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卫欣,则半佝偻着背,微微前倾,一双淡眉轻轻频拢,那双眼,那么暗,黯得近乎空洞。然其后,又有一把火,熊熊地,以决绝 的姿态从地狱深处燃烧而上。
那火势越来越大,几乎要蔓延到对面晋州的身上,我仿佛可以闻到他身上,蛋白质烧焦的气味。
我轻轻吸口气,竟然被这诡异的气氛所震慑,不敢轻举妄动。
然而,木梯在我的脚下,不争气地发出轻微响动。
那咯吱声,细不可闻,却仿佛一枚顽石,投掷进了静水深潭之中,搅乱一池平衡,乱影分动,层层荡开。
那水波扫到晋州,他略侧过头看过来。
见是我,他目光一闪,明显长舒口气,却瞬时更加黯淡,像一锅水,沸腾到极致后,突然降为平静。双眸深处的烟火也渐渐灭了,茶霏之花开到尽头,寥落一地颓然残英。
她站起来,挽起沙发背上的大衣,低头走开。
走至楼梯口的时候,她抬头望了我一眼。
一双眼里,尽是死寂。
我看得心惊,指尖都不由掐进掌心。
然而只一眼,她已擦身而过,清浅足音一路向下,黑色衣角猎猎飞起,像一只寒鸦,挥动一身清寂,孤身地遁成一道暗影。
“她想同我复婚。”晋州仰头看向我。
我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坐到他身后。
“你不问我怎么答她?”他握着我的手。
他手掌凉薄瘦长,指节明晰,但体温却是烫的,源源将是温暖注入我手心。
“我知道答案。”我回望向他,“我信你。”
晋州忽然叹口气道:“只是难为她了。我没想到,她至今还存着这份心。”
我想说两句玩笑话,但一想到那双清寂空洞的眼睛,便什么话也说不出。
我只是默默握紧晋州的手,将脸埋进他颈窝。
得借助他暖热的气息来令我平复刚才的惊动。
这天后,卫欣便仿佛真正消失了,像一滴水终于汇入大海,再也泛不起波澜。
然而,我心中始终像藏了一头怪兽,总觉得在某个时刻,蛰伏的它,会突然奋起反扑。
冬至那天,一早便开始下起细如碎末的雨。
清冷的雨,携着寒气,自早上淅淅沥沥到晚上,空气越发寒冷,呵气成霜。
我同晋州窝在我家书房中,将暖气开足。
我穿一件极薄的羊绒衫,赤足踩在地摊上。
我整个家中,最奢华的便是这条羊毛地毯,一踩上去,深深的羊毛便盖住脚背。
这是上个月,我同晋州逛街时发现的。
米灰色细羊毛,触手柔软温暖,令人想将整个身体都匍匐上去。
我当时忍不住脱了鞋,赤脚踩上去,整只脚顿时陷入了厚长的羊毛之中,我的心都软了。
但这张地毯价格不菲,我只能望而兴叹。
没想到过了两日,晋州便捧了它来敲我的房门。
而且一买便是两条,分别铺在书房与卧室。
这大概是我一声中收到的,最奢侈,最贴心的礼物了,暖暖踩在上面,整个冬天都在它面前融合了。
早上晋州来的时候,我还在睡觉。
打开门,他满身清寒站在门口,怀中是一大束粉紫色郁金香,花瓣上不知是雨还是露,晶莹得似一颗颗珠子,几乎已经冻结成冰粒。
但他唇角有好暖的笑容,春风一般扑向我,让冰冷都化为软水。
我不禁看得有些发呆,这好看的男人居然属于我了?
而我什么也没做。
“还没醒?”他含笑在我面前晃晃手。
“谁让你来这么早?”我尴尬地接话,因未睡醒,声音还朦胧微哑。
“今天冬至,太冻了,给自己放一天假,来你这里取暖。可容我进屋说话?”他故意哈口气,白霜便氤氲而开。
我这才醒悟过来,忙将他让进屋。
看他一脸坏笑地从头到脚盯着我看,我才恍然——
自己刚自床上仓促爬起来衣衫不整,发乱如鸟巢,满脸床单印,赶紧羞愧地扑进浴室沐浴洗漱。
幸亏他早在我家长驱直入,我也不当他是客人,自顾自敷了面膜救急,又沐浴洗发,最后伤了点极薄的淡妆,才肯从浴室出来。
一出浴室,满屋浓香,原来紧张正用文火为我煲着鲍鱼鸡丝粥。
他站在厨房里,往一只水晶瓶里插郁金香,拳头大的花朵,一看便是上品。
“几天前才松了我好大一束腊梅,今天又送郁金香,你准备在我家办画展吗?”我笑盈盈地走过去,将脸贴在他背上。
他的羊毛衫已经穿的很旧,正是最祝福的时候,脸贴上去,只觉得软。
“天寒地冻,有花养着,便觉春天不远了。”他的声音透过后背,嗡嗡传出来,震得我的耳朵微微有些痒。
因是冬至,晋州特意煲了一大锅当归生姜羊肉汤来驱寒。
晚上喝过奶白羊肉汤,饮了大枣姜茶去膻味,我们便窝进书房。
窗外冷雨不断,让人疑心这些雨下道一半会凝成冰帘。
我最爱在冷雨凄风的晚上,将暖气开得足足,营造出另一个世界。
晚上饮过羊肉汤,我便觉得浑身说不出的暖热舒适,仿佛血液里都流动着热气。
我端杯红酒,窝在他身前,与他同看一本《加菲猫全集》。
这套大开本的《加菲猫全集》,是我最宝贵的收藏,轻易不肯拿出来与人分享。
此刻我们也似加菲一般懒洋洋,音乐细碎地响着,偶尔传来窗外大风呼啸而过的喧嚣声,更显得一室静谧春暖。
因暖气开得足,瓷瓶里的素心腊梅被纷纷催开了,满室都是清幽的香味。
有晋州在,连腊梅的冷香也变得静暖。
正好一支曲子较为活泼,晋州便跳起来,拉我与他一同跳舞。
我赤脚踩在地摊上,厚软的羊毛,挠得我脚心微微发痒,晋州的脸近在眉睫,我抬眼看他。
唇边笑意还未凝住,他已经趋上前吻住我。
我唇上一暖,身子也跟着软了。
我爱煞他的唇舌间的柔软,他呼吸间清净的兰香味令人沉溺,享受单纯的肉体欢愉。
待我稍稍恢复几许清明,我们已经交卧在那软厚的地毯上。
我重重咬一下他的唇,轻笑道:“原来你送的地毯,别有目的。”
他眼睛明亮如星,情欲令他的声音暗哑低沉,越发令我心跳加快,“物有所值。卧室还有一块,可以再来一次。”
我忍不住大笑,“果然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他翻身压住我,低头吻我的颈侧。
晋州一向温文儒雅,非到这关键时刻,不流露他的野狐气质。
我紧紧搂住他的腰,攀紧他——
我真是幸运,在重创之后,以一个弃妇的身份,遇到如此良伴。
连垂垂老去的肉身与灵魂都得到双重慰藉。
然而——
就在这个时候,晋州的手机不管不顾地响了起来。
在旖旎的静谧氛围中,那铃声突兀单调,令我的心无端跳起来。
果然——
晋州接起电话,我因一直贴着他,也听到电话里传来卫欣饮泣的声音,“晋州,是不是非要用这种方式,才能留住你?当年,你可以为了她离开我。现在,我也要让你为了我,离开她。我宁肯死,也要你记住我一辈子!”
接着,卫欣不断在电话里哀哀痛哭,言语混乱,似乎神志都有些不清了。
我和晋州相对一望,立即跳起来抓过衣服,胡乱套上,便狂奔出门。
我负责开车,晋州一边指路,一边在电话里柔声安慰卫欣,想尽量平稳她的情绪。
然而,无论他说什么,卫欣都已经听不进去了,她颠三倒四地说着话,也许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讲些什么。
我脑中一片混乱,我只想着——
如果她死了,我和晋州也完了。
我一路将油门踩到底,脑子一片混沌。
十分钟后,晋州和我便赶到了。
无论怎么敲门,也没人回应,连电话也挂断了。
我的心不断下沉,仿佛那深渊永没尽头。
幸亏卫欣家住的苏式旧楼,阳台与阳台之间,有窄窄的一条台阶连着。
我们求邻居开门,让我们从阳台爬过去。
“你别跟来,危险。”晋州头也不回便阳台跨出。
然而,我内心如火在焚烧,只觉一股力量推着我非要跟进去,我也奋力爬过阳台,顺着巴掌宽的台阶,跟在他身后,向前移动。
七楼风大得厉害,我挂在阳台边沿,整个人仿佛随时都要被风吹走,
我却丝毫也不觉得怕。
我心中只有一个念头,绝不能让卫欣死。
晋州发现我 跟上来,不断回头嘱我小心,但是声音被风一吹,几乎听不清,黑暗中,我只看见他一双眼睛急得要滴出血来。
他先行爬上阳台,立即回身伸手拉住我,我跟着他翻上阳台。
顾不上说话,他脱下外套,裹在拳头上,用力砸开窗玻璃,伸手进去打开窗闩。
我跟在他后面利落地爬进去,动作居然十分矫健。
一进去,便看见卫欣正摇摇欲坠站在客厅窗口,她一手握着刀,另一只手上殷红的鲜血,正顺着手腕滴滴答答往下滑落。而这只流着血的手上,居然还端着一只红酒杯,地上凌乱扔着两支喝空了的红酒瓶。
看到我们从厨房奔进来,她愣了一下,显然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但下一刻她便看到了晋州,迷离的双眸亮了一下,但很快又涣散开,失去焦距。
她摇摇晃晃向前走了两步,伸出手臂,似乎想抱住他。
但可惜,她一眼便看见了我,“她是谁?”
我张了张嘴,还没发出声音,她便已经哗啦一下拉开窗户,寒冷的北风瞬间倒灌进来,她的一头乌发被卷得飞起来,妖娆得像个巫女。
我脑子嗡得一炸,不等她动作,便已经下意识飞身扑过去,一把将卫欣扑倒在地。
我的额角重重磕在打开的窗户角上,痛得眼泪急涌,但心中却一块巨石落地,因我倒下时,身下紧紧压着卫欣。
幸亏女人们知道的自杀方式有限,否则防不胜防。
我愤愤地想。
下一刻,晋州已经冲上前,他一把拉住我,将卫欣手中的裁纸刀抢过,扔到一边。
卫欣被我一扑,一压,原本便已经醉得一塌糊涂的她,彻底晕过去了。
晋州扯过一条围巾,用力扎牢卫欣的手腕。
“去医院!”我顾不上额角的疼痛,翻身从地上爬起来,帮着晋州抱起卫欣。
我严重不断出现她手腕切开的伤口,红肉厚厚向外翻开,似肉嘟嘟的唇,正不断往外吐出血和热。
晋州将外套裹在她身上,她在他怀中,一头黑发长长垂下来,仿佛已经失去生气。
我只觉触目惊心,腿脚都软了,只怕来不及。
我一路咬紧下唇,控制住哆嗦的腿,死死踩住油门,飞车赶到医院。
晋州在车内一言不发,双目死死盯着卫欣,不断用手去试探她的鼻息。
到了医院,医生护士呼啦啦便涌上来,从晋州怀中接过她。
幸亏冬天血液凝固较快,等我们赶到医院,伤口处的血液已经大半凝结住了,医生说,失血并不多,不会造成生命危险,便将她推进手术室,输血和缝合伤口。
坐在手术室门口,一路惊魂未定的我们,三魂七魄总算归位了。
虽然短短几十分钟,我们俩却像过了一生那般漫长,浑身酸痛,有说不出的疲惫倦乏。
要到这时,我们才能分神去看顾对方。
因出门时,我们正在缠绵,衣衫尽褪,此刻更加狼狈不堪。
晋州只穿了一件单薄衬衫,外面罩了件大衣,大衣一路用来裹住卫欣,此刻他整张脸都冻得略略发紫,自己却浑然不觉,。他左颊有一道划伤,是砸窗户时,飞溅的玻璃擦伤的,血已经干涸,留一道暗色的划痕。
而我,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羊毛衫,风一吹便透骨凉,四肢早就冻麻木了。
我这才反应过来,一路哆嗦,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天气太冷。
“绍宜——”晋州忽然惊呼,伸手抚上我额角。
他动作轻柔,可是一触之下,却疼得我眼冒金星。我抬头看向对面的玻璃窗,窗离倒映着我的脸,额角高高隆起,红殷殷的血几乎要沁出来了,连眼睛都肿成一条缝。
“没事,几天就消了。”我挡开他的手,故作轻松。
晋州怔怔望着我,原本夜海般深沉的眼,慢慢涨了潮汐,他忽然将脸埋进掌中,良久——
“为何每个女人遇到我,都落得这般下场?”他闷声自问。
片刻后,他平复好情绪,再望向我时哀戚之色已经敛去,“绍宜,连累你陪我一起受罪。我实非良伴,若你要走,我不会再阻拦。
我沉默地望着他——
尽管此刻境遇狼狈,我仍不能忽视他身上萧逸儒雅的书卷味,他实在是个耐看的男人呢。难怪会有女人前仆后继,以命相搏。
可是他自己,也在这些爱里伤痕累累。
他原本该是云淡风轻的翩翩君子,却为情债所累,落得如此狼狈。
远离他醉心的讲台和学问,屈居在一家小餐馆里,成日遁逃于书中,夜夜孤坐在”浮生“一角。
难道他真要这样度完余生?
也许每一段失败的爱情,都特别伤人。
但我觉得晋州特别倒霉。因为爱上他的女子都特别决绝,且不肯自爱。
”绍宜,我必须坦白告诉你,这不是卫欣第一次自杀了。”紧张平静地望着我,眼里一片死寂。“你还记得又一次,我发烧,你来照顾我吗?其实那之前,卫欣就希望和我复合,我拒绝后她也吞下了安眠药。但她事先也有通知我,所以我正好赶得及去救下她。那次我便同她讲的清清楚楚,我和她绝无可能,她也表示明白。没想到,她知道你的存在后,又故态复萌。”
我终于想起,我终于想起,是有那么几天,我始终联系不到晋州。
当时我颇多疑虑,但顾忌到人人都有隐私,但没有探究。
原来如此。
但懂得在自杀前通知人,可见并非真想寻死,而只是一种宣泄。
“绍宜,我会连累你的。你离开我,我绝无任何怨言。”他轻轻握我的手,“我仍然感激你,曾给过我那么美好的希望。”
他面色憔悴,双目里神采尽失去,与之前的他,几乎判若两人。
不知为何,我只觉心里一阵钝痛,没来由地膝盖发软。
他失败的婚姻中,他何尝不是一个受害者?
我伸手,轻轻替他理了理额前的乱发,“我不会离开你的。”
“绍宜——”
“别高兴太早,我虽不会离开你,但若有一日,你要离开我,我也绝不挽留,绝不自弃,更不会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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