笑,像学生时代,她每次看见他,一垂首,眼睛从下往上怯怯一抬,唇边便漾起的那一抹细微的笑容。
那笑容还在唇边,但她的人已经飞坠向窗外,像一只鸟,决绝地要与大地相亲。
他还来不及反应,她就已经消失在眼前。
他只听见一声闷响,他的心也跟着震荡,坍塌,沦陷,透凉。
恐惧在同一刻紧紧扼住他的咽喉,令他不得喘息。
他狂奔到楼下时,她的身上已经落满了积雪。
像两年前的那个雪夜,她站在暗处,一头一脸都是雪。
但她已不会哆嗦着那沙甜的嗓音,固执地问他:“你还爱我吗?”
她闭着眼,唇角的笑痕还没有消失,肌肤还是温热的,但正在铺天盖地的乱雪中迅速流逝。
他将她抱在怀中,拼命大叫求助。
他的声音,在咆哮的北风中,那样单薄无力。
等不到救护车来,她的身体便凉透了,僵得像被白雪覆盖的地面。
那一刻,他甚至恍惚,这只是一场噩梦,等他醒来,她还在身边。
然而,终其一生,他也不能摆脱这场噩梦了。
接下来的一年,他辞掉教职,过得十分混沌不堪,几乎是醉生梦死。
最痛苦的时候,他的女助理始终对他不离不弃。
甚至,她的葬礼,也是由女助理一手筹办的,因他已经陷入半疯狂的状态。
渐渐,在她的宽慰下,他又重新振作起来,开了“浮生”,维持生计。
对女助理,他始终存了一份愧疚。
因着他们的关系,她在学校一直郁郁不得志,流言从不曾少。
不知出于什么心态。
也许是爱情?也许是感激?也许是不得已——
他们结婚了。
但每天晚上,他总能听到窗外砰地一声闷响。提醒他,他真正的妻子正躺在那里看着他。
有时半夜醒来,他还会恍惚身边还是原来的她。
渐渐,这种情绪蔓延到婚姻里,成为彼此的折磨。
终于,这段婚姻不到一年,便也宣告结束。
离婚后,他反而松了口气,安安稳稳在“浮生”过起了清心寡欲的生活。
仿佛这样,她的灵魂便能得到安息。
12 酒、桂花、女人和寂寞
故事讲到这里,天光已亮成一种极浅淡的蛋壳粉。
桌上的茶,早已凉透。
我同晋州对坐在这晨曦中,但我们的心仍陷在那暗黑的回忆里。
没想到,这是他的过往。
这过往,阴暗、狼藉、惨烈,难怪他永不想再提。
而我听过之后,也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样面对他。
我忽然后悔知道这一切。
是他撑着我走过那段生命中至黑暗的路。而此刻,我又逼他重新返回他的黑暗。
“看,这就是我的过去。”晋州将头从掌心抬起,那双眼里满是哀恸,有着我从来没有看见过的灰败。
他一直是幽默的、睿智的、宽厚的、从容不迫的。
我心里的他,悠游自在、逍遥不羁。
而此刻,这个男人像一颗冬天被冻坏的树,满树都是死寂。
“对不起,我——”我摊开手,却不知该说什么。
“绍宜,我原本下定决心,惩罚自己孤独终生。没想到却遇见了你。那时候你就像曾经的我,自暴自弃,烂如泥沼,一双眼睛没有丝毫生气。我忍不住想来搭救你,仿佛可以搭救我自己。”他苦笑,“没想到,在拯救你的同时,我真的拯救了自己。我忽然觉得,也许人生没有那么糟糕,也许我可以放开过往重新来过,却没想到那过往永远也走不出去了。”
我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冰凉,在夏日里透出冬的萧瑟。
“绍宜,我曾经是个罪人,我也不想为过去的我开脱。”他望着我,目光里却是一派等待凌迟的坦然,“但你愿意给我一个机会吗?”
我怔怔握住他的手——
我没有回答他。
我选择了离开,逃也似的从他的回忆中离开。
那天以后,我没有再见晋州。
他也没有再联系我。
我与他,又成为永不相交的两条平行线。
我开始失眠,整夜整夜睡不着,不管加班多晚、工作多累,大脑却始终停不下来。
我不断回忆晋州的故事,不断用我自己的想象去完善它。
我想象那个从窗口飞坠的女人,是用怎样的决绝来捍卫她的婚姻,她的丈夫。
我也想象那个女助理,是怎样隐忍着去坚持自己的感情。
而我——什么也没有做。
我凭什么在她们两败俱伤以后,去得到这个男人?
而这个男人,又凭什么得到幸福呢?
浓墨重彩的夏日,便在我一个又一个无眠的夜晚,快速流逝。
立秋过后,天空常常碧蓝如洗,无一丝云翳。
我不断告诉自己,我的选择再明智不过,我的心也该毫无阴霾。
晋州的过往太晦暗沉重。
他心中永远背着对两任前妻的负疚与罪恶感,实在不是搭伙过日子的良伴。
我努力振作,说服自己退一步海阔天空。
可是——当梧桐树落下第一片叶子,天气渐渐转凉,心仍然会被风吹得莫名惆怅。
碧空高远,偶有候鸟结群而过,越发显得空寂。
我忽然觉得心里好像有什么正在失去。
这几日,全城的桂花仿佛都开了,满城都是甜熟的香味,空气里都像流着蜜。
周五晚上,我仍然闷在公司,继续没有尽头的工作。
当然,我也可以选择回家。
只是,如果家里永远没有一盏灯为你亮着,永远没有一个怀抱为你守候,永远没有人听着你的足音为你开门,那也算是家吗?
我忽然觉得有点冷,在初秋的暖阳中,其实冬天已经提前来临。
凌晨两点。
公司里特别静,除了我,再没有别人。
我坐在办公室里,感觉自己就是渺小的一条鱼,怎么也逃不出金鱼缸的禁锢。而命运,就隔了一层玻璃,冷眼看着我挣扎。
我望着明净无染的玻璃墙,心中却纷乱浮躁。
我就要这样认输了?
为了那个已经不是障碍的障碍?
又或者——
我真的沦落到要去和一个死去的女人抢男人,抢走她唯一留在人世的执念?
难道离婚的女人,只能有这样蹩脚的选择吗?
当然,我也可以选择单身——
像歌里唱的,“不想拥有太多情绪,一杯红酒配电影。”
听着潇洒,但实际——
寂寞倾城。
配合空调单音节的轰鸣,办公室里越发安静得诡异。
我踱到茶水间,我记得那里还有几罐啤酒可供排遣。
果然,我找出那箱啤酒,取了几罐塞进怀中,经过大办公室时,我瞥见那里有隐约的光。
我放慢脚步——电脑荧光屏静默的蓝光下,映着一张小圆脸。
听到响动,那张小圆脸抬起来,有浅淡的泪顺着那颗蓝色小痣蛇形滑过,汇聚到下颌处,一滴一滴落下来。
呃?她也在?
而且在哭?
我不动声色站在原处,她尴尬地抹去脸上泪痕,不好意思地回我一个笑容。
我叹口气——
虽然我和温旭生因她分开,但幸好,我们三个没有沦落到晋州那般惨状。
“怎么啦?”我放低声音,“今天我可没骂你哦!”
她低下头,难得的消沉,“在和温旭生冷战!”
换了以往,这消息绝对是我最隐秘的快乐。
但此刻,却丝毫也不能令我兴奋半分,我现在整颗心都纠结于孙晋州。
“有兴趣一起喝两杯吗?”我扬扬手里的啤酒。
她立即站起来,跟我一起走到楼上小花园。我按亮廊灯,坐到长椅上。
此刻夜色正浓,远处灯火安静璀璨,仿佛世间一派繁华安乐,人心并无悲哀。
我扔一罐啤酒给她,她接过来,啪地拉开,咕噜噜一气灌下大半。
看来,她的心结不比我少。
我也扬脖子猛喝一口,苦涩的酒液顺着喉咙冰凉下滑,心也跟着泛出几许涩意。
我微闭了眼,夜风如丝袍的一角,贴着我裸露的小腿,来回扑打。
几树桂花开得正繁盛,甜香在夜风里肆无忌惮地流淌,仿佛一吸气,便能将五脏六腑都染成金澄澄的蜜糖色。
我忽然想起,有一晚在“浮生”,晋州在我耳边说,要为我酿一坛桂花酒,等秋凉的时候,用小火慢煮,整间屋都是甜熟的酒香,闻着便可以醉了。
我叹口气。
那样渺小的幸福,如今都成为奢望。
“绍宜姐,你说旭生会是个好伴侣吗?”
我没想到唐美妍会突然问我这样一个问题,把我满腹的愁怨都吓跑了。
“你让我怎么回答?”我讪笑,“至少对我来说,他不是。”
唐美妍自己也觉得问得唐突,忍不住笑起来,眼泪在灯光下一闪,有种楚楚可怜的味道。
温旭生一向觉得我男性化,她就是以这样脆弱的妩媚,赢走他的吧。
技不如人,甘拜下风。
想到晋州那惨烈的结局,我不由想对唐美妍稍好一点,故此偏过头对她笑一笑。
她此刻心中酸楚,有人对她抱有善意,更加软化,“绍宜姐,我知道同你说这些很不妥。但是,没有人比你更了解他。”
“不。我若了解他,便不至于走到离婚这一步。或者,根本不可能同他结婚。”我立即撇清关系,千万不要让她误会我与温旭生还浓情似海。
“你还在怪旭生和我的事吗?但当初,如果不是你有外遇,旭生又岂会同我一起?”唐美妍急着为温旭生辩驳。
“我有外遇?”我惊讶得差点跳起来,手中啤酒罐,捏得劈啪作响。
“难道不是?旭生说你们之间存在第三者已经多年,两人的关系不知多么疏离。但他不想将你半路抛下,便一再隐忍,无一日过得快乐。直到遇到我,他才感觉到温暖,发现自己仍然是会笑的。”唐美妍有些不解地看着我。
我气得倒吸冷气,这个温旭生,简直颠倒黑白。
难怪人总说,男人想外遇,总会给自己的老婆编派点莫须有的罪名。不是说老婆不温柔贤惠,和自己没有共同语言,便是抱怨老婆与自己关系疏离,或者红杏出墙。
果然——
这简直比墨菲定理还要灵验。
我冷笑一声,将啤酒灌入口中,“如果我告诉你这不是真的呢?”
“什么?”唐美妍吃惊地握紧手中酒罐。
“我从未有过外遇。是温旭生背着我与你偷情,被我发现了,我们才离婚的。当然,如果硬要说我同温旭生之间有第三者,那个第三者便是我的工作。”我抬眼看着唐美妍,“明白了吗?”
她的身子一震,僵了半天,手中啤酒一抖,泼洒出不少。显然我的话颠覆了她一直以来的认知。
沉默很久,黑暗中她忽然仰起头对我说:“对不起——”
我没想到,一向认为无愧于我的她,会忽然同我道歉。
此刻我也终于明白为何她这个做贼的,一直在我面前那样坦然,那样理直气壮到有些耀武扬威的地步,想必心中是在为温旭生鸣不平吧。
“道歉不必了,没有你也会有别人。我的婚姻失败,我自己也有诸多责任——但最重要的责任是有眼无珠。”我刻薄地笑起来。
每段婚姻消亡都不是单方面的错。但我的过错却非发自我本心,我当然至首要便是原谅自己。
“绍宜姐,我真天真。”唐美妍仰起头,眼泪又连串滚下来,“旭生他——前几日我朋友看见旭生同一个女孩子坐在街角咖啡馆聊天,那女孩子长得很温柔沉静。”
哦?
看来离过婚的男人,果真比女人有更多选择,也更为风骚。
我冲唐美妍微微颔首,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男人——”唐美妍呆呆想了一会儿,吸口气,烦恼地将剩下的半罐酒悉数倒入口中,又砰的一声,扔出老远。
我忍不住想笑,又扔了一罐啤酒给她。
她扬手接住,啪的一声又打开,连喝数口,直到呛住才停下,然后她静静看我一眼,眼底迷惘而悲伤。她日常那些没心没肺、愚蠢的快乐都忽然弃她而去。
“其实和女性朋友喝杯咖啡聊几句,很正常。你工作忙,没时间陪他,他也需要人供他消遣,听他诉苦。”我言不由衷地安慰她。
果然,唐美妍立即冷哼一声,“刚开头的时候,我也只是和他一起喝杯咖啡,聊几句闲话的普通朋友。”
“小唐,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你。我自己也是个失败者。我也栽在这个男人手中,且比你更惨重。”我轻轻叹口气。
“绍宜姐,你不用安慰我。我现在也不若当初那么好骗了,我相信他暂时还没有出格,但是若我工作一直这么忙,这恐怕是迟早的事。旭生并不是养不起我,所以我再犹豫到底要不要为了旭生放弃工作。我虽不觉得工作有多重要,但渐渐也从中得到很多乐趣与满足感。所以,我现在很矛盾,很犹豫。”
我喝口酒忠告她,“女人同男人交往,只能得到两样回报。不是婚姻,就是教训。但通常婚姻本身,就是个教训。”
“快乐并非只能从婚姻中获得。况且当一个女人把丈夫视为她唯一的寄托和骄傲,她所有的价值体现,就不再是作为一个个体的人。你不觉得悲哀吗?”我望着她,此刻她的小圆脸和那颗蓝色小痣都暗淡了许多。
“你事业那样成功,可是你幸福吗?”她怔怔望着我,若不是我知道她是个口无遮拦、心无城府的女人,还真以为我哪儿疼,她就故意踩哪儿。
我幸福吗?也许没有她,我的幸福感能维持久一点。
但是,又能有多久呢?
不知为何,这一刻,我一点也不觉得她是我的敌人。我清晰地看到,这个未经风霜的女子,很快便要迎来她坎坷的情路,以及暗淡的婚姻与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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