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上,那些声音变成了野兽贪婪地大啃猎获物的声音。
“博雅,你看——”
听了睛明的话,博雅从板窗的缝隙向外张望,只见月光之下,飘在空中的七个头颅,扑在倒吊在房檐下的狗尸上面,正啃食着死狗的肉。
“好惨啊……”
博雅喃喃着。
头颅们咬住狗的尸体,吃着上面的肉,而他们吃的肉却全都从头颅下方掉到了地上和外廊内。
六角堂的地上掉的那些肉,也可能是经过这样撕咬后的青音姑娘的肉吧。这样一来,肉等于没吃,肚子根本填不饱。
“嗷嗷,好饿啊……”
“好饿啊……”
“怎么吃也吃不饱啊。”
听得见头颅们的说话声。
不久,传来了令人心悸的声音。
是啃骨头的声音。
又过了一会儿,这样的声音也听不见了。接着,传来了头颅从各处撞击房子的声音。
“请开门!”
“请让我们吃肉!”
“为成大人……”
喊叫声持续了整个晚上。
将近早晨的时候,四周突然静了下来。
等太阳升起,众人走到室外,只见整个屋檐前剩下一片可怕的狼藉。
“唉,走吧。”
晴明催促博雅和实忠。
实忠肩扛锄头。
在三人前头,一只白狗嗅着气味领路。
“它在追踪葱汁的气味。”晴明说。
不久,白狗来到离为成家不远的一所独立房子前,钻进架空木地板下狂吠起来。
“过去吧,实忠。”
晴明这么一说,实忠便拿起锄头钻进架空的木地板下面。
从下面传来了用锄头掘土的声音,不久,就听见实忠喊道:“找到了。”
他从架空的木地板下挖出了七个头颅。
五个是旧的,两个是新的。
新的就是青音和景清的。
“这样就解决啦。”
晴明轻轻地说了一句。
“哎呀,那实在是惊心动魄的一幕啊。”
博雅放了心似的长舒一口气。
十三
青音和景清的头颅被葬在一起。
五个头颅被埋入原来的首冢,那块石头由净藏上人重新写上两个字,放在冢上。
也许是因为把大批食物和头颅一起填埋,自此以后,夜间在首冢附近走过的人
就再没有听见奇怪的声音了。
十四
浅斟低酌。
地点是晴明家的外廊内。
晴明、博雅、保宪三人在座。
像前不久的那个晚上一样,保宪盘腿而坐的两脚之间,睡着那只蜷成一团的猫又。
保宪伸出手指在酒杯里浸一下,然后将指头伸到猫又的鼻尖上晃晃,看似睡得正香的猫又微睁开眼,伸出红红的舌头舔舔保宪的指尖。
“哎,晴明,上次那件事情你干得挺漂亮嘛……”
保宪一边让猫又舔酒一边说道。
“哪里哪里,只因您保宪大人把准备工作都做好了啊。”
晴明答道,丹唇含笑。
“不过,那情景真是够凄惨的……”
博雅记忆犹新地说。
“狼吞虎咽,肚子怎么都饱不了。虽说是死不瞑目造成的怪事,但所谓人性,的确也有这样的一面啊。”
“嗯……”
“想到那惨死的模样就是人的本性,不禁让入又觉得可悲,又觉得可怜。”
博雅打住话头,目光投向庭院,仿佛回想起了当时的情景。
夜幕下的庭院,外观已尽呈秋色。
静候冬天来临的庭院,在月光下缄默着,文风不动。
“我可以吹一曲笛子吗?”
博雅说着,从怀里摸出叶二——从朱雀门鬼手上得来的笛子。
他将笛子轻贴唇边,吹起来。
旋律像一条美丽、发光的飘带,从笛子滑出。
笛声在月光下延伸,扩散到清秋的庭院。
月色和笛声溶化在秋之庭院。
无法区分何者是笛声,何者是月光。
坐在廊下的博雅的气息——连他的肉体本身,仿佛都溶化在天地之间。
“了不起……”
保宪止不住发出赞叹之声。
“这就是博雅大人的笛声呀……”
仿佛是喃喃自语。
晴明默然倾听,他让笛声穿透自己的肉体,溶化在天地间。
笛声不绝如缕。
——龍笛卷 篇三 之
蟲姬
'日'夢枕貘
一
夜间的大气中,飘荡着一种甘甜的香气。
是藤花的气息。
庭院深处,正开放着藤花。
藤蔓缠绕着老松,足有一个小童合抱大小的、沉重的花房,垂悬着好几串。
是白藤和紫藤。
两种颜色的藤在夜色中沐浴着蓝蓝的月光,带着静穆、淡然之色,仿佛被水濡湿过一样。月光似乎已经渗入花房,经发酵变成甘甜的气味,散发到大气之中。
“哎,晴明,简直就是月色芳香嘛。”
源博雅把心中浮现的念头直截地说出来。
地点是在晴明家的外廊内。
博雅与晴明正相对而坐,浅斟慢酌。
晴明穿着凉爽的白色狩衣。
他口角含笑,仿佛唇上酒香永驻。
昏暗之中有一两只萤火虫。
萤火虫的亮光在空中一闪而逝,待目光追向那个方向,那亮光却又在视线外的另一处闪过。
两名身穿唐衣的女子分别坐在晴明和博雅一侧,见二人的酒杯空了,便静静地斟满酒。
蜜虫。
蜜夜。
晴明用这样的名字称呼这两个式神。
晴明和博雅所使用的,是得自胡人地区的琉璃杯。
如果取过满斟的酒杯,向檐外伸出去的话,月光会注入其中,使酒杯带上一种色彩:仿佛透过玻璃观赏新绿嫩芽,因为光源是月亮的光,那色泽带着蓝色的调子。
“这样把琉璃杯玩转一下,它就像是捕捉月光的笼子啦……”
博雅一边摆弄酒杯一边说。
博雅脸色微红。
浅斟慢酌,两人都已微带醉意。
晴明支着一条腿,像倾听着轻快的音乐一样,留意地听着博雅说的话。
“不,不是笼子。酒杯自己让月光留存在自己体内,从这一点来看,算是个容器吧?不,是家才对吧……”
博雅自问自答。
“哎,博雅……”
晴明开了腔,随即呷一口酒。
“……就是那件事。”
晴明把酒杯放在木条地板上。
蜜虫为他斟满酒。
“哪件事?”
“抓住,然后再装进去呀。”
“抓住再装进去?”
“对。”
“我不明白。你说的是哪一件事?”
“你知道橘实之大人的女儿的事吗?”
“就是家在四条大道的那位露子姑娘的事吗?”
“没错。”
“我知道。”
“见过面吗?”
“没有见过。”
“但是,听说过?”
“嗯。”
“据说她喜欢饲养虫子呢。”
“应该是吧。让小孩子捉来各种各样的虫子,把它们放进一个特别的笼子里饲养。”
“这姑娘挺有意思的嘛。”
“你这个‘有意思’是指什么?”
“听说她不拔眉毛,不染牙齿,即使有男人在场也满不在乎地掀起帘子,抛头露面。”
“没错。宫中好事的人中,有人把露子姑娘叫做什么‘虫子姑娘’。”
“嘿。‘虫子姑娘’吗……”
晴明点着头,拿过斟满了酒的杯子,端到唇边。
“那位姑娘似乎还说过这样的话呢……”
博雅边拿酒杯边说。
“什么话?”
“鬼和女人,都是不为人见才好……”
“嗬!”
晴明发出叹服之声。
“难得啊,晴明,你居然流露出这样的神情。”
“此人脑瓜子好厉害呢。”
“所以嘛,橘实之大人也很头疼。”
“为什么?”
“教给她种种礼仪和写作,本想她就能够出入宫中了,但似乎这位姑娘没有这个意思。”
“噢。”
“她说讨厌那种无趣的地方。”
“宫中无趣?”
“唔。”
“不是说得很对吗?”
晴明浮出微笑。
二
橘实之的女儿——露子姑娘,自幼即异于常人。
之所以这么说,只不过因为她的父母供职宫中。其实,露子作为一个小孩子再正常不过。
她的特别之处,就是她长大之后,依然带着一个正常的小孩子的天性。
她喜欢观察事物。
她喜欢触摸事物。
花草树木、天空云彩、石头水滴——这些东西都是她充满好奇的眼睛关注的对象。
如果下雨了,她会一整天盯着自天而降的雨水从棚顶滴落庭院,在积水里形成一圈圈水纹。
在外面见到稀有的花草,也要带回家来,栽种在庭院里。
头一次看见的花草或虫鸟,她一定得问清它们的名字。
“那是什么?”
如果她的问题得不到回答,她就让人到处去了解。这样还弄不清楚的话,她就自己给这些花草虫鸟取名字。
她找来画师,让画师画下这些花草虫鸟,然后在上面写上名字。
长大以后,她便自己动笔来绘画,为之取名。
露子对乌毛虫尤感兴趣。
乌毛虫也就是毛毛虫。
她捉了毛毛虫回家来,放进笼子里饲养。
一开始,毛毛虫常常死掉,等到明白哪种毛毛虫要吃哪种植物的叶子后,毛毛虫死掉的情况就极少了。
笼子是木板做底,木条做方形框架,四面和顶上蒙着纱布。
把毛毛虫放进笼子,再放入它们爱吃的叶子,然后透过纱布观察虫子吃掉叶子的模样。
有时候,露子会打开笼子,取出里面的毛毛虫放在手心里,托起来看个没完。
照料露子姑娘的侍女们对她的这种举动都惟恐避之不及。‘“这毛毛虫有什么可爱之处吗?”
曾经有一位侍女这样问她。
“呵呵,因为有趣所以有趣呀。”
露子姑娘这样回答。
“虽然现在它没有翅膀,但这个地方会长出翅膀来,它就会飞上天空了。这多奇妙啊。奇妙才有趣嘛。究竟是什么在起作用,让它这样变化呢?我一想到这样的问题。
就会整天想着,一点也不厌倦。“
“可是,它现在还不是蝴蝶。连两片翅膀都还没长出来的毛毛虫,怪吓人的。”
“哟,你不知道吗?蝴蝶的翅膀不是两片,是四片!
我不是说蝴蝶有趣,也不是说毛毛虫有趣,是毛毛虫变成蝴蝶这件事情有趣!
尽管露子作了这样的解释,侍女们还是不理解。
“人之爱花、蝶者,尚虚幻焉。人当究其根本所在。”
世上的人对于花、蝶之类,仅以其外观来决定它们的价值,这是很奇怪、很虚幻的事。带着追求真理的态度,寻找事物的本质,才是兴趣之所在——露子姑娘说的这番话,如同出自今天的科学工作者或学者之口。
“以心观之,虽乌毛虫亦具深意焉。”
露子姑娘说的是:仔细看它,虽然只是一条毛毛虫。
也很不简单呢——它包含了许许多多的问题!
她收集的东西,并不仅限于毛毛虫。
她既养了猫、狗和小鸟,还养了蛇、蟾蜍等。
因为侍女们对此避之不及,露子姑娘身边倒是不知不觉中聚集了一些天不怕地不怕的男孩子,她就支使他们去捕捉螳螂、蜗牛之类的东西。
发现了新的品种,她就自己给它们取名字。
不仅给昆虫取名字,她还给手下的小孩子取名字,诸如蝼蛄男、蟾蜍麻吕、蚱蜢麻吕、雨彦等等。
“哎,蝼蛄男,你这次抓到的螳螂跟以前的螳螂有点不同啊。”
“蟾蜍麻吕,你找到的蜗牛外壳上的涡漩,跟普通蜗牛的方向正好相反。”
“蚱蜢麻吕,你捉回来的毛毛虫,原来是独角仙呀。”
“雨彦,你在河里抓的虫子,我给取了个名字叫水嗡嗡。”
当捉到稀罕的虫子时,露子就会这样说,并发给他们想得到的东西。这样,她的屋子里总是昆虫满地爬。
有时她会找人把风,成功地溜到大宅外面去。因为她是贵族家的干金小姐,不可以任意地出门玩耍。
所以,每逢孩子们捉了虫子来,她就要听他们的详细报告,在纸上记下虫子是待在什么地方,他们是如何捕捉到的,等等。
虽然年满十八,露子还是不像一般的贵族小姐那样把牙齿染黑。
她一笑,红唇之间就会露出白齿。
她也不拔眉毛。
所以她也不必描眉,还是长着天生的眉毛。
也不化妆,不过是早晚用手梳弄一下发际,把头发拨到耳后而已。
大家闺秀要做的事,她几乎都不加理会。她所做的,除了这些事,就是读书、写字、埋头乐器——如此而已。
而她呢,书尤其读得比别人多,《白氏文集》、《万叶集》等,她都烂熟于心。
父亲橘实之时常对此发牢骚,她也不以为意。
“露子呀,你身边总是一大堆虫子,外人看来很是怪怪的呢。你喜欢毛毛虫没关系,可别人都是喜欢美丽的蝴蝶的。这里面的道理,你多少总得明白一些吧?”
“要是在乎别人说什么,那就什么事也做不了啦。我觉得探究世间万象、明白天地之理,比关心别人的事有趣得多呢。”
“可是,你不觉得毛毛虫恶心吗?”
“没有的事。父亲大人所穿的绢衣,也是用这种毛毛虫吐的丝织成的。由茧孵化出来、长出翅膀的那一下子。
蚕就死掉了。没有比这更可爱的东西啦。“
“那么,你的眉毛和牙齿总该弄弄了吧?虽然不是送你进宫,但你也得学学别人,做个样子吧?否则你可是无
人问津啦。即使有如意郎君,遇上你那副模样,本来有希望的事都成不了呢……”
“父亲大人。很感激您为女儿操心,但我就是我,不要掩饰,如果没有人认可我,说‘你这样子就很好’的话,我宁愿这事不成。”
“话虽这么说,可你还是因为不了解这个社会才会这样说。露子呀,父亲的话,你多少总要听进去,就当父亲求你了。你才识过人,只要稍加修饰,肯定会有好男子赏识……”
尽管实之这样说,露子姑娘还是不放弃